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作者:南方赤火      更新:2020-12-15 06:56      字數:3806
  《大清要完》

  文/南方赤火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2020/8/14

  `

  木棉花開紅似火,正是南國潮濕炎熱的天氣。小蟠龍岡上矗立的鎮海樓外,斑駁的炮台已生了一圈青苔。登樓遠眺,清澈的珠江水從廣州城外徐徐流過,匯入大海。

  在新城五仙門附近的灘塗空地上,豎著幾根高高的木杆,每根杆上都掛著一個凝著黑血的人頭。

  最中間的一顆人頭格外顯眼。他長得凶神惡煞,絡腮胡子裏浸滿凝固的黑血,根根如刺。粗得嚇人的辮子垂在空中,被風吹得緩緩飄蕩。

  這就是林玉嬋睜眼之後看到的第一個……

  “人”。

  她盯著那顆人頭看了很久。

  並非她有什麽變態的愛好。實在是因為她自己也死透了七八分,躺在滿地塵沙裏,眼珠和脖子都轉不太動,一睜眼就跟那顆人頭深情對視。

  掛著人頭的木杆上,飄著一條破舊的白布,上書幾個黑大字,昭告著此人的身份。

  “天地會匪首金蘭鶴”。

  林玉嬋意識渙散地想:“有這種名字的不應該是世外高人嗎?怎麽這麽容易死……”

  她渾身忽冷忽熱,喘一口氣用去半條命的力氣。三魂七魄都在空中飄著,在金蘭鶴金大俠的注視下,昏一會兒,醒一會兒。

  這具軀體的主人大概已經趕著去投胎了。她不超過十五歲,頭發稀黃散亂,瘦得皮包骨,衣衫破爛,露出細骨伶仃的手肘和腳踝。

  破碎的記憶像風中落葉,在她腦海裏胡亂翻飛,想抓又抓不住。

  自己還是在廣州城,但卻又不是她記憶中的廣州。人們說話的口音她也聽得懂。她記起一些麵目模糊的人,也許是家人……

  但關於這個社會和時代沒有更多的信息了。原主的一生大概過得渾渾噩噩,除了吃飯穿衣沒有別的追求。

  周圍的人來來往往,對這個當街橫死的病丫頭見怪不怪。

  男人們身材矮小,腦後垂著細長的發辮,穿著看不出顏色的長袍短褂和肥大的褲子。褲腳處用襪布一層層束起來,勾勒出骨骼凸出的腳踝,伸進肥大的麻鞋裏。但也有半數人沒有襪子,打著赤腳,厚厚的腳板踩在坑窪的道路上。

  零星的女人們含著胸,貼著牆根小步緩行,腳小得出奇,像尖尖的粽子。

  偶爾一輛轎子嘎吱嘎吱地經過,窗簾微卷,露出半個黑油油的大拉翅。

  整個世界仿佛一部沉悶的默片,散發出一種奇怪而又熟悉的風貌。

  大清。

  林玉嬋絕望地閉上眼。

  別人清穿和阿哥談戀愛,她直接空降成街邊伏屍。

  要完啊!

  金蘭鶴睜著一雙死不瞑目的牛眼,悲憫地看著她。

  ……

  林玉嬋發現自己還沒死。

  有人將她從土坑裏拉了出來。動作不是很輕柔,她的腳磕到了坑邊的碎石,也不覺得疼。

  “嘖,剛死,還是軟的……哎呀。”

  聽起來是個年輕的後生。搬動她的時候,手背上被碎石劃出幾道血印,他輕聲咬牙。

  林玉嬋想喊“我沒死”,無奈連動嘴唇都沒有力氣。

  少年看了看她的一臉死相,同情地說:“這裏埋的都是剛殺頭的會黨,死後沒人給上香的。你就算要撲街倒地,也不能選這種地方,到閻王那裏說不清,知道嗎?”

  林玉嬋:“……”

  果然,被閻王退回來了。

  “反正我不在廣州混了,臨走做個好事,給你挪個位置。阿妹,你是想去護城河西壕的小丘呢,還是想去鎮海樓外的義塚?”

  少年把辮子甩到腦後,左右看了看路,自作主張地做了決定。

  “去義塚吧。那對麵有個點心鋪。老板心善,每天讓人去供幾個燒包。你看你這麽瘦,一輩子沒吃過飽飯吧?”

  林玉嬋說不出話。身邊就是屍橫遍野的亂葬崗,到處都是正法了的反賊屍體。這少年一個活人走進來,卻是毫無懼色。和她說話的語氣溫柔沉靜,渾不顧身邊血流成河。

  他背著褡褳,一副要遠行的打扮。把褡褳往一側撥了撥,將她往肩上一扛,扯跟繩子拴在自己腰上。

  我沒死我不要被活埋我要去醫院……

  林玉嬋內心徒勞地喊著。

  高高的木杆上,“天地會匪首金蘭鶴”的腦袋隨風搖晃,依舊牛眼圓睜,依依不舍地目送她離開。

  *

  少年走的是一條偏僻的小路。雜亂的商鋪開在路兩旁,路邊積著汙濁的髒水。一隊官兵敲鑼經過,喊著什麽:“窩藏會黨餘孽,與叛匪同罪……”

  沒人搭理他們。天氣炎熱,光著上身的民工站在樹蔭下大碗喝茶。

  她聽到路人的言語,模糊的聲浪傳入耳中。

  “……這次剿滅天地會,得虧齊老爺出的兵丁和銀子。否則就官府那點雜碎兵,嘿嘿……官商官商,齊老爺這次又要官升一級啦,宅子估計還得繼續修,你們幾個都機靈著些,馬上就能來活幹啦!”

  “嘿,後生仔,想不想賺銀子?這裏有個工頭,給雙倍價!來來,跟我來……”

  “你們聽說沒?德豐行詹興洪的兒子今日擺百日宴。咱們討個紅包去……”

  人人為著筋頭巴腦的瑣事忙碌,沒人注意一個收屍的。

  忽然一陣沉悶的鍾聲在頭頂上響起。一幢石砌的教堂十分突兀地嵌在一群土坯小院之間。教堂門口排著一隊衣衫襤褸的小孩,一個年老的西洋牧師正笑容可掬地捧來一碗碗粥,遞到小孩手裏。

  “感謝神的恩賜,原諒我的罪吧!”

  上了年紀的牧師天生一副笑麵,操著不流利的漢語,教小孩說道。

  孩子們急於吃粥,一個個囫圇吞棗地把那句話念了一遍,從牧師手裏搶過粥,蹲在地上狼吞虎咽。

  其中一個孩子赤腳踩進水坑,一腳髒水濺了三尺高。牧師慌忙躲開,愛惜地檢查自己的長袍。

  幸而長袍並未弄汙。牧師這才重新笑起來,招呼孩子們吃粥。

  這樣的善舉並沒有引來多少讚譽。百姓們站得遠遠的,狐疑地看著那牧師,好像在打量一個人販子。幾個衣著光鮮的小孩看著那粥咽口水,立刻被家人拉著走遠。

  忽然那牧師看到了負著林玉嬋的那個少年,以為他也是來喝粥的,招呼了兩句。

  少年不理會,目不斜視向前走。

  牧師這才看清他肩上扛著個“屍體”,嚇了一跳,隨後露出悲憫的神色,在胸口畫了個十字。

  “願這個可憐的靈魂安息。阿門。”

  少年冷笑一聲,並不理會。

  林玉嬋覺得頭腦昏沉,強烈的睡意一陣陣湧來。身體已經感覺不到冷熱,偶爾意識漂浮,似乎升上半空,看到“自己”被人像馱個麻袋一樣走。

  “我不能死,”她想,“我還不知穿到哪年了呢。”

  她咬舌,用疼痛撕裂混沌的神智,慢慢掌控這具失靈的身體。她拚命屈伸手指,指尖碰到少年背後的辮梢。

  她攢了不知多久的力氣,終於合攏手指,捏著他的辮子,用盡全身的力氣往下一帶——

  少年還在嘮嘮叨叨的自語,肩上的死屍忽然動了!

  “嗷!”

  他一蹦三尺高,奈何“屍體”被他自己綁在腰上,沒甩下去,反而耷拉著手腳轉了半圈,轉到他麵前。“屍體”那凹陷的眼窩微微翕動,驀地掙開一雙大眼,暈頭轉向地跟他麵麵相覷。

  “鬼呀——”

  他一屁股坐地上,手忙腳亂地解繩子,奈何纏太緊,反而越解越牢靠,急得他腿肚子轉筋,緊繃的臉上破了功,一個勁兒念叨:“阿妹阿妹,我好心葬你,你可不能恩將仇報啊……”

  林玉嬋忍不住笑了。

  大概是這一笑散發出點活氣,少年撫著心口,試探著問:“你你你……你沒死?”

  她用力睜開眼,這才看清他的長相。他不到弱冠年紀,臉上初顯棱角,眉眼生得柔和,嘴唇卻時時向下抿,顯出少年人特有的青澀的孤僻。不過他現在被嚇的不輕,表情管理尚不到位,一張臉上五光十色,平白多增五分煙火氣。

  他身材頎長,頭上戴著當地人常用的涼帽。但和街上其他貧苦百姓不同,他的脊背是挺直的,肩膀將衣裳撐得繃緊,勾勒出半麵硬朗的胸膛。

  “喂,我問你話呢,”注意到“死人”在看,他瞪著眼睛強行凶狠,“你到底死沒死?”

  林玉嬋動了動嘴唇,沒說出話。

  她的身體忽然又有感覺了,冷得牙關打戰,渾身發抖。少年摸了摸她的額頭,燙得縮回手。

  “回光返照。”他歎口氣,斷定,“今年夏天不好過,半個廣州城都打擺子,聽說巡撫的小孫子都病了,湯藥吃了幾百兩銀子也沒挺過去。所以你且放寬心,生死有命……”

  林玉嬋發著抖,心想:打擺子?

  很好,至少知道了自己的死因:惡性瘧疾。

  少年提起她的身子,待要把她重新負起來,林玉嬋拚命掙紮,死命抓他的辮子。

  “幹什麽啊,抓疼我了!”少年不滿,“算啦,幫人幫到死,我給你找個郎中去——治不好你也別怪我。你還有什麽遺願,可以先說給我聽聽……”

  林玉嬋用力吸氣,終於發出一聲嘶啞的呻`吟。

  “什麽?”少年把耳朵湊近她的嘴唇,“大聲些。”

  “不去……”林玉嬋終於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暗啞無力,“郎中……”

  “不去——不找郎中?”少年疑惑,“你要直接去義塚麽?”

  林玉嬋用力咬嘴唇,含混不清地吐出幾個字。

  她不知道老天爺是想讓她活還是死,但她知道,以這種回光返照的狀態,就算再灌幾百兩銀子的湯藥,自己多半還是免不了撲街。

  她必須抓住最後這幾分鍾……瘧疾……

  “你說什麽?”少年明顯受了驚嚇,“教堂?那個洋人廟?”

  林玉嬋給他一個懇求的眼神,口型說:“快。”

  少年的目光轉為警惕,“你……你信洋教?”

  林玉嬋虛弱地搖頭。但她要賭一把。

  “幫人幫到死,求你了。”

  少年擰了眉頭,深深看了她一眼。

  “敏官今天晦氣。”

  他冷笑,扛起她轉身。

  *

  西洋牧師仍舊在笑容滿麵地發粥。看到剛才那“死人”睜眼,也嚇一跳。

  “我親愛的孩子,你是需要臨終禱告嗎?我頭一次見到如此虔誠的中國人……”

  林玉嬋聲音嘶啞,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開口。

  “您有奎寧嗎?”

  牧師不解,“什麽?”

  “奎寧。Quin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