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二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5875
  妖丹爆炸這事兒, 樓孤寒自認責任在他。

  修行界最無知的修士也都知曉, 真氣越純粹才越穩固,若非必要時, 真元最好保持絕對的純淨。

  天地靈氣原本無色無相,經人族或妖獸煉化之後, 方有陰陽五行之別。所謂大道三千,陰陽五行衍化而出的功法又何止千種。這千萬種功法, 由於個體差異,同一門派修習同種法門的師兄弟, 所煉化的真氣也有細微的不同。

  所以,不同修士之間傳渡真氣, 需要慎之又慎。

  人族吸納妖氣更是如此。

  隻不過樓孤寒從小體質特殊。

  也許因為靈根損毀,也許是別的什麽原因,旁人任何屬性的真氣他都能納入丹田。各種真元煉化之後幾乎沒有陰陽五行之分,仍是靈氣遊散於天地間的模樣。

  他以為吸收妖氣也不會出問題。

  然後,他拿起妖丹, 一不小心,就……炸了。

  ……

  還好不是引氣入體之後炸的。

  否則即便沈元有心護著他,他也要在病床上躺個一年半載。

  ……

  爆炸那一刻灼眼的強光,猛烈的衝擊,樓孤寒回想起來, 心有餘悸。

  他拿出一顆新的妖獸內丹。

  金屬性的炸了, 這次換火屬性妖氣試試……

  沈元轉動著包紮好的右手, 無聲看向他。

  樓孤寒心虛了一下, 果斷扣起內丹,乖巧笑道:“這東西太危險了,我保證不亂動。”

  沈元道:“之前那顆妖丹來自火鵲鳥,萬獸宗馴養的火屬妖獸中性情最溫順的一種。”說著左手勾出他壓在掌心底下的妖丹,感受片刻說道,“這顆是爆炎鼠內丹。”

  傳說中的妖體炸·彈……

  樓孤寒忍不住後仰了一些,默默打開儲物袋,準備將爆炎鼠內丹收回去。

  沈元道:“都拿出來。”

  一百多顆妖丹,鋪滿兩張桌案。

  沈元一一挑揀,將妖氣狂暴的分成一堆,相對平和些的分到另一堆。一輪篩選下來,勉強適合煉化的隻剩下九顆。

  兩人都沒再提煉氣的事。

  樓孤寒覺得沈元傷了手,再麻煩他太不人道。沈元想的是肉身與心境相幹,他左右手習慣不同,引導煉氣的方法可能無意中有差,樓孤寒靈根損毀,經脈脆弱,好不容易適應了一種方法,沒必要急於追求進境,連累經脈再適應一回。

  樓孤寒不知他考慮了那麽多,撐著下巴對滿桌子妖丹發呆。

  這些妖獸生前嗜血好殺,死後內丹殘餘的妖氣極度狂暴,無法提煉出靈氣。對於中洲修士來說,不能煉化的妖丹幾無一用。

  真的沒有用處嗎?

  除了提煉靈氣,它們還能用來做什麽?

  樓孤寒撚起那顆爆炎鼠內丹,又一次回想起爆炸那刻,強光、巨響、氣浪帶起的狂風。

  “有沒有一種辦法,控製它們失控的時機……就像爆竹一樣?”

  若能,豈不是一件極佳的暗器?

  樓孤寒拿出那兩塊封存了熱氣和日光的靈石。

  兩顆晶石安靜地散發著光芒和熱度。

  不行,這類法陣是跟沈元學的,目的是緩慢穩定地激發靈石內蘊,而他現在需要在妖丹外部置入一根引線,引燃之後,瞬間打破內部的平衡。

  他拿出幾張五行符。

  符籙製成以後,隻需一絲真氣引動,便能瞬間激發符紙封存的五行法術。

  樓孤寒仔細回想刻符的步驟。

  符籙和妖丹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妖氣本質是靈氣;符修凝天地之力於方寸之間,相當於妖獸吸收日精月華;浸泡靈液、封固靈氣,相當於妖氣匯入妖丹,達到相對穩定的平衡;現在需要模擬的是真氣引動符籙這一步……

  真氣為何能激發五行法術?

  因為黃紙上勾勒了符文。

  這是符修在第一步就做好了的事。

  ……

  樓孤寒眼瞳微微發亮。

  他知道該怎麽做了!

  符文!他需要觀摩大量的五行符,分辨哪些符文是假構法術的,哪些是留給用符人激發符籙的。

  說起來十分簡單,但符文不同於法陣,勾折直轉幾無規律可循。中洲符文大家教“術”不教“道”;符修隻知其然,照著書本畫符,一筆一劃都不能錯。老師教授多少種符文,學生便會多少種畫法;符法實力高低,與死記硬背下來的畫法等同。在這種環境下,尋常符修如何能理解符道?

  幸虧樓孤寒有一本《靈符全鈔》。

  他擁有足量的素材,足夠他摸索試錯。

  這幾天沒法煉氣,樓孤寒每日下山轉一圈,其餘時間就悶在弟子居分析符文。

  進度很慢。

  感覺像是來到了京梁學宮,周圍都是中洲頂尖的學者,口若懸河,舌燦蓮花,辯論最高深艱澀的論題。

  而他好像還沒學會說話。

  所以一頭霧水,努力想聽懂“師兄請”“師弟請”“我說完了”“我也說完了”這種場麵話。

  沈元來看過幾次,道:“你對符法的見解與黃越先生有些相像。”

  樓孤寒從紙堆裏抬起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略顯失神。

  堪堪將精神從符文中拉扯出來,他輕輕念著有點熟悉的名字。

  黃越先生符陣同修,以陣入道,想必也是一個看不慣照書畫符、嚐試歸納符法規律的主。

  沈元道:“他很適合做你的老師。”

  樓孤寒並沒有北上求學的意向,對黃越大師亦無向往之情,他搖搖頭說:“我沒想過專研符法。”

  沈元道:“可你靈根受損。”

  所以修行進境不如普通人,若無奇遇,這輩子至多突破金丹,再高的境界便達不到了。相對道修來說,修符法對真元的要求會低上一些,以他的靈慧,轉符修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樓孤寒抿唇不語。

  沈元大約能感受到他的執念,不再多勸,與他說了些符法心得。

  樓孤寒心思回到符文上麵,決心跟《靈符全鈔》死磕到底。

  弟子居漸漸堆了一屋子的廢紙,稍有頭緒那天,溫城主再次來訪。

  樓孤寒以為他是來詢問修煉洞府的事,結果溫城主上來就敲了他一個爆栗。

  然後重重拍出一份請柬。

  “京梁的人辦曲水宴,跑來紹安城,請湘人參加。”

  溫城主眉頭緊鎖,“請了你,徐山長,還有一位姓江的學生。怎麽回事?是不是因為你那個神魔古戰場?”

  “……不是。”

  樓孤寒臉色也不太好看。

  姓江的學生。

  京梁的人,八成是衝著江隨月來的。

  這次事情可比上一回麻煩多了。

  他手裏的試煉場畢竟是冒牌貨,不至於引來惹不起的人物。

  可江隨月是劍皇後裔。正牌古戰場已經現世,為了逼取劍皇遺贈,誰知道京梁貴人會做出什麽事來?

  他問:“曲水宴定在哪一天?”

  溫城主道:“三月初三。輕涯城。”

  三月三,上巳節,民間拔除災禍、祈降吉福的日子。

  哪像是京梁高高在上的仙師會在意的節慶?

  溫城主道:“京梁那邊的規矩,我知曉的不多。大概是尋個由頭,聚在一塊談經論道吧……”

  具體怎麽個宴法,卻是不甚清楚。

  聽京梁使者的意思,這三個人不去赴宴,湘州這一年的軍費有的犯難。

  明晃晃的威脅。

  送走憂心忡忡的溫城主,樓孤寒收起請柬,去煉丹室找到江隨月。

  江隨月反過來安慰他:“不必擔心。宴會定在輕涯城,情勢不算很糟。”

  她扯開一個輕鬆的笑,粗略解釋了皇朝複雜的派係、諸多世家行事的不同風格。

  把宴會地點定在清州的輕涯城,江隨月猜,下子的人是孟知禮。

  孟氏那位資質平庸,又自命不凡的大公子。

  “隻要不是孟回和孟知易,便沒什麽好怕的。”

  江隨月說了一句玩笑話,“他們倆是真正的仙師,動輒閉關十幾年,時間對他們來說過得很慢,所以他們玩陰謀陽謀,動作也很慢。說不定再過幾年,就會把我忘記了。”

  樓孤寒回憶了一下。

  觀星閣拍賣會那天,孟公子咄咄逼人而色厲內荏,確實不像厲害人物。

  他問:“孟知禮是什麽樣的人?”

  “蠢人。”

  江隨月淡淡說道,評價與宋清河相同。

  樓孤寒道:“不論心性如何,隻要他是孟家公子,想對付我們,總是很容易的。”

  江隨月輕歎一口氣。

  斟酌片刻,她說:“中洲修行界非常公平。”

  隻需進入那個世界,就會受到絕對公平的待遇。天賦、家世、師門、氣運,種種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因素都會被納入考慮,繼而給予修行者絕對合理的位置,分發絕對合理的資源。

  這一切,隻為最大限度利用中洲修行資源,培育出最多的強者。

  “孟知禮出身很好,也很不好。孟回夫婦一心向道、性情涼薄。發現兒子資質平庸之後,隻把他當尋常弟子養著,從不短缺丹藥功法,但要說骨肉親情,幾乎是沒有的。”

  “四歲那年,他母親意外身亡。三年後,孟回與合歡宗一位弟子結為道侶。”

  “孟知禮無人教導,常混跡於坊市之間。也許聽了人教唆,也許沒有——反正那種環境,有沒有教唆,都教不出聰明孩子。孟知禮做出第一件蠢事,用凡人的眼光,看待他的那位後母。”

  “續弦,庶母,不為亡夫守節,不守婦道,嫁人時還帶來一個年紀跟他差不多大的弟弟。總是說這種聽起來可笑又可憐的話。”

  “他是很可憐的……”

  江隨月笑了笑,情緒很平淡的笑,不像冷嘲,也不像憐惜,“孟回幾乎放棄了他,他不肯看清事實,認定父親隻是被庶母蒙蔽了,孟知易不過是繼子,不配父親寵愛……”

  “其實孟知易劍道天賦驚人。孟回第一眼見他,就想收他為親傳弟子,知他依賴母親,幹脆與他母親結成道侶。”

  “孟知易沒有辜負孟回的期望。”

  “十歲淬煉劍意,以氣禦劍;十三歲聚真元,成劍丸……”

  說到這裏,江隨月輕輕握住細白的指節,“百年一遇的劍修天才。”

  在京梁公平的世界裏,劍修天才會享受孟家一切資源的傾斜,資質平庸的“嫡子”注定了隻能仰望他。

  “但孟知禮不懂這些。或許他懂,隻不過,他不願相信自己比不過一個外人,他一定要證明他比孟知易更強。”

  “除了凡間那些可笑的說法,他沒有別的佐證。”

  “再後來,凡間那些說法也騙不過自己了,他開始尋找偏門道法……”

  江隨月指了指自己,“他最看重的就是我。拿不穩劍的劍皇後裔。”

  樓孤寒眉心微蹙。

  江隨月笑道:“別擔心。既然神皇願意放過我,說明他差不多放棄劍皇遺跡了。孟知禮來來回回做這麽多事,也隻是他自己的意思,代表不了孟家。他很好對付的。”

  樓孤寒道:“嗯。”

  為了讓他放心,江隨月繼續說道:“我以前啊,有一個朋友,叫渺渺,比我小兩歲,這麽小的小女孩。”

  江隨月伸手比了一下高度,眼神多了一點溫柔和懷念,“因為修行的功法偏玄陰之氣,她家出眾的人物都是女子。孟知禮那個蠢貨,竟然在小女孩麵前說,‘絕戶美人’,這一類不堪入耳的惡心話。”

  樓孤寒問:“然後呢?”

  “然後,渺渺‘哇’的就哭了,一拳打破了他的腦袋。”

  江隨月輕輕笑起來,“那時渺渺才到他腰間那麽高,修為已經很強了。孟知禮樣樣比不過她,就取笑她是女孩子,好像身為男子,天生便高女人一頭似的。因為這個,他們見一次,渺渺打他一次,直到孟知禮不敢在她麵前露麵。”

  樓孤寒也笑了,說道:“很少聽你說起以前的朋友。”

  江隨月道:“我就一個朋友。她應該,也長成大姑娘了。”

  樓孤寒道:“這次曲水宴,她會參加麽?”

  江隨月搖搖頭說:“她隨師父閉關修煉,好些年沒在外行走了。”

  而且,孟知禮組織的宴會,八成不會請陳家大小姐。

  深談一場,樓孤寒對孟公子多了解了一些,但並未完全放下心來。

  每日愈加忙碌。

  符文一道有了頭緒之後,他拿妖丹試驗了幾回,成果很令人滿意。樓孤寒粗略算了算,以他現在的真氣,能夠一口氣引爆二十顆妖丹。於是請阿饒做了一樣小機關,根據陰陽五行壓刻紋路,省去畫符的時間。還有她做給趙惟安玩爆竹的小鐵桶,用在妖丹上也很適合。

  抽時間去觀星閣購入丹藥、符籙、法器。宋清河好奇問他要做什麽,樓孤寒提起曲水宴的事,宋清河笑道:“輕涯城又不是孟家一言堂,有什麽好怕的?”

  很有商業頭腦的宋閣主說道:“曲水宴前後,輕涯城應當很是熱鬧。到時候,你可以去靈市看看。你刻的符籙,還有各種各樣小玩意,肯定能賣上好價錢。”

  說著,語氣有些遺憾,“可惜觀星閣春日事繁,不然我也想去看一看。”

  了解京梁的人都說,曲水宴出不了大事。樓孤寒暗暗祈禱,但願這次真的有驚無險。

  時光如水。

  春意漸深,冰雪消融,冬日枯涸的湘川迎來汛期,波濤洶湧,浩浩湯湯。

  在這樣略有些緊張的氛圍中,暮春,終究是近了。

  除了請柬寫明的三人,沈元、溫顏、楊屹之也決定北行。

  樓孤寒不讚成兩位發小跟著,楊屹之笑嘻嘻道:“都說我倆是蒼嵐山門神,山長出遠門,怎麽能不跟來嘛。溫叔在輕涯城也很有凶名的,你要是受了欺負,就放阿顏撒潑去。”

  熊孩子犯起渾來,勸是勸不住的。

  沒辦法,隻好隨他們去。

  溫城主親自送他們來到兩州邊界。

  暮春的林野,晨風還有些微微的涼意。漸漸明媚的天光,婉轉清脆的鳥啼,柳樹蔥蔥鬱鬱抽出的新芽,連同紛飛的柳絮,交織出一副春日美景。

  春·色無偏無倚,山川與山川之間,卻被一塊無形屏障隔成兩段。

  以南,是荒莽湘地。

  以北,是富饒天國。

  “這是什麽東西?法陣麽?”

  樓孤寒第一次來到湘州邊界,忍不住張開手心,貼緊無形而堅實的屏障。

  徐行道:“是,鎖妖陣。據說出自黃越大師之手,設在清州邊界,阻攔妖獸。”

  樓孤寒仰起頭來,以他的神識強度,無法探查法陣有多高。

  像一圈看不見盡頭的柵欄。

  樓孤寒收回手,視線掃過一角,說道,“那裏是不是破了一個洞?”

  法陣底端的某個角落,靈氣有些駁雜,隨時可能被山風吹破的樣子。

  徐行瞥一眼,說道:“沒事的。黃越老師設的法陣能夠自行補足缺漏,若是妖獸通過,就會形成一個新的小型法陣,將它們封死在裏麵。”

  樓孤寒問:“若是人呢?”

  徐行道:“人,過去就過去了唄。”

  “真的?”

  楊屹之說著就想往薄洞裏爬。

  “幹啥呢你!”徐行急忙拉住他,“法陣不穩,容易引來妖獸。這是湘州地界,萬一引出百八十隻妖獸,你還想不想活了?”

  楊屹之悻悻退回來,嘴硬說:“妖獸有什麽好怕的……”

  徐行道:“前麵不遠就是關隘,鎖妖陣留了出口。”

  連通兩州的關口頗為寒磣。

  守衛懶懶散散,如同看守羊群的放牧人。

  放一名湘人出行,便要蓋一次“章”——在他們身上嵌入神朝推行不久的、追蹤定位的小玩意。

  鎖妖陣用來阻攔妖獸,這東西用來拒湘人於清洲之外,以免南蠻子湧入京梁。

  徐行出麵交涉:“我們幾個是京梁來的……”

  守衛眼睛都懶得抬:“憑證?”

  徐行啞然。

  他來時有學宮令牌在手,不同於散修,不必在關口登記入冊。現在丟了令牌,關口又沒收集他的真氣,理論上講,他現在已經是湘人了。

  一行六人,除了沈元,手背都嵌入了追蹤定位的符文。

  楊屹之有些不喜:“人又不是物件,蓋他大爺的章……”

  但這是皇朝的規矩。

  樓孤寒摩挲著手背上的痕跡,心情有些沉重。符文信息每日都會傳給周圍城池,監督行蹤。這樣一來,孟知禮豈不是對他們的去向了如指掌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