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歸一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5306
  那些人不是鎮魔的兵士, 而是早已戰死於此的英靈。他們逆轉生死的手段, 跟人皇在九幽施展的術法很相似。

  隻有一點不同。

  留守大荒的這些人, 不知道自己死了。等到完成執念,他們才能從非生非死的痛苦中解脫。

  然而鎮魔地是度不盡的。

  守護故土的執念將他們禁錮於此, 幫助李氏族人鎮守暉陽州最大的魔地。

  也許逾千年,也許有萬年。

  不得往生,不得超度,連魂飛魄散都是奢望。

  樓孤寒隨便找了個方向往前,默默想, 喚醒圖騰的應該不是母親, 而是其他族人。那個怕疼貪嘴又霸蠻的女人,怎麽可能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

  漫無目的, 走走停停。

  天光一直亮著。

  黑霧隱顯,魔氣漸漸深鬱起來。

  他拔出鎮魔劍,驅散稠密的黑氣,在碑界附近停了停,不知該往哪走。

  沉默已久的劍靈說:“往前。”

  樓孤寒往前。

  魔氣幾乎劈斬不開,壓得脖頸有些低垂。他步履遲滯,每邁出一步,都要調息許久。

  不知走出多少步,他看見一處營地, 釘住魔氣最濃鬱的風口, 散出極淡的光。靠近了, 還有彈丸擊鼓的咚咚聲, 和嬰孩高低錯落的笑音。

  劍靈惶惶然道:“別……”

  樓孤寒腳步一頓,停在原地。長劍卷起風刃,風聲嗚咽,好似幼童低泣。

  然後劍靈說:“過去吧。”

  營地最中央是火塘,柴木劈裏啪啦燃燒。隔斷黑霧的光,來自泥地裏掩埋一半的肋骨。

  幾名兵士圍火堆坐著,對陌生人不怎麽熱絡。那根肋骨散發的光隻夠驅散丈餘魔氣,他們同時往中心擠了擠,讓開最邊沿的位置。

  樓孤寒挨他們坐下,尋人的話,卻不知該不該問出口。

  肋骨散出的光似乎非同尋常,照在身上令人意識清明,疲乏一掃而空,同時也為霧中迷失的人指明了方向。

  沈元行走於魔霧之間,踽踽行來。左首一人樣貌凶戾,陰沉沉望向他:“他身上是什麽味道?”

  另一人抽動鼻翼,嫌惡道:“牲口的臭味。”

  沈元微愣,抬高衣袖,側首聞了聞。

  並沒有什麽氣味。

  樓孤寒恍若未聞,隻看著身前那簇營火,視線有些空茫。

  有人說:“時間到了。”

  眾人一同站起,先後走入黑霧。

  沈元問:“你想見的人,找到了嗎?”

  樓孤寒望向他,搖頭。

  沈元道:“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樓孤寒低低應一聲。

  天地忽然一蕩。

  光華之外,妖物嘶吼,身死的修士前赴後繼鎮壓魔氣。

  樓孤寒隨之望去,眉心微蹙,握緊手中的劍柄。沈元道:“你實力不夠。”他指向半沒的白骨,“那東西,蘊含的力量極為純粹,你可以煉化它。”

  樓孤寒尚未答話,劍靈尖嘯:“你敢!不準!不準動他!!”

  三年過去,劍靈的脾氣溫和了不少,這樣激蕩的情緒,樓孤寒還是第一次見到。

  鎮魔劍錚鳴不安,樓孤寒盡力壓製住它,問道:“怎麽了?”

  光芒一刻不歇滲透黑暗,溫柔地拂過劍刃,和尚且稚幼的器靈。

  “那是雲銷啊。”

  “他想照亮這裏。不要拿走他的光。”

  劍靈說,“我可以教你更厲害的劍訣,帶你找最好的劍……”

  樓孤寒愣了愣,安撫說:“我知道了。我不會的。”

  戰鬥接近尾聲。

  妖物安靜了,魔氣消弱了。

  黑霧被寒風吹開一條裂口,天光雲影撒落人間。

  樓孤寒說:“回去吧。”

  闖入鎮魔地的事瞞不過李氏族人。李鶴客客氣氣將他們請去,問他們什麽時候回京州。

  樓孤寒有了娘親的消息,執意多留幾天。

  李族長麵沉如水,很想直接動手打昏了他。

  氣氛十分凝重。

  手臂圖騰又有些疼。樓孤寒捏緊手腕,低頭看了一眼。

  李鶴心裏揣著火,惡狠狠看過去,驚聲道:“你是淩大人的孩子?!”

  樓孤寒豁然抬頭。

  李族長望著圖騰,肅穆的眼神慢慢柔和下來:“你是淩大人的孩子。她說過的,你一定會來大荒……”

  樓孤寒翕動嘴唇,輕聲說:“你見過她?”

  “當然見過。好多年前的事了,她……”李鶴忽然住了口,瞥向沈元。

  樓孤寒道:“他是我的同伴。”

  李鶴道:“既然你去過鎮魔地,我就不瞞著你了。大荒妖魔肆虐,戰死的先人不願轉生,和我們一起鎮守此地。逆轉生死的術法難以為天地所容,他們強行滯留於此,時時刻刻都在忍受術法反噬的折磨。

  “淩大人為了超度亡靈而來。上古時代,太幽族裔的職責便是祈福和度靈。”

  樓孤寒問:“她現在在哪?”

  李鶴說:“不知道,可能往北邊去了,也可能在星宮。”

  “她在這裏,過得好嗎?”

  李鶴不自覺地笑了笑:“很好。當年許多毛頭小子都……”說到一半,反應過來眼前這位是淩大人的親兒子,直說有人愛慕他娘親很欠打,趕緊把話咽了回去,“淩大人不僅在此度靈,而且剿殺了大量魔物。她好像無所不能,除了……”

  樓孤寒認真傾聽,含笑問道:“除了什麽?”

  李鶴含糊道:“她夜裏喜歡唱歌……”

  樓孤寒別開臉,嘴唇抿著,笑意漸深。

  李鶴說:“她留了一本書,讓我們轉交給你。”

  李族長走進營寨裏處,四處翻找,吃了一嘴灰塵,好不容易抽出來一本厚書冊。

  書封空白,大概不是原本。

  樓孤寒道了謝,李鶴忽然說:“你們身上,有什麽味道?”

  第二次聽到這個問題了。樓孤寒疑惑:“什麽味道?”

  李鶴仔細分辨:“可能是神獸,又不太像……”

  說起神獸,樓孤寒最先想到的是小九,隨後便是破軍堂墮魔的鎮守,獬豸。獬豸這些年以死人為食,煞氣頗重,先輩們聞到它的氣味,應當不會喜歡。

  樓孤寒據實說了,李鶴歉然道:“既然如此,你最好不要去鎮魔地了。”

  樓孤寒不想給他添麻煩,點頭告辭。

  回去的路上,沈元輕聲喊了一句:“阿寒。”

  樓孤寒抱著書冊發怔,下意識應:“嗯?”

  “你很討厭魔物?”

  “跟喜惡沒關係。妖魔傷人,修士便應該除魔衛道。”

  沈元停下腳步,緩聲道:“如果……”

  許久等不來下文,樓孤寒奇怪地瞥他一眼,沈元笑了一笑:“沒什麽。”

  樓孤寒早習慣了他神神叨叨的樣子,沒把這事放在心裏。

  天色已晚,李氏族人和散修都回到了營寨,石板路很是熱鬧。李初然守在他們暫住的石屋門前,目光灼然地喊:“大哥哥!”

  瘦小的人影奔到麵前,捧起一隻香囊:“這個,好不好看?”

  樓孤寒瞧了瞧,笑道:“很好看。”

  陳渺湊過來問:“這是啥?”

  李初然比個噤聲道手勢,四下望了望,小聲說:“三姐的生辰賀禮。”

  陳渺欣賞了極其蹩腳的繡工,由衷感歎:“你們感情真好。”

  李初然咧開嘴笑:“她是我三姐呀。”

  話音未落,路邊閃出一個人高馬大的年輕人,捉住李初然的衣領:“臭小子,又來躲懶。”

  李初然怯聲反駁:“我沒有……”

  年輕人道:“生辰禮?誰教你做的?”

  李初然抿嘴不說話。

  年輕人鬆開手,轉頭問陳渺:“是不是你?”

  陳渺見不慣他對小孩子大呼小叫,揚起下巴,盛氣淩人:“怎麽,不準?”

  “準。”年輕人很認真地答了話,誠懇地說,“也教教我,成麽?”

  李初然收起香囊,對樓孤寒眨眨眼,無聲地說:“哥哥你別教他。”轉身便跑了。

  年輕人熱切道:“或者你幫我做一個,我不會用針線。你有什麽仇人,我幫你殺。”

  陳渺道:“我沒有仇人,也不會用針線。”

  年輕人死活不信,軟磨硬泡。樓孤寒看了看手足無措的陳渺,果斷拋下她也走了。

  懷中軟薄的紙張被捂得溫熱。他清理幹淨桌案,小心翻開扉頁。

  第一頁,大氣磅礴的兩個字,太幽。

  前半本是族譜,隻記載了名姓。認真看下來,其中有好幾個熟悉的名字。

  “六十五世,劍皇陸雲銷。”

  “九十二世,族長淩天寧。”

  前幾頁行雲流水,最後的字跡有些不同,像是強迫窩在方格裏的狂草。

  “九十三世,愛子樓孤寒。”

  目光在這一頁停了很久。再往後,介紹了太幽族的由來和使命,以及他夢中見過的那支祈靈舞。

  上古流傳的術法,隻是記誦,便消耗了極大的精神力。樓孤寒看了幾刻鍾,意識有些昏沉。

  再往後翻,記錄的東西就很少了。

  最後一頁還是肆意張揚的狂草。

  “這本書很重要,認真看認真學認真練。”

  “娘打仗去了,你不要偷懶。”

  “你長得那麽好看,跳舞肯定更好看哈哈哈哈。”

  “乖,打完仗阿娘唱安眠曲給你聽。”

  “我每天都有練,現在唱歌好聽極了!”

  “對了!族長現在歸你當了!不要感動,趕緊跳起來!”

  樓孤寒眼角一跳,仿佛又回到小時候,被親娘氣得嗷嗷哭。憤憤然扔開書冊:“淩天寧,你死心吧!我不可能這樣藥修唧唧跳舞的!”

  散修發現,一夜之間,李氏族人對他們的態度無預兆地熱情起來。

  這也意味著,偷懶不幹正經事的活少了,族長抽調了幾個人安插到相對重要的位置上。

  京州來客都找到了活幹。樓孤寒和沈元還是無所事事。他們在獬豸肚子裏待過一次,遭到英靈集體嫌棄。

  再過兩日是李初妍的生辰。這姑娘對外人沒好臉色,在族內人緣頗好。陳渺心慌慌找樓孤寒訴苦,說自己答應給八個人準備禮物了。

  陳大小姐隻會收禮不會送,真不知道到時候交什麽東西出去。

  陳渺生無可戀地說:“明天族長帶我們去掃塔,我要不要當他的麵,假裝摔壞了胳膊?”

  “渺渺你說啥?香囊做好了沒?”說話的是最先找到陳渺要禮物的年輕男人,李庭。

  陳渺欲哭無淚:“我真的不會啊……”

  李庭訕笑:“你們京州人,真謙虛。噯,我沒看不起你們的意思啊。”

  對李氏族人來說,掃塔是件大事。

  最近魔物出現得越發頻繁,族長對這事兒也越加看重。

  李氏最厲害的人物都去了鎮魔地。樓孤寒照例偷著懶,除了練決,也會看看那本下定決心不好好學的書。

  隻是記背步法,跳是絕對不可能跳的。

  到了正午,留在營寨中的李家人,臉色有些不同尋常的凝重。

  樓孤寒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想找人問一問,李初然便喊住了他:“大哥哥,你快去演武場,路上見到人,叫上他們一起。”

  小孩兒的聲音有點發抖,說完這些,一家一家敲門。

  出事了。

  樓孤寒望向石塔的方向,什麽都看不到。

  演武場擠滿了年幼的煉體士。他們年紀小,修為不高,很少進入鎮魔地。年長的站在最前方,默默看著刻滿名姓的石壁。

  四周很安靜。直到李庭押著陳渺出現。李庭隻說:“看住她。”轉身便回了鎮魔地。

  樓孤寒問:“怎麽回事?”

  陳渺略感茫然,片刻後說出一個名字:“孟餘舟。”

  她攤開手心,露出一顆透著紅光的珠子。

  樓孤寒認得那東西。京州流行的生辰賀禮。上麵有獬豸的氣味,極重。

  破軍堂在她成年那一日送的,陳渺在鎮魔地拿出了它。

  破軍堂的人,享受了這麽多年大荒英靈帶來的平安,現在借著吞噬死屍的邪獸,要來奪取先輩遺留的力量了。

  樓孤寒突然覺得自己太低估孟餘舟的惡意和狠毒。他甚至有些懷疑,獬豸是否被人刻意引導,才墮落成邪獸。

  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樓孤寒問:“鎮魔地怎麽樣?”

  陳渺臉色蒼白:“很不好。”

  像是印證她的話,石壁最頂端的兩個名字之一,光芒一閃,滅了。

  石壁判斷的不僅是李氏族人的修為,還有他們的安危。

  人死,名字隨之消失。

  演武場還是很安靜。

  孩子們仿佛見慣了這一幕,有人甚至開始日常的修煉。

  鍛魂境還留著的名字寥寥無幾。

  演武場正中的青年人順著榜單喊:“李宴。”

  人群中走出一名瘦高的少年,轉身走向鎮魔地。

  青年繼續喊:“李長安。”

  這是一名稚氣未脫的少女,抱了抱年幼的弟弟,走進黑霧。

  “李星海。”

  “李秀眉。”

  “李禦。”

  一人一人,從上至下喊過來,到了他自己的名字。青年叫來李初然代替自己,往鎮魔地去。

  李初然仰起頭,李初妍站在他身邊。稚嫩的聲音顫抖著,繼續喊族人的名姓。

  名字消失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多。

  鍛魂境空無一人。

  蛻凡境屈指可數。

  淬體境的孩子陸續走出去,幾個散修的名字還留在上麵。

  演武場空空蕩蕩。

  族長沒有傳信過來。

  人還不夠。

  李初然仰頭喊道:“李初妍。”

  李初妍轉過身,樓孤寒攔住她:“我去,你們留在這兒。”

  李初妍不說話,繞過他往前走。

  樓孤寒跟上了她。

  塔林的狀況比想象中好很多。李氏族人又一次守住了鎮魔地。

  李庭胸口開出鬥大的洞,卻沒有流血:“小兄弟,族長叫你!”

  李鶴委頓地跪坐在地,氣若遊絲:“你來了。”

  樓孤寒問:“我能做什麽?”

  “度靈。”

  李鶴說,“那東西對死者的損傷太重了,他們受不住。”

  黑霧中的金甲鏽跡斑斑,映射不出日光。英靈的皮肉迅速剝落,露出根根白骨。

  樓孤寒站立在骨骸之間,開口吟唱祈靈的歌謠。

  一步,兩步。

  有些拙笨地扭動身軀。

  叮當一聲輕響。

  死者中的太幽族裔,認出了族內的歌舞,滿是腐肉的臉勾出一抹微笑。

  舞步逐漸流暢。

  也許他體內血脈尚未全部覺醒,也許駐守此地的先人還心存憂慮,不敢往生。

  無人化骨。

  屍骸枯骨站立在他身前,陰霧鬼氣零散,天地生靈無聲。

  他撩開衣擺,直直跪了下去。

  “太幽九十三代族長樓孤寒,立誓申祖宗之遺誌,鎮魔伐天,守人族安寧,此身不死,此誌不滅。”

  “請先人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