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魔四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3629
  轟鳴、強光、狂風、風靈激化而成的利刃、風刃切削而爆裂開來的血霧屍塊……

  變故猶如巨輪滾滾而來, 碾碎獸群與絕境, 碾開一條生路。

  執徐抓住那條生路, 背起少爺奮力拚殺而出。

  近百妖獸陷入巨大的騷·亂。它們畢竟是獸, 雖有天地靈氣滋養,但靈智還未開化, 一切依憑本能行事。不同族類的妖獸習性不同,有的畏巨響,有的畏強光, 有的畏懼烈火灼燒的可怕氣息。為了對抗恐懼,它們表現各異, 先前勉強一致的目標立刻亂掉了。獸群一亂,內部的廝殺又一次爆發。

  長刀開路, 風馳電掣。

  戰鬥的本能促使執徐抓住生機, 但是並不能幫助他洞察生機從何而來。為了安穩的前路, 這是他必須搞明白的事情。

  奔逃的間隙,他回首看了一眼。

  他看見一棵蔥蘢茂盛的白榆。

  他看見一抹雪青色的影子。

  纖細柔弱的少年站在那兒——也可能是坐著,枝葉茂密,執徐看不分明——居高臨下俯視這座獵場。

  似乎選定了目標, 雪青色薄衫飄然而落, 穿行殺場收割獵物。

  相隔數丈,匆匆一瞥, 執徐看不清那少年的表情, 卻依然為他此時的姿態所震懾。

  那是執徐從未見過的戰鬥姿態。

  身為賀氏畜養的死士, 執徐最常戰鬥的對手也是死士。賀氏培養戰士的方法頗為殘忍, 同類廝殺,優勝劣汰。僥幸存活下來的人,要麽將拚殺當成一種嗜好、從中汲取樂趣,要麽將之當作謀生的手段、厭倦但沉心鑽研。

  殺戮與傷痛不是人類正常的生存狀態,當他們不得不陷入爭殺,時日長久,他們必然會扭曲一部分感知和觀念,以令自己更舒適地活下去。

  獵場之中那人,應該看慣了屍山血海。

  那姿態與執徐見過的不同。他的一切行動都如此自然,顯得無比從容而專注。殺戮對他來說不會比吃飯喝水更令人觸動。他不會因為戰勝強者而感到驕傲,也不會因為屠殺弱者而感到滿足。那隻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就好像天會下雨,旭日會從東邊升起,月光明亮時夜幕便看不見星星。自然而然,天經地義。

  匆匆一瞥。

  執徐殺開血路,艱難前行。靠近一條山溪,他扛著賀少爺紮了進去,順流而下,借水流衝散鮮血的氣息。

  賀揚帆毫無預兆悶了一口水,想要咳嗽,幽冷的溪水嗆入更多。

  執徐立刻反應過來,有些麻木的左臂拎起少爺的衣領。

  賀揚帆既驚且怒,想斥責奴仆是不是故意折騰他,瞥見執徐滿身猙獰的傷口,終於沒說什麽。

  賀少爺混賬無賴但不蠢。他心知此時情況險急,自己的命大概要交托給一個奴仆了,便不再像平時那樣苛責對方。

  倒不是憐惜或者忌憚。

  賀少爺不會可憐一個奴仆,也不擔心執徐背叛。隻不過,環境危險到這一步,他們多保存一分體力,逃生的可能就多一分。所以沒必要著急算賬,把精力耗費在教訓仆從上麵。

  兩人到了安寧些的地帶。執徐注意著周圍動靜,觀察哪些地方適合隱蔽行蹤。

  “嘩啦”,入水聲。

  他猛然回首。

  方才閑庭信步獵殺妖獸的少年正在身後。

  賀揚帆杯弓蛇影,生死在前,那點曖昧心思早拋之腦後了,他警惕說道:“你來幹嘛?少爺沒閑心保你。”

  樓孤寒很自然地洗了洗手,對執徐說:“我救了你。”眼角餘光嫌棄地掃了掃賀揚帆,加上一句,“你們。”

  “……嗯。”

  執徐從嗓子眼擠出一聲。

  救命之恩,沒有別的表示了。

  樓孤寒輕嘖。他已經看出了執徐的脾性,比沈元更悶,更能忍,大概率也是一個不會說人話的憨憨。

  一想起那個丟下他跑路的別扭精,樓孤寒有點氣。也就是一點,轉眼就沒了。

  他洗淨雙手,平靜看主仆一眼。

  執徐孤岩一般矗立水中。剛剛手臂用了勁,稍有愈合的傷口再次綻裂,正在往外冒血。

  樓孤寒道:“你沒傷藥?”

  執徐有藥,隻是品質很差,對傷勢沒多少幫助。

  賀揚帆趕緊翻儲物袋,塞過去一瓶養氣丸一瓶回春丹。這兩種丹藥蓄氣療傷效果還不錯。賀少爺其實有更好的,但他想給自己留著,以防萬一。

  樓孤寒望一眼,露出一個嫌棄的表情,揮手拋出一隻藥瓶。

  執徐接住。

  樓孤寒道:“桃花散,哪兒出血敷哪兒。”

  賀揚帆緊張說道:“別用!萬一有毒怎麽辦?!”

  賀少爺以己度人,絕不相信他幾番欺辱的小少年真心援助他們。

  “喔唷,那你在河裏待著吧。”

  溪水冰涼。樓孤寒衝了衝血腥氣便上了岸:“本來想帶你們去藏身的地方,嘖,算我多事。”

  賀揚帆“嘩啦”掀起一片水,急聲問:“什麽地方?”

  賀少爺早就在琢磨了。這少年弱不禁風卻毫發無傷,一定有特殊的保命手段!

  樓孤寒擰了擰濕透的衣擺,溪水銀線一樣滴落。他斜睨賀少爺,挑眉笑道:“有毒哦。”

  賀揚帆內心掙紮一下,問執徐:“你覺得他的話是真是假?”

  執徐道:“有真有假。”

  “……”說了跟沒說一樣!賀揚帆忍著沒踹過去,隻惡聲罵道:“沒用的東西!”

  賀少爺伸長脖子朝岸邊張望,想要分辨那少年話中虛實。

  樓孤寒重新拍了一張匿息符。口中哼著調子一個沒靠上、自己都聽不清的山歌。左手扶住腦袋,頸椎轉了一個弧度,又轉了一個弧度,然後扭動肩頸、胸腹、手腕、腰肢。表情輕鬆閑適,好像隻是在鬆鬆筋骨,但是因為動作誇張,或者說囂張,顯得有點惡形惡狀。

  看起來很厲害的樣子……

  賀揚帆也不確定,到底是對方奇怪的動作厲害,還是泰然自若的氣質厲害。

  ……

  反正很厲害。

  ·

  “你媽的!你故意的是不是?!”

  賀揚帆被執徐扛在肩上——他就不明白了為什麽要扛在肩上!

  樓孤寒將他們帶向一座山巒,靠近山口的時候說這裏有扭曲五感的法陣,賀少爺頭腦愚笨八成跟不上步法,最好還是仆從扛著他走。

  賀揚帆不信。他雖然不幹正事不愛念書,但腦子是很靈光的,家中長輩都這樣說。

  於是樓孤寒點點頭,說要給他們展示步法,在尺餘見方的小岩堆上輾轉騰挪。腦袋靈光的賀少爺當時眼睛就花了。樓孤寒笑吟吟問:“記住了嗎?這是最簡單的部分。”

  “……”

  你媽的!賀揚帆勒令仆從:“你帶著我!”

  樓孤寒展示的確實是最簡單的部分,接下來的行進路線複雜得要死。賀揚帆扒奴仆肩上一顛一簸,差點沒把酸水吐出來。他就這麽蕩啊蕩啊,目視樓孤寒擺開囂張跳脫的步法,仿佛要活生生把他顛死過去。

  什麽法陣啊這麽難進!

  “阻擋妖獸的法陣咯,太簡單了它們容易闖過去。”樓孤寒一本正經。

  賀揚帆臉色慘白白:“這地方先前不是過了一遍麽?怎麽又來?你報複我是不是?”

  “沒有啊,這是最快的步法。”

  “我不行了!”

  “堅持一下,快到了。”

  “……”

  “……”

  “……我家少爺,昏了。”

  “是嗎。快點跟上。”

  “……”

  “……”

  “他真不行了。”

  “噢,好可憐。”

  “……”

  執徐拙於口舌。對方擺明要折騰自家少爺,他不知該如何懇求,努力兩次之後,終於閉上了嘴巴。

  他們冒犯在先,有求在後,對方借機撒氣也是意料之中。執徐勸不動,隻能盡量走得穩當些。

  “你和他訂了主仆契?”樓孤寒忽然問。

  “……沒有。”

  “他是你什麽人?”

  “少爺。”這一句沒有遲疑。

  “嘖。他給你下迷魂藥了吧?”

  “……沒有。”

  磕磕絆絆問了些話,了解到執徐是賀家從小畜養的死士,賀家對他沒什麽強硬的約束手段……除了洗腦,執徐從小挨洗,腦子沒的很徹底,比吞了蠱蟲還要愚忠。

  可憐,惋惜,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談話時形形色色的情緒都有。

  最終還是無奈。

  一個人,從小養成這個樣子,基本算是廢了。

  聯想到這人強橫的實力,人格的廢,更顯得可惜。

  一刻鍾後,賀揚帆顛醒了過來,三人也到了溫顏他們藏身的山洞。

  他們所在的地方其實靠近法陣中央。因為難行的山路和布設的法陣,妖獸暫時闖不進來。但還是要預防意外。

  樓孤寒讓楊屹之帶溫顏做一些陷阱。自己弄幹了衣服,開始審問賀揚帆。

  “你家在京梁什麽地位?”

  賀揚帆得意說道:“賀家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京州炙手可熱的煉器師,賀明大師,那是我……”

  “你什麽人?”樓孤寒眼睛亮了亮。

  如果這小子是賀明大師的兒孫,這波基本穩了!

  “我堂姐的後爹的同窗的鄰居的三大爺。”賀揚帆一口氣說道。

  “……”樓孤寒,“也就是說除了同姓沒有任何關係?”

  “有關係!他是我堂姐的……”

  “閉嘴。”

  “……”賀揚帆安靜如雞。

  “你家修為最高的是誰?地位最顯赫的是誰?收入來源是什麽?……想好了回答。”

  問題太多,賀揚帆憋了一會,擠出一句:“我家裏有礦。”

  其餘的沒法答,他身為混子紈絝,不清楚。

  這特麽救了個棒槌回來啊?

  樓孤寒沉默片刻,冷聲道:“這裏不收留沒用的人,你去造陷阱。今晚之前造不好給我滾下山。”

  賀揚帆下意識道:“執徐……”

  “我說的是,‘你’,給我滾去造陷阱。”

  樓孤寒咬住重音,麵容有些陰森,“自己的命自己掙,沒有人幫你。”

  說完,似乎無意間,看了執徐一眼。

  強健的仆從箕坐樹旁,一聲不吭調養內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