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意二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4258
  深冬的蒼嵐郡很是蕭瑟。

  細雪掩去疏疏落落的樹影, 城池與城池之間荒僻小徑愈發顯得寂寥。

  而在紹安城以東, 景象卻有些不同。

  深及小腿的雪被過路行人踩實,留下一行行深淺不一、雜亂無章的足印。約有百人, 在府軍的帶領下,朝蒼嵐山而行。

  隊伍行進過程中, 並無多少意外。偶爾有些小摩擦,也很快被威嚴的府軍製止了。靴子踩踏雪水的聲音, 草鞋趿趿拉拉的聲音,推車吱呀刺耳的聲音, 各式各樣尖銳或低沉的聲音彼此交雜,最終匯成的響動奇異而和諧。百餘人順服而沉默地行進著, 好似一麵入了冬的潭水。

  這一隊人是昨日新趕來紹安城的饑民。慕夫人並未承諾過他們什麽,施給每人一碗稀粥後, 派遣了十名府軍帶領他們前往蒼嵐山。

  都是蒼嵐郡的人,大抵知道蒼嵐山是什麽地方——山脈綿延, 深林常有野獸出沒。

  如今天寒,農家沒有存糧,野獸大約也沒有。這種情況下進山, 顯然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本著對城主的信任, 這百餘人決心跟隨府軍東行,還有些不願離去的, 仍留在紹安城外。

  漸漸的, 隻能看清輪廓的蒼嵐山, 顯現出景色來了。山頂積雪, 草木扶疏,翠色葳蕤。如此美景,不似隆冬,更似三月春·光。

  離山腳還有一段距離,便有一名府軍來迎,手中拿著一塊尺餘見方的鏡子,邊看鏡子邊說:“一百一十五人是吧,跟我來。”

  他沒問負責護送饑民的同袍,隻看著銅鏡,好像鏡子能告訴他該怎麽分配勞力似的。

  蒼嵐山周圍粗略劃成了八塊,他們去的是第三塊地方。山腳以石灰粉圈出首尾相連的區域,寬約六丈,看樣子是想挖一條人工河。先到的千兩百人已經忙活起來了,壯丁挖土、燒磚、蓋屋,婦人做吃食,老人編竹具,小孩兒四處幫忙。到了這裏的人,隻要有謀生之力,似乎都有活幹。

  惹人注目的是兩個小孩子,一男一女,十歲上下,女孩手拿一指粗的碳條,在榆木板上寫寫畫畫,男孩在一旁急得跳腳:

  “不行!這裏不能留空!”

  鄭二手腳並用比劃,“這是土數,土生金,缺一點都不行!”

  阿饒撥開他的手臂,認真說道:“可以的。隻要撥動……撥動那個,那個什麽方,這兩塊就會重合,那樣就夠了。”

  “是幻方!”鄭二急道,“你連九宮算都不會!單憑眼睛能看出重合嗎?聽我的!我拿占盤算過!”

  阿饒不為所動:“我親手試過。”

  兩人誰也不服誰。周光耀被慕夫人派來做監工,見狀過來打圓場:“不如問山靈吧。”

  “好。”

  阿饒抱起木板,先走一步。

  鄭二哼了一聲,不甘不願跟上,轉頭小小聲抱怨:“周叔,你能不能跟樓哥哥說,我不想跟她一起設陣。”

  周光耀也低頭小小聲說:“這事我做不了主。小寒說你擅長數算,她擅長……叫什麽來著?對對,形學。反正誰也不能缺,你倆必須一起實練。”

  鄭二滿腹委屈。他實在太煩那個叫阿饒的丫頭了。好不容易畫好的陣圖,那丫頭看一會便說,這邊思慮不周,那邊陣器架不出來,哪兒哪兒都是錯。總之一句話,他就是個在天上搭樓閣的,不通實務異想天開,弄出來的法陣中看不中用。

  三人來到正西邊山口。山腳立著一塊三丈高的石碑,光潔如鏡。

  阿饒將畫圖的那麵板子對向石碑,輕聲誦念:“請問山靈,這幅陣圖有無缺漏?”

  鄭二與周光耀站在她身旁,表情同樣十分虔誠。

  係統得瑟極了。

  沒錯,它就是傳說中的蒼嵐山靈。這塊石碑,還有府軍手中拿的小鏡子,是它與宿主之外的人進行溝通的工具。

  阿饒話音未落,石碑表麵浮起一層灰霧,未幾,灰霧凝出一行字來。

  三人定睛看去。阿饒笑了笑,然後壓下嘴角,不想顯得太過開心。鄭二立時愁眉苦臉。周光耀對爭論結果無所謂,好奇而敬畏地目視灰字顯現、消失。

  這就是係統與其他人溝通的方式了。

  很符合它神秘高大上的統設!

  係統算力驚人而創新不足,樓孤寒安排阿饒與鄭二實練的時候,讓它也幫忙把把關。

  幸不辱命。有它把關的陣圖,沒可能出錯的~

  當然,它強橫的算力,不止用於驗算法陣一種用途。

  身為後世最最先進的黑科技係統,它可以一心萬用。與山內靈氣連通感應之後,它便能監控蒼嵐山及周圍十裏的所有生靈。

  以前人少作用還不大,現在山腳每天一兩百人的增加,有了係統幫忙,府軍巡邏的效率大大增強。

  八個區域內哪裏出現突發狀況,係統便第一時間通知府軍手裏的小鏡子,將惡行全數扼殺在誕生之前。如此一來,饑民中手腳不幹淨的家夥們,受其震懾,再不敢心生惡念。大家的關係和山腳的氣氛,越來越好。

  不過,還有少數中的少數人,被抓住行惡也死不悔改。

  比如三區的一位,別稱癩頭。這位就是地地道道的懶漢,家中就他一個,爹娘留了些家業,他坐吃山空。今年餘貨啃幹淨了,聽說蒼嵐山做活管飯吃,便死皮賴臉混進來。來了也不做事,每天遊手好閑,調戲人家姑娘。

  被係統發現了幾回,癩頭吃了好些苦頭,不敢做壞事了,隻混著,就是不幹事,每天等飯吃。

  周光耀發現這點,問樓孤寒要不要把人趕出去。

  樓孤寒想了想,說道:“不必。”

  蒼嵐山的規矩是多勞多得少勞少得,由係統監督評判,絕對公平公正。癩頭成日遊手好閑,發給他的物資就隻能維持溫飽,差一口就餓死的那種。其他人都熱火朝天幹著活,日子會越過越好。本來七分的甜,一看他,能對比成十二分。

  留著當反麵教材,也挺好的。

  山下多了一千來人,樓孤寒每天做完功課,都要下山逛一圈。逛完之後,心情總是特別愉快,眉歡眼笑找沈元煉氣。

  這種不帶算計意味的笑,落在沈元眼中,自然不算討嫌。

  依賴妖丹辛苦煉出幾分真氣,樓孤寒有些疲累。沈元便說要歇歇。

  酉時未到,天色半黑。

  樓孤寒摸出一顆靈石,放到案上。

  那塊靈石靈氣已經耗盡,如今隻是一塊無用的晶石。樓孤寒又拿出一件精密小巧的鐵器,將靈石嵌入其中。

  沈元瞥一眼,問道:“這是做什麽?”

  樓孤寒不答,指尖輕輕在鐵器凸出的小扳手上點了一下。

  極輕細的一聲響。

  就像是火舌舔舐幹柴,冷不防爆出小火星的聲音。

  下一刻,白色晶石煥發光芒。

  光芒足夠明亮,柔和不刺眼,好似一盞溫柔的燈火。

  借著那光,沈元看清了晶石表麵刻劃的痕跡。那是不久前,他們去往鱧水村途中,沈元在妖丹上刻出的痕跡。當然細節有些不同,但絕對出於同源。

  沈元又問:“這是什麽?”

  “晶石啊!”

  樓孤寒轉頭朝他笑,“學你在妖丹上刻符,胡亂搞出來的。本來想存儲熱氣,但是符文哪裏出了錯,把日光吸收進去了。”

  沈元平靜瞧著那塊晶石,眼底有一抹不易察覺的驚豔。

  他說:“你想用靈石存儲熱氣?”

  “嗯。”

  樓孤寒點點頭,無奈笑道,“但是失敗了。”

  沈元道:“哪裏失敗了?”

  樓孤寒有些遲疑:“聽說京梁學宮有位黃越先生,符陣同修,以陣入道。我也想試試,就參考了五行陣的算法……”

  他對陣法的理解全部來自古籍,親自接觸其實很少。沈元聽了一會,點出幾處謬誤。

  樓孤寒不太習慣與人探討這類想法。遇到不確定的問題,猶豫過後他開口求助。對方很有耐心解答,偶爾說出理解。他緊接著提出問題,列舉各種解決方式,再一一否決。最初的想法還在,思路越來越清晰。

  理順思路之後,樓孤寒拿出另一顆白色晶石,在同道的引導下,認真刻畫。

  細密複雜的符文勾連虯結,鐫刻於小小晶石上的法陣逐漸顯現真容。最後一筆落下,樓孤寒清晰感覺到,這顆晶石,內部溫度逐步上升。

  “成功了!”

  樓孤寒笑道。他執起那顆發光的晶石,端詳那件精密的鐵器,自言自語說道:“應該無法通用……”

  沈元目光落到他手中:“這又是什麽?”

  “你一定想不到!”

  樓孤寒眼瞳發亮,開心地與他分享喜悅,“是阿饒。我畫的法陣不能控製光亮明暗,想讓晶石亮一點,必須抹去一道符文重畫。她聽我說了兩句,便做出了這個東西,隻需輕輕一撥……”

  他舉起鐵器,碰了一下小扳手。

  “啵”。

  光芒驟暗。

  星子微弱的光線透入紗窗。樓孤寒半邊臉頰隱入暗色,唯有那雙眼睛,明亮得像是潤過春水。

  “是不是很天才很厲害?”

  “啵”。

  明光又起。

  樓孤寒笑吟吟說:“阿饒那孩子啊,明明自己很厲害,卻從不自矜。她都不知道自己做了多麽了不起的事。”

  沈元無言,靜靜望著另一顆散發暖意的晶石。

  如此精妙絕倫的法陣,畫出它的人,卻不知道它有多難得。

  樓孤寒繼續說道:“她在靈獸園看見那隻兔子,就是那隻嘴賤很討嫌的兔子,一個勁跟我說兔子好可愛想摸摸頭。我都想摸摸她的頭,跟她說,其實她比兔子可愛多了。”

  沈元移開視線,沒說話。

  樓孤寒覺得自己今天話太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剛剛煉氣的時間有些長了,經脈隱隱酸痛,倦意也漸漸難以抵擋。

  他緩緩眨了一下眼睛,說道:“我睡一會兒,你記得叫我。”

  說著,趴到桌案上,和衣休息。

  兩顆晶石握在手中,柔和的光芒無聲播撒,將鴉黑的發染出一線銀光。

  沈元與他並肩而坐,沉默良久,伸出手,掌心落上鴉黑的發,撫摸兔子一樣輕輕揉了揉。

  淺睡的少年肩骨微顫,猛然驚醒,動作先意識一步,反手抽出匕首。光影交錯,刀風寒凜如利刃。然後……

  四目相對,樓孤寒略顯尷尬。

  沈元的手還停在他耳邊。

  似乎察覺不出他方才狠厲的殺意一般,慢慢梳起散開的一縷鬢發。

  “你頭發亂了。”

  “……”

  樓孤寒恨自己危機感太重!

  安靜片刻,他目光複歸迷茫,夢遊患者一樣轉頭栽了下去。

  不忘說夢話:“我覺得沈元為人特別好……嗯,他從來不記仇,拿刀捅他都不記仇……”

  不知過去多久,他好像聽見了很輕很輕的笑音。

  很輕。

  轉瞬即逝,仿佛從未出現。

  樓孤寒心中歎息,問係統說:“為什麽我又拔刀了?”

  忙於搞事業的係統敷衍說道:“啊,那不是很正常嘛。”

  “不正常。我應該,還算,信任沈元吧……”

  “不,你一點都不信任他。”

  係統無情拆穿。

  “……”樓孤寒無奈,“別把我說的這麽冷血。”

  “冷血沒啥不好,挺好的,我支持你。”

  說話間,戀愛係統又指揮府軍抓了一個新來的憨憨,心滿意足說道,“你現在這樣真挺好的,繼續保持,我永遠是你堅實的後盾。加油,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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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孤寒:阿饒真是天才!她都不知道自己做的靈器有多厲害!

  沈元:(內心)你也不知道自己畫的法陣有多厲害。

  樓孤寒:她竟然覺得那隻蠢兔子可愛,明明她自己比兔子可愛多了。

  沈元:你也……

  樓孤寒:?什麽?

  沈元:沒什麽。(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