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第38章
作者:常山漸青      更新:2020-12-15 08:47      字數:3339
  “小姑,你和俺小姑夫打架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桂卿見小姑已然坐了下來,心裏就多少有點空了,於是便趁熱打鐵地勸解道,“別的話我也不想多說了,反正說多了也沒什麽用,我現在就說一條,這個人活著,不是光為了自己活著,更多的時候是為了別人活著。你一心想死,這個不難,可是你想過沒有,你要是死了,先不說俺小姑夫那邊會怎麽樣,咱先說田美和田亮怎麽辦?這邊俺奶奶她怎麽辦?南櫻村那邊小孩他爺爺奶奶怎麽辦?咱這一片的三個莊五個莊的老少爺們又會怎麽看,怎麽想?你讓咱這兩邊姓田的和姓張的兩個大家族的小孩子們今後怎麽抬得起頭啊?人家以後會怎麽說?啊,那個誰誰的什麽什麽,年紀輕輕的就因為和對象打架跳水庫淹死了,不得好死。你自己說說,啊,小姑,你讓以後的小孩子們都怎麽去做人啊?咱們以後的子子孫孫多少代人都活著憋屈啊!就因為你自己覺得苦,覺得難,不想活了,就要跳井跳河的,你不覺得這樣忒殘忍了嗎?你不覺得這樣忒自私了嗎?”

  “小姑,你今天要是真死了,”連珠炮似的追問完小姑的靈魂之後,他又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地勸道,真是半夜之間就迅速地長成能夠勇挑重擔的大人了,“同情你的人,還有可憐你的人,我敢保證肯定有,不過我覺得還是恨你的人多,大夥都會恨你光想著自己一了百了,根本就不管別人的死活,就像俺小姑夫不管你的死活一樣。”

  張秀珍很是愕然了一下,然後把頭又低了低。

  “從這個方麵來說,你和他又有什麽大的來去呢?”他繼續深入地解釋道,同時也是想要及時點醒小姑的意思,這個時候把話說淺了根本就沒用,正像亂世需用重典一樣,“是,是他把你逼上了這條絕路,你今天晚上非死不可,可是一件,你要是今天晚上就這麽死了,你又把多少活著的人也逼上絕路了呢?對吧?”

  “別人咱先不說,你覺得俺奶奶還能有心氣再活下去嗎?”他覺得還是老招數管用,必須得把活著的親人抬出來才行,於是便一五一十地數落道,“她現在都那麽大年紀了,而且還病得那麽厲害,你就那麽忍心折磨她一個老媽媽嗎?還有,你怎麽就能肯定你死了之後田美田亮就不會因為想你,因為想不開也去自殺呢?沒娘的孩子有多可憐,你難道不知道嗎?你就那麽忍心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個一個地都去步你的腳後跟,也隨著你去死嗎?小姑,走這條路之前你就不能好好地想一想嗎?你一直都是一個聰明人,我覺得沒那麽死心眼的……”

  她默默地聽著他的哭訴和哀求,心情開始慢慢地變得平靜了些。她從來都是非常疼愛娘家這個侄子的,因此也就把他的話都聽到心裏去了。她心中冷硬的堅冰開始融化了,她那必死的決心也一點點地被打開了缺口,以至於最後完全崩塌了。她突然間很想感謝他,感謝他在這個要緊的節骨眼上為她找到了繼續活下去的那麽一點點可憐的理由,而且這點可憐的理由在他嘴裏表現得竟然還是那麽的充分,那麽的高尚,那麽的堅不可摧,那麽的符合天理人情,使她完全能夠有力量有勇氣去抵擋田福安所有的謾罵和指責,所有的令人發指的虐待和無情的毆打。

  “唉,本來我想從水庫北邊的那個小亭子那裏跳下去的,”等他停下來之後她又沉思了半天才拖著神媽媽下神時常用那種強調,聲音有些嘶啞地念叨著,“這樣一來,我就能天天看著田福安那個王八蛋是怎麽一步步地作死的了,他最後肯定不得好死。”

  “我也知道,”她接著冷冷地說道,也不去看侄子的眼神,因為想看也看不清,索性就不看了,這樣更省心,“他肯定怕我的魂去纏著他,他就是那樣的人。你別看他平時惡得和狼一樣,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其實他的膽子最小了,整天怕神怕鬼的。”

  “不過,他越是害怕這些東西,我越是要纏著他不放,”她有些得意地說道,好像大仇已經報了一部分了,“不然的話我心裏的這口冤枉氣出不去。”

  “可是後來我一想到咱這兩個莊的小孩子們夏天都喜歡擱那裏洗澡,玩,”她又轉而說道,到底還是心善,“我就不忍心落下那個壞名聲,嚇著小孩子們。”

  “後來,我轉了半天又想到了這裏,”她逐漸找到了一種比較溫情的感覺,訴說起來心裏也就好受多了,“我覺得現在黑天半夜的,沒有人能找到這裏來,我就打算在這裏上吊吊死算了。結果我又想了半天,覺得一個老娘們半夜裏吊死在南櫻村人家的祖墳裏,也確實有點對不起人。再說了,我找了半天也沒找著一個合適的樹杈子好掛布嘍條子,所以也就沒上吊。”

  聽到這裏他是有點想笑的意思,但卻沒好意思笑。

  “最後我也想好了,”她一邊冷冷地說著,一邊落寞地回憶著,仿佛說的都是別人的事,而且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就這麽慢慢地往水庫裏邊走,一點一點地淹死吧,讓我活著的時候沒受夠的罪這回一起都受夠吧。我自己也勸過我自己,隻要有一分的活路還是不死的好,不過一想想田福安那個揍瞎的該死的貨,天天都不給我一點好氣受,我心裏比用刀子絞還難受啊。”

  “你來之前我在這裏看見恁成神的老爺了,”她這話讓他的心也被深深地震撼了,因為他平時也特別想念已然去世的老爺,“我就覺得他和活著的時候一樣,還是那麽高,那麽瘦,那麽壯實。他笑眯眯地喊著我的名字,叫我過去陪著他。我就哭著給他說,我說俺爺唻,我知道你想我了,你看我過得不好,你心裏也難過。再等一會吧,等到十二點整,要是還沒有人過來,我就去找恁老人家,我還想著小孩子們,還掛心著俺娘,恁老人家就再等會吧。隻要十二點前有人來找我,哪怕是個三尺高的小黑孩過來,那我今天晚上就不死,那就說明老天爺還不想讓我死。再等會吧,俺爺唻——”

  “過了一會兒,恁老爺笑眯眯地就走了,”她嘴上如此說著,話音卻起了些變化,多了些親切的人聲,少了些駭人的孤寂和絕望,“他老人家臨走的時候還給說,秀珍唻,你等著吧,你等著吧,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老天都長著眼呢——”

  他瞬間又有想哭的感覺了。

  “後來,我就坐在這裏等著,”她慢慢地講道,似乎在非常耐心地描述一種難得一見的奇跡,“想等到十二點鍾,等到月亮偏西一點的時候就往水庫裏走——”

  “唉,小卿啊,我的兒唻,”她又充滿深情地小聲呼喊道,終於把他眼裏的淚水給催了出來,“我是真沒想到你能找到這片亂墳地裏來啊。你剛才說得對啊,我要是死了,那得有多少人恨我呀!也可能是老天爺還不想讓我死,所以你才能摸到這裏來的。我的好孩子唻,恁小姑我不想嚇著你啊,我也不想嚇著我的孩子呀!我更舍不得俺娘啊,你說說,不這不那的,誰會一心想著死啊?”

  說著說著她就摸著腳脖子鼻涕一把淚一邊地嚎啕大哭起來,仿佛幾輩子受的委屈直到今晚才終於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地方。

  聽著小姑泣不成聲的哭訴他心中則暗想著,幸虧這是一片生長多年的楊樹林,不僅樹幹高大挺直而且下半部分還都光禿禿的,確實找不到人能夠得著的樹杈子,要是這裏是一片鬆樹林或者棗樹林之類的林子的話,估計可憐的小姑早就上吊死了。另外,也虧著小姑決定等到十二點鍾再死,否則的話,就算是他僥幸能找到這裏,恐怕到時候也沒什麽用了。還有一點,去世多年的老爺讓小姑“等著”,可能也是暗中要救她的意思吧。他一邊激動不已而又特別後怕地想著些亂七八糟的事,一邊苦苦地勸慰著小姑,同時小心地扶著她從那片墳場裏慢慢地走出來。

  回去的路上他經過小姑的同意給三叔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小姑已經找到了,馬上就回去。三叔說他正在東邊甘霖廟一帶搜索著呢,田亮讓他給支使到北櫻村的兩個打麥場那邊去找了,那邊離莊子近點,免得他再害怕。他又給田亮說了一聲,說他媽媽已經找到了,讓他趕緊回家去就是。他本打算讓小姑到自己家去過一晚上的,但是小姑堅決不同意,她執意要回飯店去,他也未再阻攔。

  “就憑恁小姑夫田福安的那個死人脾氣,”她大氣凜然而又態度強硬地說道,也是在多年的戰火中慢慢地練就出來的過硬氣質,“我在誰家過這一夜就是給誰家添心事,誰家也就別想得清靜了,所以我現在哪裏都不去,我還是回飯店。”

  “小卿,你也不要過於擔心,”她又安慰道,“我也想好了,我現在不會輕易去死的,我也不想給老的少的添心事。”

  “另外,就算是我要死,我也得讓他死在我頭裏去。”她又狠狠地補充道,倒是顯得豪氣衝天,非同一般。

  他一聽這話就放心了,也就不再堅持己見了。以後小姑夫願意怎麽死就讓他怎麽死去吧,這個千人惡應萬人嫌的貨誰又能管著他,誰又願意管他呢?他這個人連立地成狗都不願意,也是天下無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