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10
作者:林一平      更新:2020-12-15 07:44      字數:3159
  ——1938年春

  白麗梅這樣回答,倒讓程太太和劉太太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了。白麗梅也不著急,她端起自己麵前的那杯白水,慢悠悠地喝了幾口後,才再度開口。

  “程太太、劉太太,看我這人,一見了你們就高興得忘乎所以了。你們要不介意的話,我就一邊跟你們嘮嗑,一邊繡花了。那天慶功宴我就耽誤了半天的功夫,再耽誤下去,我怕從布莊領的活不能按時完成,要被扣錢了呢。”

  這句話進了熟悉內宅爭鬥的程太太耳朵,那就是妥妥的逐客令。她立即站起來,不等她說出告辭,劉太太卻說話了:“羅太太,你繼續繡好了。要是你信得著我,我可以幫你繡花,不然我幫你納鞋底也成。”

  “那怎麽好意思呢。”白麗梅嘴裏說著不好意思,但她還是朝奶娘招招手,說:“奶娘,你那兒還有沒動針的鞋底嗎?”

  奶娘也沒客氣,她把自己的針線笸籮給了劉太太,裏麵有全套的工具,又拿來沒動針和成品的鞋底各一。劉太太看看成品鞋底的樣板,就真的開始動手幹起來。

  “我祖母就說女孩子嘛,針線活是必須能夠拿起來的。什麽都等著仆婦去做,萬一不湊手了呢?為著這個納鞋底和做棉襖棉褲,我十四歲那年,整整吃了我娘一年的喝斥。我都不敢回想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

  程太太假裝無意地又坐了,她接話問劉太太:“你是十四歲開始學針線的?我記得自己好像是六歲啊。”

  “我也是六歲開始學的。那時候我父親跟著大帥,後來接了我們到北平,把我們兄弟姐妹都送去了學校讀書。是那種男女都有的學校。平時也會上手工課什麽的。等讀完高小,家裏要給我議親了,我祖母從東北過來,沒兩天就發現我在她眼裏什麽都不會,不會做衣服,不會安排宴席,嗯,反正當家主母該會的,我連個皮毛都沒掌握……我祖母罰我母親跪了兩天祠堂,還不讓我母親管家了,勒令她教好我再出門打牌交際。”

  劉太太把手帕纏在手指頭上,抽麻線的時候,隻用一隻手拉線。但她落錐子卻不含糊,嘴裏也跟炒豆一般。

  “都這樣了,你們說我敢不跟著我母親好好學嗎?!其實我當時是跟在祖母的身邊,先學了幾個月管家理事,看著祖母把母親含糊的、不肯徹底交管家權的地方,抽絲剝繭地整了個明明白白,然後才放我母親帶我回去學別的。我出嫁前的兩年多時間,全用來學習烹飪、女紅、管家理事、交際了。”

  抽拉麻線的刺啦聲,似乎是在給劉太太的話做注解。白麗梅從自己的繡活上抬頭,等看到劉太太在鞋底上的針距橫豎成行且等大,還真跟奶娘拿給她的樣本差不多。就接話讚她道:“劉太太,這鞋底你納得真好。”

  劉太太驕傲地一笑:“我當家的嫌棄那些皮鞋皮靴子板腳,他喜歡回家就穿布鞋。我現在每年也會給我們當家的做幾雙在家裏趿拉腳的布鞋。”

  程太太再度站起來說:“羅太太,我要回去了。劉太太你是跟我一起走,還是留在這裏納鞋底?”

  劉太太就說:“我得把這隻鞋底納完再回去。這半步道的換人了,拉線鬆緊不一樣,收鞋的會看出來的。”

  白麗梅和奶娘都沒想到她這麽說,倆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白麗梅替奶娘說了感謝的話。在送了程太太出門後,奶娘給她倆搬動桌椅,倆人坐在才搭起的奇豆、絲瓜、窩瓜架子下,繼續繡花、納鞋底。

  春陽透過剛爬了架子、尚十分稀疏的藤蔓和葉子,暖暖地照在倆人身上。白麗梅不說話,劉太太也不吭聲。小院裏隻有奶娘和劉太太拉麻線聲音,還有那十隻小雞崽子的不斷吱吱叫聲。

  圈在院子一角、吱吱叫的小雞們,吸引了劉太太的注意力。她問專心致誌繡花的白麗梅:“你怎麽還養了這麽多雞?”

  “啊?啊。我奶娘說算著我生孩子的日子,這些小雞到時候該下蛋了。拿米糠和菜葉子換雞蛋,多少還能少花幾個。”

  “是啊。吃不窮花不窮,算計不到才會窮。” 劉太太附和了一句就低頭專注幹活。

  她幹活真不比奶娘慢多少。等白麗梅解手回來,她已經納好半隻鞋底了。她抬頭晃晃脖子,對準備拿起針線繼續繡花的白麗梅說:“我倒不知道你們羅家兩房三兄弟都從軍了,還參加了淞滬會戰、南苑保衛戰。等我回去跟孫太太說。”

  白麗梅放下東西雙手合什,真誠地向劉太太道謝。然後很認真地解釋:“那天我把耳環拿了回來,心裏也不是味。但實在是隻剩了這麽個東西了。唉!我不得不為生孩子打算。”

  劉太太點點頭說:“你若有什麽不湊手的,你打發奶娘去找我。管好管賴,咱們是老鄉,我不會看著你沒著墨。再說婦女救亡會也不會看著軍眷、老鄉流落街頭的。對了,你可以去軍部查查你當家的現在哪裏,總好過你啥也不知道的在家苦等。”

  白麗梅點頭回答:“去過了,讓等消息。”

  *

  過了一會兒,白麗梅問劉太太:“程太太家裏幾個姨娘啊?”

  “三、四個。”劉太太不屑地嗤笑。

  白麗梅疑惑:“這三個還是四個啊?”

  劉太太掩嘴笑了一會兒說:“程太太啊,我們叫她程太太罷了。程旅長明媒正娶的原配,是程家老太太做主的。因不得程旅長的歡喜,被留在老家伺候老太太老太爺子了。程旅長指定她這個三姨太太做管家理事的當家太太,是因為她是讀完女子中學的人。在她家的那幾個姨太太中讀書最多。”

  白麗梅張開的嘴,能塞進去個雞蛋了。好一會兒她才呐呐說了一句:“讀書多還有這好處?”

  她的反應很好地取悅了劉太太,以至劉太太願意跟她說更多。

  “我跟你說那程旅長沒讀幾天書,可能是人缺什麽就想找補什麽吧,程旅長他最喜歡女學生的調調。他家的那幾個姨太太都是她那個樣的。程太太除了讀書多一點,別的也沒比其他姨太太強,都有兒有女的。要不她怎麽彈壓不了那幾個姨太太呢?”

  劉太太接好麻線繩,很巧妙地把接頭留在鞋底內。然後繼續說:“其實也不光姨太太,他家的那幾個通房丫頭,她也管不了。他家程旅長喜歡新鮮,哪個生了孩子的姨太太身邊,都有為程旅長準備的通房。一窩子庶出的,整天鬥得跟烏雞眼似的。”

  白麗梅這才明白劉太太嘲諷程太太的笑容含了什麽意思。她略尷尬地朝劉太太笑笑,低頭繡花。

  劉太太笑了一下,低頭繼續納鞋底。一邊幹活一邊說:“程太太那人很聰明的。程旅長用她當家,也不光是因為她讀完了中學,還因為她跟孫太太是校友,能跟孫太太拉上關係。”

  “那孫太太是什麽來曆呢?”白麗梅認真地問。

  “你想想那些軍長誰姓孫。”劉太太嗤啦嗤啦地拉麻線,她要在午飯前納完這隻鞋底。

  白麗梅笑笑道:“我在北平和西安都上學來著,還真不知道那些軍長都姓什麽。”

  劉太太愣了下問:“你是說成親後還上學?”

  “是啊。我是成親後才開始上學的。今年初拿到了高小畢業證書。”白麗梅撫摸肚子說:“要不是因為懷了孩子,我就要去找個初小的教員差事,比我這麽沒日沒夜地繡花掙錢多。”

  這回換劉太太合不攏嘴了。好一會兒之後,劉太太才羨慕地對白麗梅說:“我成親後也有過繼續讀書的想法,但我很快就懷了老大,老大還生得很艱難。可跟著沒多久又生了老二。這讀中學啊,我就等著我那仨孩子替我讀了。”

  倆人一邊幹活一邊聊天,在日頭要轉午的時候,劉太太納完了那隻鞋底要告辭了。

  奶娘很不好意思地說:“我還還想著就剩了幾針,完事兒就去做飯呢。”

  “我納這一隻鞋底還不夠你這一頓午飯的。”劉太太不在意地擺擺手。然後對白麗梅說:“改天我把我家老三的小衣服收拾出來,你要不嫌棄就撕了做尿布。”

  白麗梅謝了又謝,送了劉太太出門。

  奶娘插好門去做午飯,對跟著自己遛達到廚房的白麗梅說:“劉太太這人倒是爽快、直白。”

  “是啊。我猜孫太太讓她和程太太搭伴,就是想利用她這爽快的性格。”

  “什麽程太太?!她也配。她個做姨娘的,鑽到你們太太堆裏也沒用。別人該瞧不起她還是瞧不起。那個喊《大刀之歌》的太太,你看那天把她從凳子邊擠開時,那動作可是粗魯得很,明擺著就是沒瞧得起她。”

  白麗梅想想那天的事兒,還真是奶娘說的那樣。她便歎道:“這些女人都瞧不起庶出的,也瞧不起姨太太,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