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凱從夜市回來時已經半夜了，不過還是比平時的中班早了半小時，他躡手躡腳的走進屋，生怕吵醒母親。

  “回來啦？”母親沒有睡，聽見兒子的聲音問道。

  “嗯。”張凱輕聲答。

  “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早。”

  “唔……”

  張凱搪塞著，還沒想好怎麽和母親說這件事，按照母親一貫的思維，從工廠辭職這種事絕對屬於大逆不道，她身體不好，別受刺激。

  “別犯什麽錯誤。”母親的房間發出窸窣的起床聲，不一會兒她開燈起床，探了探還在熟睡中的丈夫，又看著兒子躺下，這才安心。

  “媽……”張凱猶豫著。

  “咋啦？”

  “您說……我做生意去怎麽樣？”有些事遲早要曝光，還是提前透個風的好。

  “你連舊衣服都賣不出去還能做什麽生意？你們老張家生性倔強，就沒有一個是做生意的料，當年你爸也是，明明做了好事，到頭卻挨了批評……”母親歎息著。

  “哦……”

  張凱沒有還嘴，有些事還要慢慢滲透的好。

  “對了，你們初中那個高老師前一陣子鬧下海，學校怎麽勸都留不住，結果前幾天哭著跪在校長室門口，想要回來教書。”

  張凱一骨碌翻身起床，饒有興致地問：“就是住咱家樓上那個高老師？”

  “對呀！”母親趿著拖鞋回屋閉了燈。

  想起高老師戴著比瓶底子還厚的眼鏡片那副老學究的模樣，還真難和下海人潮聯係在一起。不過換句話說，連他這樣的人都動了下海的心思，那麽做生意也並非不是什麽正道。

  第二天，天還沒亮張凱就起床了，今天不是去搶貨，每天早晨練武曾經是雷打不動的項目，隻不過進了工廠後睡眠不足，沒辦法不得不中止，如今決定做生意去了，自己也算下海大潮中的一員，前路如何真的需要好好思考一下。

  出手打鼻梁，鎖手打印堂。

  一套短拳打出，身上頓時蒸騰起熱氣，這套記載於《紀效新書.拳經》裏的拳法有著悠久的曆史傳承，練武十年，打拳如家常便飯，在行雲流水的動作中，張凱的思維要比平時更加敏捷。

  搶貨不是長久之計，何況你會搶，別人也會搶。這種搶購狂潮遲早有一天會因為市場規範而平息的，到時候不需要搶了，大家也就都沒有利潤賺了，得找個時間和那丫頭好好談談未來的規劃。

  一身大汗下來，張凱跑著步回家，晨曦的陽光射過樹丫，印下的影子與他交相輝映，顯得身體格外輕快。

  一陣飄香傳進鼻息，久違的牛肉餡餅的味道，老馬家的餡餅皮薄餡厚，香軟潤滑，若能配上一碗羊湯那可是會把舌頭都吃掉的美味。記得小時候每次晨練完畢，爸爸都會給他買上一個肉餅做獎勵，後來長大了，自己便沿襲了這一特殊愛好。餡餅攤的馬叔一見到他便會滿麵堆笑的給他做一個比尋常餡餅大一圈的特製大餡餅。

  自從父親生病後，自己再也沒來過這個攤子，這熟悉的味道往鼻子裏一鑽，父親那高大偉岸的形象仿佛就在眼前，他不知不覺地放慢了腳步……

  早市的攤位早已是人浪如潮，賣菜的、賣肉的吆喝聲交織在一起，老馬家餡餅攤前早已攤開了一張張桌子，熱氣騰騰的羊湯配上油光嶄亮的餡餅，絕對是那個時代頂配的早餐。

  “張凱！過來！”餡餅攤的桌子前有人向他招手，正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袁明。

  “你怎麽在這兒？”張凱打著招呼。

  “奇怪嗎？”袁明拉過一把凳子招呼著張凱坐下，一邊喊：“老板，再來兩張餡餅一碗羊湯。”

  “好嘞——”

  袁明自鳴得意地說：“昨天我可去你那個廠了，有兩老東西背地裏說你壞話，讓我當場給噴了。”

  張凱恍然大悟，怪不得老楊師傅昨天來了那麽大的勁兒，原來問題在這兒呢，不過這會兒他倒是挺感謝這位從小玩到大的哥們兒，沒有他自己說不得還要在那個螃蟹簍子裏住多久。

  兩人閑談了幾句，張凱問道：“聽說高老師也下海了？”

  “啊。”袁明應道，眼神卻有些閃爍。

  “怎麽回事？”

  “她姑娘不是病了嘛，聽說挺重的，靠當老師賺不了幾個錢，就下海了，結果沒倆月，賠得一塌糊塗。”

  在信息時代還沒來臨的前夕，袁明已經意識到信息的重要性，大到國家政策，小到我要鄰裏八卦就沒有他不知道的，或許這也算是一種料敵於先機。

  “他做什麽生意？”張凱問。

  “倒賣生發水啊。”袁明說。

  “就是和大哥倒騰那個是一樣的？”張凱問。

  “不一樣。”袁明擺擺手說，“大哥那個是出口，他是內銷。”

  “哦……”張凱若有所思。

  袁明大吸了一口羊湯說：“老高真是稀裏糊塗的，人家都賣假的，就他賣真的，你想想，他那東西賣得出去嗎？”

  “假的？”

  “哦……你不知道……”袁明神秘兮兮地說：“我聽說大哥的賣的貨全是假的。”

  張凱“謔”的站起身，猛的一拍桌子，大叫道：“大哥怎麽能這樣。”

  “哦……”袁明支唔著，他是知道張凱性格的，眼睛裏揉不得沙子，這事兒要深究下去說不得能找趙子強死磕。

  “假貨害人，我得去阻止大哥。”嘴上說著，手還止不住的拍著桌子。

  “別拍了，拍壞了馬叔讓你賠……”袁明一口吸溜的湯差點兒沒灑出來。

  餡餅和羊湯剛上桌，張凱卻看也不看一眼，轉身就走。

  “哎哎，你去哪兒……吃了再走啊。”袁明喊。

  “我找他去……”

  或許是留日那兩年鍛煉出的吃苦耐勞精神所致，趙子強一直沒有換房子，還和老媽一起委在筒子樓裏，但是隻要他出門必然是衣冠楚楚的模樣，夾著時下流行的鱷魚皮包，他的皮鞋也能照出人影，隻不過比別人穿的要長出一截，以彰顯氣勢。

  張凱找上他時，他正夾著包剛要外出，車門剛拉開還沒鑽進去就看見張凱怒氣衝衝的臉。

  趙子強複又關上車門，望著張凱問道：“你這是要幹什麽？”

  若論打架，趙子強絕對不是張凱對手，可是在張凱麵前，趙子強就是一副居高臨下的態度，這個小時候的孩子王，長大了依然是這群兄弟的頭兒。

  “你……你賣假貨坑人！”張凱鼓起勇氣，指著趙子強說道，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袁明才氣喘噓噓的追上來，一見這架勢就知道不好，自己太多嘴了，少說兩句就不會有這種事。

  “你別打擾老大，他有多忙你知道嗎？快點回去把羊湯喝了吧，我讓馬叔給熱一下。”袁明小心翼翼地拉扯著張凱。

  趙子強沉默了，他凜然地看著袁明，上前一步輕輕把袁明推開，又拍了拍張凱的肩，義正言辭地說道：“誰說我賣假貨？”

  隨著話音落下，眼角的餘光斜看了袁明一眼，刺得袁明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這……”張凱語塞。

  這幾個人都太熟悉了，上學時候犯錯誤，如果被老師抓住其中一人，是絕對不會供出另一人的，否則會被視之為叛徒，雖然明知是袁明說的，但是張凱不會說，趙子強也不會問。

  “自己做事自己當，幹了什麽你心裏有數。”張凱把高老師的遭遇說了出來。

  趙子強聽罷哈哈大笑。

  “我從來沒做過那種事，況且現在我也不賣貨了。”

  “沒做過？”張凱希望是這個結果，可又將信將疑。

  “沒做過。”趙子強信誓旦旦說。

  “那你現在……”張凱看著他裝束正式一副要出門的樣子。

  趙子強又拍了拍張凱說：“你要是有時間就跟我來，看看你哥我現在做什麽呢。”

  張凱和袁明對視一眼，兩人的眼中都流露出好奇的渴望，終於齊齊的點了點頭。

  林肯車發動了，坐在柔軟的真皮坐墊上，張凱的內心有些小感慨，一個頭磕在地上的兄弟，現在差距已經這麽大了，當然如果是歪門邪道賺來的錢，張凱是絕對不會羨慕的。

  也許因為林肯是貴重的車，車子穿過中央大街時，連平日裏跑得飛快的綠色小客也有意無意的讓開道路，從在這樣高檔車裏的人想必是大人物。

  一路暢通無阻來到和光大廈。

  這是一座新建成的21層大廈，在當時絕對屬於地標型建築，連公交車站的站牌名都叫和光大廈，全市提起這兒沒人不認識的。

  大廈的一層西側是租出去的，另開了一間門臉，此時鉸鏈式大鐵門還掛著鎖，但是門前已經聚集了大批的人，比菜市場的人流還要密集。

  張凱當然知道這座大廈，剪彩當天，市裏領導都去了，當地新聞也不厭其煩的報道，稱這座大廈是我市改革開放以來的重大成果之一，但是他一次也沒進去過，此時站在這座大廈前，隻覺得高聳的樓宇格外有氣勢，仰頭望上去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趙子強麵帶微笑，從後麵走上去拍了拍張凱後背說：“怎麽？看傻了？不就是幢樓嘛。”

  “這樓好高啊。”張凱尷尬的笑笑說。

  趙子強輕風撫麵同樣仰起頭，滿臉自信地說：“這些高樓大廈遲早是我們的。”

  “我們的……”張凱聽出話裏的底氣十足，他不覺得趙子強是在吹牛，反而隱隱地有些期盼。

  “嘩啦！”鐵門開了，攢動的人頭蜂湧地擠了進去，生怕晚一步就占不到好地方，直到人流沒那麽密集了，趙子強才帶著兩位兄弟信步走了進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塊花花綠綠的大屏幕，身穿統一米色西服的工作人員埋頭在當時看起來非常先進的辦公室裏寫寫算算，有人還盯著先進的電子屏不時說著些什麽。而湧進來的人一個個伸長了脖子瞪著大屏。

  長了二十幾歲的張凱猶如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在短短不到半小時的時間裏，有人興奮得狂喜，有人哭到全身癱軟，而趙子強卻大方的在漂亮的製服小姐帶領下信步走入了旁邊寫著大戶室的高檔房間裏悠閑坐下點燃了一支煙。

  張凱摸著軟軟的高檔沙發，半晌說不出話來。

  趙子強仿佛料到他是這般模樣，依舊是滿臉自信地指點著大戶室內的小屏說道。

  “這叫股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