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第12章
作者:常山漸青      更新:2020-12-15 08:47      字數:2789
  “俺大娘活著的時候最疼我了,”到了出殯的時候,秦元停的兒子秦超拿著掉了若幹漆的老話筒一本正經地說,隻顧著表達自己心中的意思,而想不到其他的意思,“她以前就喜歡聽《秦雪梅吊孝》,這回我就給她老人家點一出《秦雪梅吊孝》吧……”

  隨後,聽起來有點嘈雜雜的其實是各負其責的鑼鼓家什一響,能讓人哭斷腸的笙笛聲一揚,就見一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娘們走出來,悲悲戚戚地如訴如泣地開口唱道:

  秦雪梅見夫靈悲聲大放,

  哭一聲商公子我那短命的夫郎。

  實指望結良緣婦隨夫唱,

  有誰知婚未成你就撇我早亡。

  實指望你中狀元榮登金榜,

  窈窕女終於歸出嫁狀元郎。

  實指望鳳冠霞帔我穿戴,

  卻不料我今日穿上孝衣裳……

  家裏近幾年沒怎麽死過親人的,年紀不老的女子中間沒死過丈夫的,當然體會不了秦雪梅那悲痛欲絕的心情了,但是正經曆此類悲劇的人就完全不是這樣了。正所謂誰傷心誰知道,誰流淚誰清楚,心中的話說給旁人聽也沒什麽用,因為調皮的魯迅曾經說過,人類的悲歡並不想通。可以證明這句話的例子簡直舉不勝舉,比如秦元停和他老婆漸懷蘭的事就很有代表性。

  秦元停是村裏的電工,外號秦元狼,電工就和守村人一樣,每個村都少不了這樣的人。他老婆漸懷蘭平日裏信的是×××,這在村裏早就是大家夥所熟知的事情了。他和所有的農村半吊子貨一樣屬於什麽也不信的主,滿腦子裏隻有金錢和女人,或者說隻有崇高的事業和輝煌的愛情,除了照例幹點農村電工必須幹的活之外,“吃喝嫖賭抽”幾乎就是他的主營業務,其他所有的事情都是圍繞著這個主營業務服務的。他自己什麽也不信,因為這樣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天不怕地不怕地享受人生了,這原本是沒什麽的,但是僅僅如此他又覺得還遠遠不夠瀟灑,他還強烈地阻止漸懷蘭去信那什麽玩意。兩口子因為這個事幹了無數次的架,他老婆經常被他打得遍體鱗傷、滿目瘡痍、慘不忍睹,是個人看見他的虐待行徑都會覺得難以容忍的,但是外人又不好幹涉什麽。

  “信什麽×××××,×,我還不知道這裏邊是怎麽回事嗎?”他經常當著他媳婦的麵這樣地高聲地叫罵著,絕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囂張樣子,又好像已經把整個社會完全看透了的樣子,比最有名的哲學家還哲學家,比最厲害的聖人還聖人,“還不是一群×人閑得蛋疼,去捏個題找老相好的嗎?×××,這幫子吃飽撐的沒什麽文化的熊人窩一塊能幹出什麽好事來?外國再好的東西,一到了咱這裏全都變味了……”

  而漸懷蘭則信心滿滿地認為丈夫對她的強烈阻止,以及對她的恣意辱罵和毆打,這些全都是一種上天注定的考驗,她必須得默默地接受和忍受,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對得起她心目中所謂的×××。甚至說,來自家人的阻撓越是無理和強烈,就越能增加她的修行效果,而且越是文化程度低的圈內人越是堅定不移地相信這一類的鳥原則。

  她已然失去了自我,當然要找到一位偶像來崇拜。

  其實大嫂王士花的突然死亡,秦元狼是怎麽也脫不了幹係的,隻是這個話誰也不敢輕易說,甚至連提一提的想法也不敢隨便有,因為這貨可不是個好脾氣,他要是翻起臉來連親爹親娘都不認,何況不是他親爹親娘的人了。另外就是,誰也不能保證當晚那個被他罵得狗血噴頭的值班醫生沒在暗地裏搗鬼,畢竟醫生也是人啊,稍微有點血性的人誰受得了這個狼羔子的當眾侮辱啊。

  “我算看透了,×××××,大夫就是魔鬼,你往往還抓不住他們的把柄。”王士花死後,秦元狼就常把這句非常肯定的話掛在嘴邊,而且直到以後的某一天他自己被燒成灰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大嫂王士花的死亡對他而言是一個很大的警醒,隻是警醒的方向有點不對路,這就反而使得他更加忌恨自己的老婆漸懷蘭了。在他自以為洞若觀火的眼裏,信那玩意的人和不懷好意的大夫基本上都是一路貨色,隻不過一個是害人精神,一個是傷人身體,都屬於罪不容赦的不能輕易相信和托付的群體。因此,他特別討厭漸懷蘭有事沒事老往小李莊的那個破爛地方裏跑,就好像她是去找那個涉嫌背地裏害人的長著羽毛的醫生幽會一樣。這樣偷雞摸狗的辱沒門庭的事他怎麽能容忍呢?而他越是不能容忍,就越是會把有些事情想象得太具體,太憋人,太需要他親自出麵幹預了,因為全天下所有的正義就等著他這位英雄人物來匡扶了。

  在王士花剛埋完沒多久的一天傍晚,出於任誰都可以想象得到的原因,秦元狼又開始找茬毆打漸懷蘭了。

  “你不是說,你們這種人不管遇見什麽事都能忍嗎?”他惡狠狠地高聲罵道,吹胡子瞪眼的樣子惡得和狼一樣,就差把嚇人的嘴巴再變長一些了,“那行,我今天看你到底能忍到什麽程度!”

  言罷,他一腳踹開她,轉身向鍋屋跑去。

  “我讓你忍,我讓你讓,我就不信滾開的開水燙不倒你!”隻見這個頭頂沒幾根毛的大禿瓢像條嘴歪眼斜的瘋狗一樣,從鍋屋裏拎著一瓶開水就跑了出來,他邊跑邊用粗短可笑的手隔空指著結發妻子恣意地叫喚道,“我看你還硬皮吧?我今天要是治不改你,我就不是從俺娘肚子裏爬出來的,我就是大閨女養活的!”

  如果是出於躲避災禍的本能,她應該是能夠跑掉的,但是她不相信自己的丈夫真敢拿開水燙她,而且更讓人感到震驚和惋惜的是,她竟然理直氣壯地覺得即使是這個賊人真的拿開水燙她,那也是×××對她的一種特殊考驗,她既不應該退縮,也不應該害怕,而是應該以視死如歸的態度來麵對眼前的一切,用驚天地泣鬼神的實際行動來感化和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大惡人”。有這種愚昧而荒唐的心理因素墊底,麵對突如其來的災難,她隻是淡淡地冷笑了一下,並且很鄙視又很慈祥地瞥了那廝一眼,並沒有像正常人一樣挪腳就往外跑,更沒有產生一絲一毫害怕的感覺,猶如一位身經百戰的鋼鐵戰士一樣。

  他原本是要嚇唬一下她的,但是抬起充滿血絲的狼眼一看,對方居然一點也不在意他的瘋狂舉動,不僅如此,她還大有看不起他的意思,這就令他比較惱火了。盛怒之下的他於是便野性大發,狼威四濺,覺得必須得幹出一番罪惡的勾當才能平複心中烈烈燃燒的怒火了。他揭開暖瓶蓋子,往旁邊一扔,提著暖壺猛然往她的頭上澆了不少開水,以壓抑他心中再也遏製不住了的邪惡之火。

  可是,她既沒有像平常人那樣大聲地叫喊,也沒有皺一下眉或者眨一下眼睛,而是像千古留名的英雄好漢英勇就義一樣變得更加大義凜然和神聖不可侵犯了,一臉視死如歸的大無畏氣概。

  “你個自己作死的賤貨,”他繼續像瘋狗一般氣急敗壞地喪心病狂地叫囂道,都快瘋岔耳眼了,滿世界都要擱不下他了,“我讓你硬皮,我讓你硬皮,我讓你揍死都不服降,我今天非燙死你不可,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厲害,你到底叫那些不吃人糧食的家夥們迷到什麽程度了!”

  說著,他又把已經停下來的罪惡而又恐怖的舉動再一次地撿拾起來,可著勁地往她頭上澆著直冒熱氣的開水,一點也不念及這麽多年的夫妻情分,就像一個打孩子已然打紅眼了的愚蠢透頂的家長一樣,簡直毫無人性可言,甚至連豬狗都不如。

  作惡是有癮的,果然如此,從不放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