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第15章
作者:常山漸青      更新:2020-12-15 08:46      字數:2914
  桂卿的那一把香燒得果然好,不黑、不斷、不歪,香灰白淨,香頭旺盛,粗看起來就像一朵盛開的金黃色的火焰蓮花,連神媽媽也不斷地開口讚賞,說這是今天她燒出來最好的香。能燒得出不尋常的好香,就如同大考考出了驕人的好成績一樣,自然是個皆大歡喜的局麵。神媽媽連神都不請了,直接就代她家仙師說:“你這孩子聰明正直,穩重厚道,天生就是個實實在在的好人。工作上的事情你不要過於擔心,所謂車到山前必有路,條條大路都是光明大道。隻是為人處事上還要多留意,有句話叫寧可得罪君子,千萬不要得罪小人,你可要記住了。今後參加了工作,貴人呢也是不缺的,小人呢也是常有的。在關鍵時刻貴人一定會主動幫助你的,而且人家還不求你的任何回報,小人呢也一定會詆毀或者糟蹋你的,當然也不問什麽緣由,他們也是天生這樣。人嘛,什麽樣的都有,這個事一定要看開才行……”

  “俺家仙師也說了,”神媽媽真是多嘴多舌,又額外奉送了幾句在桂卿看來純粹是多餘的話,“你這孩子是個童子身,原是泰山老奶奶身邊的小丫環,當年偷了件男孩子的衣服投了下界,所以說才變成男孩子的。最近一陣子,你以前的同伴來找你玩,拉著你的手就是不丟,所以你才迷迷糊糊、暈暈蕩蕩的,就和喝醉了酒一樣。現在幸虧你們來找我看了,不然後邊的麻煩可能就大了,還不知道有什麽問題呢。不過呢,總起來看這孩子的命硬,現在又是運氣正旺,眼下倒是沒什麽大礙。你們這個情況最後反正是得換童子,這回先換了,等這孩子以後結婚的時候你們再來我這裏一趟,然後就可以徹底了結這事了,從此以後一切就都順利了,再也沒什麽大災大難了。”

  對於所謂換童子一事,桂卿原本是無可無不可的,來之前他也猜到了,無非就是那老一套罷了,還能有什麽新鮮的?薄春英倒是覺得既來之則信之,否則就是白跑一趟了,於是她就讓神媽媽開了單子,以便回家準備采買換童子所需的物品,說起來無非就是些蠟燭、紅繩、紅紙、朱砂、鮮果、雞魚、銅錢之類的東西,外帶著再紮個紙人替身。至於治病的方子,這回卻是不需要的,因為神媽媽說桂卿的精神看起來很好,應該沒什麽大問題,暫時不需要開方子。

  他自己知道,這叫人逢美女精神爽。

  在神媽媽聚精會神地給別人下神的間期,他和白郡斷斷續續地聊了不少彼此都很感興趣的事情。因為對眼前人感興趣,所以對眼前人說的事情才感興趣。現在他知道了,她前年畢業之後直接就進入縣司法局工作了,具體是正兒八經分配進去的,還是通過關係運作進去的,他就不好詳細打問了,反正不是考進去的。他和她是高一同學,高二文理分科之後她理所當然地進了文科班,他則生生澀澀、懵懵懂懂地進了理科班。後來她考上了江津大學法律專業的專科,而他自認為高考成績不理想,就又複讀了一年。他本希望複讀後成績能有所提高的,因為畢竟已經有了些許參戰經驗,結果那個爛成績比頭一年竟然還下降了一些,無奈之下他就湊合著讀了同州大學土木工程學院的水利專業。大學期間兩人倒也趕時髦一樣通過幾封百無聊賴、無事生非的信,關係算是不鹹不淡、不冷不熱,比知心朋友遠些,比普通同學近些而已。那個時候,和大學之前的同學之間不互相寫幾封信,簡直不能算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

  “你還記得《少年維特之煩惱》那本書嗎?”她忽然興奮地問他,讓他不禁有些喜出望外,“就是我推薦給你看的。”

  “記得記得,怎麽能不記得呢?”他激動地回應說,臉色都隨著變滋潤了,因為突然間被戳到了隱藏很深的興奮點,過往的一切美好似乎都坐著飛機回來了,“我們好像在信裏邊還討論過男女主角維特和綠蒂的性格,還有他們之間糾纏不清的關係問題呢。不過遺憾的是,我記不清楚當時我都對你表達了些什麽意思,現在想想我當時說的話應該很可笑,也很幼稚吧……”

  根據心理學的某些研究成果來推斷,他應該是說過幼稚的話,所以才會擔心自己以前是否幼稚。大腦經過一輪電光火石般的運轉,他能夠想起的最可能的幼稚的話大概是:他感覺他像少年維特,她像綠蒂,或者幹脆就是他希望她是綠蒂,他是維特。不過,他很快就否定了這一點,並自信這種想法頂多曾經是他內心的隱秘意思,他絕無可能那麽直白地把這層意思寫在信中。他覺得自己也許幼稚,但還不至於愚蠢,幼稚和愚蠢是性質不同的兩碼事。直到想到這裏他方才釋然,重又找到剛才丟掉的美好感覺,猶如一個誤以為自己沒穿衣服的人低頭一看,發現自己原來還套著個卡通小內褲一樣。

  “哎,那些信,你沒留著吧?”他試探著問她,既希望她把那些信都銷毀了,免得留下那些可能是很矯情的讓人感覺很難堪的東西,又隱約地期盼著她能把信都保留著,如此那將是他永遠的榮幸。

  他猜測不出真實的結果,因而變得更加好奇。

  “你放心吧,你的信我當然會珍藏起來了,”她調皮地笑了,上下扇動了幾回黝黑上翹的睫毛,嬉鬧著回應道,如同被釘在樹枝上的蝴蝶掙紮著想要盡快逃走一般,“不過呢,我最終還是會銷毀它們的,因為再珍貴的東西也不可能永遠留著,無論你有多麽不舍得。況且,這種東西留給不相幹的人看又有什麽意思呢?恐怕是隻能是白白地增加不必要的煩惱和誤會罷了,你說呢?”

  “有道理。”他讚許道。

  “不過有一點你不用擔心,”她接著道,“這其中最精華的部分我都會記在我心裏的,永遠也不會忘記,即使你自己都忘記了。”

  接著,她用柔若無骨、白嫩細滑的右手撫摸了一下自己鼓鼓蓬蓬的左胸,以此來表示她的心裏裝的都是信裏最精彩的內容,因為那些東西被她整理壓縮了,所以才不曾從裏邊溢出來。她信心滿滿的樣子,仿佛隨時可以背出其中的某些段落。

  他自然相信她的話。

  “我真是很感動,能被你記起,或許還是經常性的。”他認真地說道,眼睛本來是想看著她的,尤其是她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可惜最後還是沒敢仔細地看,就像從前的新娘子一樣害羞。他這樣其實是完全沒必要的,因為她都沒怎麽多想,她是比他更坦蕩的,她到底是見多識廣的城裏人,不像原生的農村人那麽扭扭捏捏的。

  “我們大約是曆史上最後一批真正有寫信的需求,”她淡然一笑,平靜而又意味深長地說道,“並且也曾經正兒八經地彼此之間寫過信的人了。隨著固定電話和手機的逐漸普及,還有電腦和網絡的不斷發展,包括現在大家都在用的QQ等,以後恐怕沒有誰會再寫紙質的信了。唉,時代的變化真是太快了,簡直是令人目不暇接,真有些趕不上的意思。”

  他在認真地聽她的話,但是卻對她最後的那句感慨不以為然,因為時代在他這裏變化得並不快,他沒有她說的那種真切感受,他的時空是變異的,也是扭曲的,更是不連續的。其實,他腦子裏想的更多的還是她先前說過的話。他覺得,被某個人記住他曾經寫下的話,顯然是一件十分愉快且會讓他上癮的事情,因為一個人的真正死亡是從最後一個還記得他的人的死亡為標誌的。那些動輒喜歡出版自己言論集的政客們就能很輕鬆地證實這一點,盡管多數時候除了他們自己之外,誰也沒拿那些所謂的作品當回事。以為自己的言論會永垂不朽,繼而自己也會跟著永垂不朽的人,和從前那些愛舞文弄墨、附庸風雅的惡俗透頂的人一樣,比八十歲老媽媽額頭上的皺紋還要多,而且他們寫的東西在他們還活著的時候根本就沒多少人真正喜歡看,自然是灰飛煙滅得更快了。天底下自以為是的人真是太多了,應該比地上的螞蟻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