(第5部)第105章
作者:常山漸青      更新:2020-12-15 08:47      字數:2375
  突然,一陣伴著濃鬱花香的輕風如最溫柔的波濤一般很隨意地就侵襲了過來,瞬間就將桂卿的思緒打斷了,許久他都不曾再接上剛才的茬。或許那花香並沒有他感受的多麽濃鬱,而隻是他一廂情願地這樣想罷了,反正也沒有誰來糾正他。

  想醉的人什麽時候都可以醉,根本不用飲酒。

  為了減少某種膚淺、庸俗和令人厭惡的孤獨到骨子裏的莫大痛苦,他希望盡快地忘掉曉櫻,就像以後的某一天真的忘記了她那樣,可是為了體驗某種令人著迷的甚至有些扭曲的痛苦,他又希望能夠經常地想起她,想起關於她的一切。

  他覺得自己是有罪的,在思想上也是較為肮髒和下流的,更是不能被任何正派的人所輕易原諒的,因為他是為了強化自己心中某種特殊而又隱秘的感受而想起她的,並不是自然而然、發自內心、不可遏製地想起她的。

  他明知道他和她之間的感情還不是足夠深刻,卻總是幻想著它就是深刻的,這本身就足夠可笑的了,可是他卻還是樂此不疲地這樣幻想著,便是絕對不能容忍和饒恕的事情了。

  他為自己把她當成某種精神上的寵物而感到羞愧和自責,同時又為自己身上所表現出來的一股並不強烈的反省精神而沾沾自喜。當清楚地意識到這種沾沾自喜毫無力量和節操的時候,他頓時又陷入了無休止的消沉和萎靡當中去,直到另一種更為荒唐可笑的想法再次出現在腦海中,取代先前的想法。

  從一種錯誤走向另一種錯誤,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他就這樣往複不停地浪費了許多的時間,浪費了諸多的精力,辜負了身邊所有美好而又易逝的一切,也包括她在內。

  “風流靈巧、性格乖張的晴雯死了之後,寶玉都能寫出那麽長的一篇祭文《芙蓉女兒誄》,怎麽讓他一直都牽腸掛肚、念念不忘的黛玉死了之後,他反而寫不出什麽像樣的東西了呢?”他毫無邏輯地幻想著,以為著,像個缺乏最基本的家庭教養的農村女花癡一樣,“難道說是他對黛玉愛得不夠深沉,想得不夠厲害嗎?這顯然是不對的,也是不可能的。正如我對曉櫻現在的真實感受一樣,我說不出心中的痛苦和難捱,理不清腦子裏的印象和看法,難道說是因為我對她的感情還不夠深嗎?亦或者是她對我的感覺全是虛妄的,不切實際的,根本就不存在的?”

  山穀無語,水庫不言。

  “這都是我的自作多情和一廂情願的嗎?”他冷笑著自問道,覺得自己真是夠可憐的,像個被親人遺棄的孤兒一樣,“我和她之間過去的一切難道都是一場朦朧的毫無意義的夢嗎?”

  “我本來需要好好地想念一下她的,”他無奈地感歎道,並且總是感覺有另外一個更加真實和空靈的自己,此時此刻就靜靜地漂浮在空中不動聲色地看著那個虛偽和醜陋至極的自己,“可是我卻做不到,就像奶奶死的時候我一下子哭不出來一樣,真是太可恨了。”

  “我大概是屬於那種既不擅於表演也不願意表演的人,”他費力地思考著,猶如在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外獨自溺水的人在徒勞地掙紮一般,“包括表演給自己看也不行,因為我既騙不了別人,更騙不了自己。如果我還有一點良心和人性的話,那麽我就應該為她的事感到悲傷,可事實上卻並非如此。真沒想到她那曾經光彩照人、霞光閃閃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會消失得如此之快,快到我連記憶的尾巴都沒抓住,留下的隻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的東西,全然不成體統。”

  “這是很不應該的,”他繼續毫無意義地想著,好似在與飛舞的春風作對,在和沉靜的時間抗爭,“也是不符合我原先的心理預期的,更是對不住她的一片深情的,如果他對我還有一片深情的話。”

  “或許,我唯一不確定的就是這一點,即她對我這個人到底是怎麽想的?”他想得更多了,其數量已經遠遠超越眼前所有的生物了,“逝去的已然逝去,未來的還不知在哪裏……”

  他覺得他是在漆黑一團的寒夜裏,徒勞地推著一艘陷在深深泥潭裏的大船往前行走,而整個身心都已到達了疲憊的頂點,哪怕是再多走一步都將變成一種非常絕對的不可能。她的名字對他來講曾經是最短最美的情詩,如今他卻再也讀不出其中的味道了。是他玷汙了她純潔的精神,還是高峰玷汙了她純潔的肌體?他理解不透這兩者之間的關係,或許這其中本來就沒什麽關係可供理解。

  大後天就是穀雨了,美好的春光如此短暫,他卻在有意無意間再次辜負了眼前的一切。他站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落鳳山山巔之上,又把憂鬱而遲疑的眼光投向了北麵那片相對較為開闊的盆地,發現更多的樓房已經撥地而起了,那些或高或矮的立方體。薄霧迷蒙中那些形狀十分規整的建築物,拚命地展現著和櫻峪村截然不同的風格秉性。據說鹿墟市很快就將由湖東區搬遷到眼前這片區域來了,但是他卻對眼前的一切沒有半點興趣,就像這事似乎還很遙遠一樣。

  “就算是把這裏搞得和北京、上海或者廣州一樣繁華,”他靜靜地思索著,如同過去三唱機上一張老舊的唱片那樣笨笨地翻了個身,重又換了個還是老掉牙的曲子響了起來,“如果沒有喜歡的人生活在這裏,那麽它的發展和繁榮又和我有什麽關係呢?我又怎麽會對這裏產生那種魂牽夢繞的難以割舍的感覺呢?”

  “人們都是因為在心裏愛著某個人,或者戀著某群人,”他進而又想道,彌足珍貴的理性之光總算再次照耀在他的身上了,“所以才進而深深地愛著這片土地,戀著這片土地上的一切的。故土難離,這個故土可以大到一個縣、一個市、一個省,也可以小到一個鄉、一個村、一個胡同。我是不會喜歡上前途一片光明的山北這裏的,就像我永遠都忘不了千年不變的山南一樣。”

  “山南就是山南,”他呢喃道,都有點魔道了,“永遠都是山南,無可替代的山南……”

  “多麽難得的一段時間啊!”當把他和她曾經走過的山路重又走了一遍之後,他重重地歎息道,就如同一個十惡不赦的重刑犯人被格外開恩,允許出來放了一會風一樣。

  他和她曾經一起看過的每一樣風景,他都又仔仔細細地看了好多遍,直到確實看膩了為止。他沒想到的是,對於這些東西他竟然也有看膩的時候,是因為他太過悲傷了嗎?風沒有答案,花也沒有答案,天空和大地更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