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第21章
作者:常山漸青      更新:2020-12-15 08:46      字數:3252
  常言道,黃鼠狼子拉雞,從來都是淨撿病秧子先拽。又聽聞,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神出鬼沒的張道全領著北櫻村第一號美人,水仙花般的林秀衣私奔的鬧劇還沒上演多長時間呢,又有一個突如其來的晴天霹靂打在了老張家院子的上空,轟得這家人完全懵圈了,他家老大張道文下煤井碰上瓦斯爆炸,轉眼間一個大活人說沒就沒了。

  張道文初中畢業後在家裏幹了兩三年的農活,等到了19歲的時候就應征入伍當兵去了。他在本省文街市當了6年的步兵後就轉業到了地方,在1970年進了鹿墟礦務局下屬的國有煤礦黃泥莊煤礦綜采一區當了一名礦工,後來又幹到了班長、副區長。他這個人曆來老實本分、忠厚耿直,具有幹一行愛一行的老黃牛精神,同時又不乏幽默風趣、平易近人的性格脾氣,是一個如假包換、徹頭徹尾的三觀絕對正確的板正人。他是父母眼裏的好兒子,孩子眼裏的好父親,妻子眼裏的好丈夫,工友眼中的好大哥,礦領導眼中的好中層幹部。他每次回老家隻要進了村都是下來推著自行車走,隻要見了村裏人,無論老幼他都忙不迭地停下緩慢的腳步熱情地和人打招呼,非得等人走遠了他才肯走。作為最有出息的長子,他是整個老張家的希望和未來,作為煤礦基層的小頭目,他是所帶領煤礦工人幹好活的主心骨和定盤星。就是這樣一個大家都公認的老好人,卻在那場煤礦事故中被奪走了生命,也帶走了他對這個世界無盡的眷戀和不舍。據說,本來那天他可以不下井的,但是他突然莫名地感覺有些不放心,還是堅持下了井,他大小是個領導,更是礦上的技術大拿,井下作業經驗豐富,預感性更強。他事先預感到了潛在的危險,出事前緊急做了一些安排,保住了一部分礦工的生命,自己卻沒能逃上來。

  桂卿的父親曾經在一次酒後含含糊糊地回憶過當時的場景。半夜時分,黑壓壓的家屬在那裏焦急地等待著,眼巴眼望地盯著燈火通明的井口。每抬上來一具礦工的遺體,就會引起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和無數難以抑製的悲泣聲,淚水模糊了大家胸前的衣襟,也打濕了眾人的兩袖。每抬上來一個活人,同樣會帶起一重重的哭聲,那是喜極而泣的哭聲,另外一種難言的心痛和折磨。講著,講著,張道武就沉睡過去了,他喝多了,他實在不願意回想大哥被從井下抬上來時的慘狀,那淒涼斷魂的一幕其實從未走遠,仿佛就在昨天,一直都縈繞在他的眼前。

  張道文出事之後,他老婆劉月娥由於是高中學曆,正兒八經的老高中生,便被安排進了礦區小學當老師,教高年級的數學和曆史課。張道文當時撇下的兩個孩子,男孩張德冬11歲,女孩張德寧10歲,也從北櫻小學轉到了礦區小學念書。娘仨就這樣轉成了非農業戶口。兩個孩子跟著可憐的媽媽相依為命,又聽話又懂事,學習一向都很好,一直都是劉月娥勉強活下去的動力所在。劉月娥有知識有文化,長得文靜淡雅、端莊秀氣,平日裏又打扮得大方樸素、幹淨利索,為人處事也很熱心周到,特別能克己容人,裏裏外外沒有不喜歡她的。張道文突然去了之後,無人不替她惋惜,無人不疼愛和憐憫著她。她雖然年紀輕輕就守了寡,但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烈女子,始終都沒有再嫁人,也沒暗著找人。也許是她的丈夫張道文太好了,她永遠都難以割舍夫妻共同生活的那段十來年的日子。那段日子盡管隻有十年多一點,盡管也經曆了很多艱難困苦,但是卻充滿了無盡的甜蜜和幸福,值得她用一生的時間去回憶和緬懷。這位人人都敬重不已的礦工寡婦,後來硬是把兩個孩子都培養成了人見人愛的人才,張德冬考上了上海交大,張德寧考上了南京大學。無論是在煤礦還是在北櫻村,隻要一提起劉月娥這個人,大家全都讚不絕口,羨慕不已。沒有任何人嫉妒她,人們給予她的隻有真誠的敬佩和無上的景仰,仿佛她就是萬丈雪原上一座高高聳立的豐碑,巍峨高壯,正氣凜然。倘若是在古代,鄉鄰們一定會為她樹一座大大的牌坊,以彰顯她的大賢大德。

  劉月娥是堅韌頑強的,當時她雖然失去了最親愛的丈夫,但至少還有兩個好孩子陪著她,可是張世中老人卻支撐不住了。先是小四孩張道才當兵犧牲,後來又是三孩張道全領著林家的閨女私奔了,其後一直都死活不明,緊接著沒多久又是老大張道文在煤礦出事了,這接二連三的沉重打擊徹底把這個山村老漢給擊垮了。後來,他在給鄉裏派出所蓋辦公樓的時候一不留神從梯架上摔了下來,還沒來得及被眾人送到緊挨著的鄉衛生院搶救呢,那邊他就咽氣了。

  他死的時候應該沒有什麽太大的痛苦,因為他已經痛夠了,也苦夠了。最大最深的痛苦全留給了活著的親人,且綿延不絕,浸入骨髓和血脈。張老媽媽的心也許隻有變成化石,才能抵禦喪子喪夫的接連打擊。可能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替老頭子看著孫男娣女好好地長大成人,等死了以後好給老頭子報告一下後來的情況。

  那曾是一個舉村皆悲、山河同泣的葬禮,轉眼已經過去了十八年。生養了四兒兩女的張老漢由他的二兒子張道武強撐著,打發他老人家入了土。後來,他的墳墓上長出一棵光潔、直挺的楝子樹來,上麵清晰地分出了四個直直的樹杈。親人們都相信,那是老人在掛念他的四個兒子,無論這四個兒子是活在人世,還是進了天堂。

  大約七年多之後,當張道全領著風采依舊且極具少婦韻味的林秀衣,帶著一雙花朵兒一般鮮亮可愛的兒女重又回到北櫻村的時候,他才知道父親張世中和大哥張道文去世的情況。兩位親人的永別成了他心中永遠的刺痛,怎麽也揮之不去,一如難捱的夢魘夜夜糾纏著他。他在老父親和老大哥的墳前一度哭得昏天暗地、死去活來,休克了好幾回,誰也勸不住攔不了。他這一頓痛哭差不多哭掉了他一生的幽默和油滑,哭掉了他全身的力氣和精神,也哭掉了他這輩子所有的眼淚,更哭掉了他幾乎二十年的壽命。他似乎一夜間就變老了,頭發也掉了一大半,滿臉都是深深的皺紋和黑黑的細斑。

  沒有誰知道張道全那七年在外邊是怎麽過的,他是怎麽養活老婆孩子的。他似乎既沒發什麽大財,也沒受什麽大罪,仿佛很意外地進入了時空隧道,突然間消失了蹤跡,又突然間回到了大夥跟前。不一樣的是,他回來之後性情大變,家族裏麵那種忠厚老實、寬容為人、默默無語的血脈在他身上漸漸地複活了,好像張世中老人的性格全部依附在了他的身上一樣。他逐漸變得穩重沉著起來,有些不苟言笑了,經常帶著一絲令人無法不認可的駭人的威嚴。他雖然身材矮小瘦弱,看起來其貌不揚,但心靈卻足夠強大,且思維細密,做事果敢,遇事很有擔當。他成了矮小的巨人,如同靈蛇一般帶著一股子神秘超然的特殊氣質。

  現在他開店和居住的地方,原來是生產隊打麥場邊的三間爛房子,以前是用來存糧食的,早已廢棄多年。他回村之後不久就找到村裏的陳向輝說:“就我這個熊樣的,既拿不動鋤頭也扛不動鐵鍁,重一點的活也沒那個本事幹,大隊裏不能眼看著我餓死吧。再一個,不管怎麽說,我也成家立業了,也是老婆孩子一大家人了,我領著她們娘仨應世過日子,沒個地方落腳也不行啊。俺娘現在住的是俺哥的舊房子,就是俺娘百年之後,按理說那也是俺哥和俺嫂子的房子,不攤我住。我現在沒個窩趴著,也不是那麽回事。陳書記,你看能不能把村子大路南邊一隊的麥場屋,別管貴賤的賣給我,讓我先有個窩住著,也算是村裏積德行善了……”

  陳向輝當時沒直接答應這事,說回頭再和村裏其他人商量商量。但很快,村裏就同意把那三間舊房子賣給他,而且價錢也不貴,有個差不多就行了。於是,他就把那三間破頂塌牆的房子好好地收拾了一番,開了個小賣部養家糊口。然後他又在南邊用水泥切塊加蓋了三間屋當主房住,中間留了一個小院子,算是有了個正式落腳的地方。

  水仙花一樣漂亮惹眼的林秀衣平時負責看店賣東西。她溫順可親,不笑不說話,一笑就帶著兩個迷人的喝酒窩,嘴巴又甜又脆,村裏人都喜歡她,有事沒事都愛到店裏和她聊聊天說說話。張道全這個人收放自如、張弛有度,能賒會讓、經營有方,從來都不計較蠅頭小利,眾人買不買東西都願意和他交往。再加上小店所處的位置又是出入村裏的必經之地,所以生意自然好得出奇。這個小店和桂卿家西邊不遠處的村委會遙相呼應,儼然成了村裏的文化娛樂中心。閑暇之餘張道全又在家裏開起了牌場,給大夥提供了一個休閑娛樂的地方,他順便收點茶水錢,算是又多了一個不錯的進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