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五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2214
  月光幽微。

  山泉溪澗熏染些微華光,折散到山岩之間,稍稍照亮這片林木。

  樓孤寒慢慢抬起頭,空茫的眼瞳看了他好久,終於鬆開鋼刀,擺出無害的姿態。

  沈元本想將他攙回屋內,看清他的傷勢後,在原地布了絕識陣,飛快地拿出傷藥和清水。

  手臂和大腿的傷包紮過了,不再往外滲血。最重的一處在右胸。長箭穿胸而過,尾羽斷裂,還有一小截裸·露在外的箭枝。

  夜風冰寒刺骨,他不知在這兒守了多久,額頭還有些發燙。

  身體的傷不算麻煩,最嚴重的是紫府,處理不當很可能毀掉根基。

  神識受損,麻痹感官的藥物是不能用的。

  箭頭緊緊嵌入右胸。沈元沒有過多解釋,連枝帶尖猛力一拔。皮肉綻裂,凝固的血噴薄而出。樓孤寒順從地任他動作,眼簾半開半合,像昏過去了又像沒有。

  塗抹傷藥的時候,空茫的目光凝聚了些,斷斷續續道:“有四個人……一個練氣九重,三個練氣五重……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沈元解開他左臂的布條,應道:“嗯,我知道。”

  “噢,阿顏他們……”

  “不知道。我等會傳訊。”

  “還有,靈玉的事,我沒生氣……”

  沈元剪斷中衣,仔細檢查有沒有別的傷口,告誡道:“別說話。這種時候不用想這些事情。”

  樓孤寒便不再說話,眼神空泛迷茫,瞳孔映出他凜若霜雪的臉龐。

  沈元為傷者披了一件薄衫,道:“你需要休息。”

  樓孤寒明白自己神識受損得厲害,閉上眼,努力放鬆心神。

  半刻鍾後,他暗自歎息,無奈地睜開眼。

  這種時候根本沒辦法將性命完全交托給另一個人。生死之時保持清醒,已經是刻入骨血的本能。

  停在天邊的烏雲徹底散去了,月光還是很淡。

  沈元背對著他,肩頭停了一隻靈鵠鳥。

  樓孤寒問:“有沒有安魂香?”

  靈鵠鳥吞下信箋。沈元回身道:“你現在不能碰那種東西。”

  樓孤寒愣愣問道:“有沒有安眠曲?”不等對方答話,彎起嘴角,“開個玩笑。”

  沈元肅容凝神,定定地望著他。

  微揚的唇角垂低下去:“不好笑嗎?”

  “不好笑。”

  容色端肅的少年坐到他身側。

  絕識陣隔去冬夜寒風,安穩得有些溫良的寂靜中,響起很古老的歌謠,輕緩低沉,似吟似唱。

  傷者的氣息慢慢變得和緩悠長。沈元垂低眼瞼,伸出手,掌心覆上他的前額。

  ·

  幾乎凝為實體的神魂半聚半散,好似隨時將要碎裂。

  他知道自己身在九幽,可是什麽都看不見。眼前都是瑩白,仿佛壓著一場大雪。他竭力凝定眸光,飄忽地掃過忘川河畔。

  沈元不在。

  精神稍微放鬆,後背靠上石台,緩緩調息。樓孤寒感覺不到時間流逝,勉強積攢了些氣力,撐住石台站起。

  放在以前,他進入九幽,沈元早該出現才對。大概被人皇找過去學新功法了……他昏昏沉沉想,慢慢挪動步子,如殘魂一般遊蕩陰間。

  魂體灼燒的痛愈演愈烈,神智也越來越難保持清醒。他隨手扶著什麽硬物坐下,許久之後發現這裏是奈何橋。第一次看見沈元的地方。

  九幽如他們初次相遇那般空寂無聲。

  瘦弱的孩童從天際那一頭緩步走來,長發遮住半張臉,姿勢有些怪異。然後看見了他,隔得老遠,停住腳步。

  樓孤寒很想罵一句小狼崽,可是喉嚨像咽下了一塊火炭,隻能翕動嘴唇無聲地說:“過來。”

  沈元踏出一步,又呆立不動。

  樓孤寒再沒有力氣說話,身軀倚靠石橋,魂體越發虛弱。沈元終於察覺他狀況不對,踉踉蹌蹌踏上奈何橋,拙笨地握住他的手。

  神魂注入一絲暖流。樓孤寒精神了些,微微抬高眼簾。待看清沈元的模樣,識海猛然炸開一聲雷鳴般的轟響,魂體無可抑製地開始顫抖。

  沈元握緊他的手傾注神力。長發遮掩的半邊臉頰忽隱忽現,滿布不該出現在活人身上的傷痕。五官駭人可怖,仿佛被不可違抗的蠻力活生生撕裂開來。

  這是大荒魔修亦不敢宣之於口的邪咒,分魂之術。以自身軀體為祭品,換取更為強大的力量。人皇為了那個虛無縹緲的誓言,將一個小孩子困在這裏,像對待畜生一樣強行抽走一半的神魂和血肉……

  樓孤寒竭力睜大眼睛,手臂止不住哆嗦。

  理智被憤恨和惱怒衝昏,無數念頭在腦海中翻滾。有一瞬間甚至想廢掉那位神主,讓他也嚐嚐生死不能的滋味。

  神魂因為情緒劇烈起伏越加逸散。沈元畏縮地瞧他一眼,慢慢收回了手。

  樓孤寒神智昏昏,手臂還在發顫,膠著的嗓子發不出任何聲音。他以為這個孩子在等一聲呼喚,或是一個安撫的眼神。沈元後退半步,擠出喑啞的氣音:“哥哥……我不是,怪物。”

  樓孤寒再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憤恨化作苦澀蔓延開去。魂體最深處傳來一絲碎裂聲,眼前黑沉沉一片,尖銳的電子音連聲叫囂:“警告:能量不足!”

  接著又是智能係統急道:“宿主你幹嘛,神魂不穩亂用什麽技能啦!”

  技能麵板中“溯洄”二字陷入灰暗。他睜開雙眼,顫巍巍支起上身。天邊月色沉沉,沈元守在他身邊,冷聲道:“你胸口有傷……”

  話音戛然而止。

  樓孤寒猛然撲向他,手臂穿過腰側用力扣住背脊,不顧皮開肉綻的傷口,胸膛緊緊與他相貼。沈元從驚怔中轉醒,右手按上他的肩膀,卻怕用力碰著哪處刀傷,隻斥罵說:“你做什麽!”

  “阿元……”

  樓孤寒輕聲喚道,手心和嗓音都在顫抖。

  他不敢想象忘川河畔的那個孩子此時在做什麽,也無力為年幼的信任依賴他的沈元做些什麽。他唯一能做的,隻是在不知幾百年後的這個寒夜,麵對那個走出九幽的孩子,給出一個遲來的、絕不放手的擁抱。

  沈元眉心緊鎖,輕按肩膀的手一寸寸往下,最終半摟住擁緊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