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魂二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4312
  畫舫遊客雖多, 如陳渺一般神識敏銳的人畢竟是少數。角落裏的小小爭端, 並未影響大體氛圍。

  歌舞仍是一派風雅,春·色仍是清新可人。

  此間三人皆是修行者, 自小苦修,沒什麽閑暇陶冶情操。輕涯城出眾的歌伎舞伎, 入他們眼中耳中,感想頂多也是好看、好聽。再多的賞閱、品味, 就有點強人所難。

  但不論懂與不懂,這些流傳數百年盛行不衰的古曲古舞, 總能給人帶來美的感受。琴音舞姿不挑人,上至親王貴胄, 下到市井小民,或多或少,都能從中汲取精神層麵的愉悅。樂舞的意義,大抵在於此了。

  除去賀少那一樁糟心事,總的來說, 半日沿河遊城,還是很令人滿意的。

  回到下城區,陳渺才發現他們同住一間客棧,大呼有緣,隨後便被趕來的周師姐拎回了房。周師姐耳提麵命教育她人心叵測, 住在下城區的能有幾個好人, 少跟那些人來往。陳姑娘好好好地點頭, 暗地裏悄悄給樓孤寒打手勢, 意思是,等打聽到謝九郎的消息,再找機會告訴他。

  那躲躲藏藏的姿態,像極了背著長輩偷懶的楊屹之。

  樓孤寒心中好笑,簡單理了理今日收獲,叩響江隨月的房門。

  江隨月懶懶倦倦臨窗而坐,手執一卷古書。

  她穿著書院製式的淺色衣裝,係一根雙股紅頭繩,與錦衣華服的陳大小姐,似有雲泥之別。

  樓孤寒道:“我今天,在靈市碰見了陳姑娘。”

  江隨月隨口應一聲,不怎麽關心的樣子。目光不曾離開書卷,心思卻不在上麵。

  各人冷暖各人知。樓孤寒雖然惋惜這一對童年好友相見不識,但他自以為沒有立場勸說什麽,隻簡簡單單敘述,將今日發生的事說給她聽,盡量不帶任何偏向。

  說完,便即離去。

  高處風寒。

  江隨月擱下紙書,寒風攜紙張翻舞。

  渺渺還是以前的渺渺,天真爛漫,一片赤誠。

  似乎神魂凝練了許多。

  好事情。

  江隨月笑了笑。

  她和渺渺之間,身份、地位,其實並不重要。

  倘若她願意向神皇低頭,神皇為了昭顯寬仁,大約會在天府宮給她一個位置。

  而她不願向滅族仇人低頭。

  她能做的也隻有不低頭。

  滔天的仇恨,身為陸家唯一血脈卻無力複仇的絕望,養成了她如今孤僻尖銳的脾性。

  隻是她尚有一份自尊,不肯將傷害轉嫁他人。再如何憤恨怨怒,也隻葬於心底。麵對蒼嵐山諸人她可以忍耐,可以避讓,可以後退。可是渺渺啊,天生能看透人心,即便忍耐避讓,如何能在她麵前藏起尖酸與鋒銳?

  小時候渺渺喜歡和她待在一起,是因為她心如長劍,立身正氣。

  渺渺喜歡她的心性。

  而今她麵目粗鄙至此,又何必重交舊友,消磨兒時那一點點、尚算美好的情誼?

  不如不相見。

  江隨月起身關窗。

  桌案搖來打去的紙卷,歸於平靜。

  ·

  兩日後,陳姑娘偷偷送來謝九郎的消息。

  這次曲水宴修士雲集,三月三之前,孟知禮會辦一場小宴會,請京梁熟人參加。有傳聞說,謝九郎答應赴會。

  三月初一,摘星樓。

  樓孤寒記下時間地點,謝過陳姑娘。

  陳渺嘟嘟囔囔:“我也想去的,可周師姐不讓,說是我一去,孟知禮怕要嚇跑了。”

  遊船那天她神魂稍微受了點損傷,雖然當夜養了過來,還是沒瞞過周師姐。這段日子周師姐緊緊看著她,除了曲水宴,她恐怕沒辦法去別的地方玩兒了。

  陳渺頗為遺憾。

  楊屹之溫顏更遺憾。

  “為什麽阿寒可以隨意出門,我倆就不行?”

  楊屹之指責徐山長厚此薄彼。

  溫顏小雞啄米:“就是!”

  徐行理直氣壯:“人家做什麽自己心中有數,你倆呢?昨天要不是我攔得及時,你倆差點進倚翠樓了!”

  楊屹之道:“倚翠樓怎麽了!客人那麽多,我倆咋不行!”

  溫顏幫腔說:“就是!”

  “那是青樓。”樓孤寒熱心解釋。

  徐行悚然道:“你怎麽知道?”

  樓孤寒道:“聽畫舫歌伎說的。”

  楊屹之差點氣昏:“他都能上畫舫了!也叫心裏有數嗎!那我進青樓也有數啊!”

  說完戳了一把溫顏。小孩兒不懂畫舫青樓是啥,戳一下說一句:“就是!”

  徐行訥訥:“哎呀,京梁人搞宴會,也沒什麽好玩兒的嘛……你們不知道,孟大少爺名聲可差……以前我在學宮,聽說他癡戀花魁,為表真心絕食三天三夜,餓昏醒來連食三斤牛肉,邊打嗝邊哭……”

  徐山長搜腸刮肚說八卦,力圖將熊孩子哄住。

  溫顏楊屹之果然被八卦吸引了,圍在山長身邊聽故事。

  樓孤寒趁隙朝沈少爺招招手:“走了!”

  謝郎君不拘訪客身份,孟公子卻是看人下菜的。為了混進宴會,兩人今天是道長道童的打扮。

  守衛問詢,沈元胡謅了一個“扶風州小門派首席”的身份。

  扶風州位於東洲,那地界權貴不如狗、高官遍地走,小門小派不知凡幾,誰誰誰的徒弟委實不好印證。守衛心中存疑,但鑒於沈少爺珠光寶氣人傻錢多的出眾氣質,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人進來了。

  一番輾轉,順利進入摘星坊。

  為了今天的宴會,孟公子包下了整個摘星坊,宴會地點在坊市最高的樓裏。

  樓孤寒對摘星坊十分好奇,進入之後便四處張望。匆匆掃一眼,隻感覺這條街包羅萬象,啥都幹,宛如升級版的紹安城坊市。

  當然,摘星坊比紹安城不止高一個級別,比如聆信人,號稱線人遍布中洲九萬裏(湘州不算),與安居一郡的劉十九差的不是一點半點。

  雖然,看起來是很厲害……

  可是,辦宴會,為什麽要肅清一座坊市?

  難不成少爺公子們酒酣飯飽,還打算下樓算個命嗎?

  沈首席解釋:“摘星坊是星象宗的產業,與觀星閣齊名。孟知禮好麵子,素來鋪張。觀星閣不接雜七雜八的生意,孟知禮找上摘星坊,實屬正常。”

  至於浪費?誰管呢,他們孟家有的是錢!

  樓孤寒心情不免有些微妙。

  你們這些京梁人啊……

  樓孤寒被孟少爺鋪張的行為驚了一驚,等進了摘星樓,他發現自己驚訝早了。

  大堂鋪天蓋地的豪奢氣息,地上鋪滿不知什麽材質的寶玉,通往二樓的扶手更是誇張,晶瑩剔透,一碰就留個手印。

  一樓奢靡,二樓雅致,三樓清貴,四樓,竟然置入空間法器,幻化出一座水霧氤氳的孤島。

  島中有溝壑,有遠山,有溪澗,有鳥鳴。道旁古木蔥鬱,珍禽異獸行走其間,泉音潺潺而起。溪流九曲十八彎,水畔散落幾座草木掩映的涼亭。

  島內雖然可以隨意走動,但眾人都自覺地分在了不同的區域。

  真正的權貴弟子聚在半山腰那座古亭,孟公子發了請柬的在古亭周圍,他們這些不請自來的,隻能在溪邊草地蹲著了。

  寧遠與孟公子私交甚密,果然在古亭那邊。

  意外的是,那位腦殼有疾的賀少爺竟然也在。

  沈首席靜靜看了賀少爺一眼。

  眼神有點可怕。樓孤寒低聲說你冷靜,自己往林地間挪了挪,隱住身形。確認賀少爺無心關注這邊,樓孤寒向一位看起來平易近人的青年道人搭話,問起謝九郎的事。

  那道人恰巧是個消息靈通的,說道:“謝九郎與孟公子不算相熟,這次會來,是因為孟公子聚眾‘獵妖’。”

  樓孤寒奇道:“清州哪來的妖給他們獵?”

  那道人說:“從湘州弄了三百來隻,這些天就養在摘星坊。咱們這些人,有意願的待會都能參加。有傳聞說,這次孟公子辦曲水宴,是想招攬人手。待會參加了獵妖的,不拘身份,隻要本事過得去,孟公子便會收入門下……”

  道人瞥沈首席一眼,隱晦說道,“我修為低微,這次來純屬碰運氣。若真有本事,也不會……”

  若真正有本事,幹嘛跟一個資質平庸的世家少爺?

  還是被家主放棄的“嫡子”少爺。

  樓孤寒看了看涼亭那邊,道:“今日來的人,好像也有不少高手?”

  道人說:“還不是因為破軍堂……孟公子千金買馬骨,收攏了一位破軍堂小弟子,大家都想碰碰運氣……他們也不想想,那小弟子有賀明大師煉製的芥子袋,千金買來,也是值的……”

  樓孤寒聽到了熟悉的名字,道:“能隔空攝物的芥子袋?”

  “可不是。”道人有些羨慕,“賀明大師親手煉製的寶貝,就這麽歸了孟公子……”

  道人知曉諸多秘辛,且話癆,樓孤寒有一搭沒一搭跟他說著話。

  然而宴席快要開始,謝九郎也未露麵。

  道人說:“正常嘛,估計明白過來此獵妖非彼獵妖,懶得來了……”

  沈首席忽然偏過頭,往遠方看了一眼。

  “怎麽了?”樓孤寒注意到他神色有異。

  沈元道:“我去見一個人。”

  說著,目光遲疑地落在同伴臉上,“你當心。”

  樓孤寒笑了笑:“嗯。我又不準備參加獵妖,不會有危險的。”

  不過一場宴會,能出什麽事?

  又過了一刻鍾,人大約是到齊了。孟知禮手持酒杯,放生笑道:“諸位道友遠道而來,在下先幹為敬!”

  古亭附近已有酒席擺開,清溪這邊則是曲水流觴。那邊眾人舉杯,其樂融融。孟知禮適時拋出獵妖之事,請各位參與其中。

  說是獵妖,其實就是比賽。自由報名,十人一組,入空間法器斬殺妖獸。

  孟公子一出此言,大家紛紛應和,場麵很是火爆。

  但,如身邊這位道人所說,真有本事的,誰會看上孟知禮?若今日舉辦宴會的是孟知易,中洲劍修必將趨之若鶩。但孟知易自身強大,無需倚靠外物,又怎會花時間在經營黨群上麵?隻有資質平庸,自己走不通修仙之途的孟知禮,才會想方設法走偏門斜道。

  隻能說,中洲公平的修行界,不足者愈不足,有餘者愈有餘。

  第一組獵妖結果,不盡人意。

  大家都是來混的,有能力的話,當然願意賣點勁兒哄孟公子開心,可是……幾十隻妖獸……

  還是認慫吧,為了點靈酒賠上性命,不值。

  現實與設想偏差極大。孟公子努力維持著笑容,鼓勵大家積極獵妖。

  眾人分外捧場,嘴上赴湯蹈火,遇妖扭頭就跑。看出他們混子的風格,孟知禮臉色陰沉沉。

  賀少爺還在他耳邊叨叨:“孟公子,破軍堂不是有你的人麽?你就幫我一次……那孩子隻是仆從,下獄也沒人管的……”

  “閉,嘴。”孟知禮竭力壓抑怒火。

  賀少爺道:“要不您開個價?借幾個人給我……”

  “好啊。”孟知禮譏諷說道,“你去獵妖,殺三十隻妖怪,我就把人借你。”

  賀少爺不驚反喜:“成,那說定了啊!”

  孟知禮快被他煩死了,心想這是哪裏來的暴發戶,沒請柬別亂跑的規矩都不懂,進了摘星樓就黏上他,死皮賴臉死纏爛打地借人,真真是……厚顏無恥。

  賀少爺哪管孟知禮如何腹誹,喜滋滋地叫上仆從執徐,準備下輪入場。

  此時獵妖已過去三輪,三輪個個都是混子,孟知禮臉色極差,對接下來的鬧劇沒什麽興致了。

  一旁有人想逗孟公子開心,建議臨時塞兩個人進去……

  聽了那人提議,孟知禮笑了笑,很是輕蔑,點頭道:“我倒要看看,他們有沒有斬妖除魔的本事。”

  獵妖鬧劇實在沒有看頭。

  樓孤寒於林間盤膝而坐,百無聊賴,琢磨著要不找機會離席算了。

  漫不經心掃過古亭附近的空間法器,樓孤寒驟然睜大雙眼。

  第四輪人沒湊齊十個。

  其中兩個,是溫顏和楊屹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