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三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3343
  嵌入符文之後, 守衛攔了徐行一下, 暗示交過路費。這條不是皇朝的規矩,憨憨山長不懂這個, 沒啥表示。幾人大眼瞪小眼,氣氛很是尷尬。

  因著曲水宴請柬, 麵相有些凶戾的守衛並未過多為難他們,口中嘀咕兩句“鄉巴佬”“南蠻子”, 懶懶散散開啟了關口。

  法陣設於群山之間,關口之外還是大山。

  徐行領人來到空敞些的山坳, 招呼大家上代步靈器。

  仍是那件顛簸程度塞驢車的破爛靈器。

  這次眾人都有了準備,溫顏拿出慕夫人準備好的鬥笠, 給大家分一分,擋風。

  靈器飛出山口,眼前豁然開朗。

  一座占地廣闊的雄偉城池,坐落於洛水、清河交匯之處。

  滔滔江水洶湧奔流,輕涯城橫跨兩岸, 數不清的亭台樓閣、道觀廟宇,向四麵八方鋪陳開去。

  楊屹之瞪大眼睛望著那座城池,不由自主朝那邊伸長脖頸,難掩震驚之情。

  他本以為,輕涯城不過是幾倍大的紹安城。紹安城有四個城口, 輕涯城可能有十六個, 紹安城萬戶人家, 輕涯城再怎麽繁華, 也不過十萬之數吧……

  眼前這座巨城,沒有城牆。

  湘州難得一見的高樓,輕涯城遍地皆是。最高的那座不下百層,怎麽也不像是人族工匠能建造出來的。那無數的高樓,與紹安城寫作“樸素”讀作“醜”的風格截然不同。細節精致風雅,結構壯闊難言。其中幾座樓宇,頂層懸梯飛跨,隱約可見行人正橫渡離地百丈的高橋……

  楊屹之震驚說道:“橋搭成那樣,不會塌?”

  “不會,那是機關術。”

  徐行說道,“輕涯城由皇朝巨門部督造,城內建築已有三百年曆史。”

  楊屹之嘖嘖稱奇。

  靈器顛顛簸簸往前。離城池邊緣約二十裏,四周壓來一股無形的蠻力,徐行不得不將靈器落下。

  “再裏麵就是護城陣的範圍了。未經允許不準馭器飛行。”

  溫顏楊屹之兩個沒見過世麵也沒心機城府的小少年,震驚到快要麻木。等他們看見官道排出半裏的長隊,楊屹之道:“不是沒城牆麽,出入還要審查?”

  徐行耐心解釋:“不設城牆是因為城內有大能修士坐鎮,妖獸匪徒不敢大肆來犯。往來審查,是為了防止匪人裝作百姓混入其中。畢竟輕涯城這樣大,大能前輩又不會隨時監察城內每一處地方。”

  除了規規矩矩排隊入城的百姓,城外還有身份顯赫的達官貴人和高階修士。踏足清洲便有了允準,或乘車或禦劍,撇開隊伍堂而皇之往內城而去。

  一道道華光扯碎層雲烈風,每每出現都會引得凡人抬頭觀望。

  樓孤寒仰著頭道:“看來這次曲水宴,還真挺熱鬧的。”

  他們提前了好幾天啟程。才二月底,赴會的人便絡繹不絕了。

  輕涯城也很重視此次宴會。出入審查十分嚴苛,有些衛兵甚至會盤問行人祖上三代才肯放行。

  憑借請柬,一行六人順利入城。

  身處其中,樓孤寒更能感受到這座巨城的龐大和壓迫感。

  瓊閣高樓拔地參天,有的精致美觀,有的氣派恢弘,都與湘州的粗野鄉蠻大不相同。

  眾人趕了一天的路,此時華燈已上,輕涯街頭卻行人如織,完全不似夜近將眠的紹安州城。

  溫顏吃了兩頓幹糧,嘴巴饞得不得了,左顧右盼尋覓飯館。然而絡繹進城的修士權貴實在太多,酒舍茶館一一客滿,他們混在人群中走了幾家,大堂雅間都沒有空餘的位置。

  樓孤寒嗅到一絲綿柔悠長的甜香,想帶溫顏去看看。徐行連忙扯他袖子:“那邊是酒肆。小孩子不能進。”

  “酒?!”

  楊屹之偷偷朝酒肆張望,目光灼灼,不知在打什麽主意。

  楊屹之看什麽都新鮮,哪兒熱鬧往哪兒湊。幾人不知不覺隨人群來到一座燈火通明的樓宇門前。

  “那邊是……小孩子不能看!”徐行趕緊捂住溫顏的眼睛。

  樓孤寒輕聲念道:“倚翠樓?”

  徐行凶巴巴吼道:“看什麽看!趕快找地方落腳!”

  夜色深沉,滿街燈火將長街照得宛如白晝。饒是各類商鋪鱗次櫛比,人潮湧動,那名為“倚翠”的風雅小樓,仍透出幾分不一般的熱烈。

  楊屹之很想進去看看,可惜山長不讓。

  徐行扯走幾個小少年,提防他們胡瞄亂看,內心前所未有的疲累。

  輕涯城這般繁華,走兩步就是酒館青樓,太容易帶壞孩子了……

  楊屹之扭頭悄悄問:“倚翠樓幹啥的,你看清了沒?”

  樓孤寒悄悄回:“山長動作快,沒看清。”

  楊屹之頗感遺憾:“那麽多好玩的地方……”

  徐行好不容易把他們拉到冷清點的地界,兜兜轉轉,在城東背陰的犄角處找到一家無人光顧的小飯館。

  館子鋪麵小,就兩張方桌。一名慈眉善目的中年人坐在一邊條凳上,像是老板。

  見有客來,中年人連忙起身,目光掃過他們手背顯眼的印紋,原本笑嗬嗬的臉,瞬間冷淡下來。

  “對不住,時辰太晚,小店打烊了。”

  楊屹之一聽這話,又想往熱鬧的地方跑。徐行手忙腳亂去追。溫顏留在店裏,歪頭往後廚瞟,說道:“裏麵不正煮著湯麽?”

  中年人微微皺著眉頭,冷淡說道:“這是燉了自家喝的。”

  溫顏急著吃飯,沒看清老板的眼色。第一次離湘的溫小少爺眨了眨眼睛,略略有些迷茫。

  老板態度驟變,樓孤寒看得分明,輕聲道:“走吧。”

  老鴨湯醇厚的香氣若有似無飄蕩。溫顏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樓孤寒道:“我帶了辟穀丹。”

  溫顏乖乖點頭,戀戀不舍跟著走了。

  樓孤寒這一天情緒都不算太好,經曆剛才一遭,心情更加沉鬱。

  沈元道:“要喝湯麽?”

  他手上沒有湘人標識,那老板隻對他態度和善。

  樓孤寒沉默片刻,說道:“不了。”

  不遠處,徐行揪著楊屹之的手腕子,嚴厲說道:“亂跑什麽!萬一碰上巡衛,他們心情不好,都不用說話,就能押你入獄!”

  楊屹之不服:“憑什麽……”

  “因為你是湘人。”

  徐行回頭看了看溫顏和樓孤寒,略一猶豫,沉聲說,“皇朝的規矩。戌時以後,湘人不得犯夜。”

  楊屹之皺眉道:“憑什麽有這種規矩!”

  徐行緩和語氣說道:“因為清湘兩州設立關口以前,常有湘人北上逃難,京梁因此亂過一段日子,所以……”

  樓孤寒平靜說道:“所以現在湘州有了鎖妖陣。”

  將人豬羊一般圈養起來。不會再有難民北上入城,湘人低賤的說法,卻早已深入人心。

  徐行張了張口,不知該說什麽。

  樓孤寒道:“快戌時了。”

  徐行叮囑大家不要走散,四處尋找落腳的地方。

  酒樓爆滿,客棧也沒好到哪裏去。幾人從城東再踱回城中,無論門臉闊氣的還是隱蔽寒酸的客棧兼酒樓,都沒有了空房。

  天不遂人願。

  不僅沒找著宿處,夜裏還下起了蒙蒙細雨。

  擋風的鬥笠有了新用處。溫顏積極給眾人分了分,笨手笨腳係上自己這頂的帶子。

  一片精美雅致的油紙傘之間,竹篾編織的鬥笠,顯得很是土氣。

  往來行人偶爾朝他們投去一瞥,看見幾人手背印刻的符文,眼中露出嫌惡之色,匆匆加快腳步,生怕沾上不幹淨的東西似的。

  徐行抹了抹下巴沾濕的雨水,寬慰道:“前麵還有幾家客棧……”

  “徐兄在找客棧?”

  街邊響起一道溫和笑聲。

  樓孤寒側目看去,寧遠執一柄素白油紙傘,著一件對襟鶴氅,笑容溫雅怡人,儼然一位清貴雍容的世家公子。

  楊屹之心情正糟糕,一眼掃過去,冷笑說道:“喲,寧少爺做小伏低那麽多年,沒討好了孟公子,把戳您身上的章子洗了?”

  寧遠似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潤了春雨的燈火清淨地照著他半邊身子,映亮執傘的手背一塊符文,不知是否刻意露出來的。

  “你我都是湘人。”

  寧遠低聲說道,語調承轉之間有種奇異的感染力,“他鄉遇故知,何必這樣生分?”

  “你還知道自己是湘人?”

  楊屹之簡直被他理直氣壯的厚臉皮驚到了。

  徐行心神疲累,懶得跟這人打嘴仗,催促道:“走了。”

  寧遠道:“我在前麵的客棧訂了幾間空房,徐兄若有需要,不如我讓給你?”

  雨夜中略顯狼狽的一行人,聽不見他說話般徑自離去。

  寧遠站在原地,半晌,斂去唇邊溫雅的笑。

  換了一隻手撐傘,視線觸及左手手背醜陋的紋路。

  “嗬……牙尖嘴利。”

  輕輕攥起拳頭,蒼嵐郡人人追捧的寧家少爺垂低眼眸,藏在傘後的臉龐有些陰鬱。

  輕涯城熱鬧如常。

  春雨無聲潛入屋舍。

  滿街燈火清亮而寧靜。

  這裏是清洲,古來即為陸海天國。僅輕涯一座州城,便是數不盡的富庶繁華,貴氣風流。

  寧遠緊了緊身上的鶴氅,重新勾起清貴的笑。

  可惜,不管再如何偽裝,他也不可能融入這座雄偉壯闊的巨城。

  因為他是,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