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變-寒夜寂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6410
  蕭無常和岑吟趕到城門處時,剛好和四處尋找他們的九皇子打了個照麵。岑吟很好奇他是怎麽找到他們的?九皇子卻說,是禍殃一直在高處引路,他自始至終都藏匿在海陵城裏,俯瞰著整座城池。

  來海陵的這幾日,禍殃幾乎每晚都會出去,早已將城內摸索了一遍,無處不知。此人身手好,記憶也好,大小事務處理得滴水不漏,很受九皇子信任。

  但九皇子此時來找他們,卻是有事而來。

  “這城裏麵有東西。”他對那二人道,“但我猜,你們早已知道了吧?”

  “你若說的是那火鬼,的確知道了。女冠甚至跟他打了個照麵。”蕭無常道,“殿下對此鬼感興趣嗎?”

  “非是我感興趣,而是海陵城今夜必不太平。”九皇子道,“若我猜得不錯,今夜……”

  必有火患。

  “這可不妙,”岑吟當即道,“今夜是龍王爺生辰,四處都燃放著花燈,一旦著火,一燒便是連亙,且火勢必然從上麵走,順著紙燈一路盤繞,到那時整座城都會燒起來。”

  “聽女冠這意思,今夜是要救人了?”九皇子問。

  “自然要救,我是修行之人,絕不會見死不救。”

  “若如此的話……今夜隻怕你抓不了龍王爺了。如果還想抓他,今夜是唯一機會,一旦錯過,恐怕遙遙無期。”

  “捉龍王爺一事,本就如同鏡花水月,可望不可即。但救人之事卻迫在眉睫。”岑吟道,“若非要二選一,舍龍王而取民眾也,但是……我亦不會放棄。”

  “女冠這話的意思是?”

  “我兩個都要做。盡力而為。”

  “說救人容易,但救起來何其艱難。”九皇子歎道,“蕭公子,你一直不說話,可有辦法?”

  他這樣一說,岑吟才發覺蕭無常一直在沉思,眉頭微蹙。她覺得此事對他而言不該十分為難,當下還有些驚訝。

  “你……很棘手嗎?”她問。

  “說棘手也不是,說不棘手也不是。”蕭無常沉思道,“百邪鬼之說,隻在南國才有,與我們西武佛國並非同一體係。但既被登名造冊,便非尋常之輩,自萬鬼中則其百,絕非等閑。”

  他告訴岑吟,百邪鬼凶悍非常,不屬地府管轄,陰差鬼卒並非對手,往往聽之任之,不去製約。佛國護法雖能與百邪鬼製衡,但一則靈力消耗巨大,二則必現護法本相,皆屬勞師動眾之事。

  公輸縝,幽寂王,燭龍太子……都屬百邪鬼之一。燭龍郡太子之威雷霆萬鈞,郡中恐怖景象仍曆曆在目,那火鬼煌骸絕不在他之下,若掀起火勢,比昔時太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們今日,境遇與上次不同。”蕭無常道,“燭龍太子曆經轉世,得源風燭之肉身,怨氣已散去大半。且那時燭龍郡在結界之內,無外人出入,地動山搖不會波及百姓。但今日卻實在不行……”

  那煌骸此日,就行走在人群之中,處處都是無辜百姓。他鐵了心要害人性命,不比太子善念尚存。蕭無常雖那時在郡中曾現護法神相,卻並無百姓知曉。而若是在海陵城顯像的話……

  “會引起大亂。”

  “這是為何?”岑吟心知有異,但卻不知其所以然,仍想問個明白。

  “我是佛國護法,佛國人神共存,我在國中行走,無需隱瞞身份。但南國諸神隱於天際,不在人間現身,我若貿然昭顯神通,隻怕會壞了規矩。”蕭無常道,“若在九幽之下,或是九霄之上,我皆無所畏懼。唯有人間桎梏重重,束手束腳,不敢擅自動手。”

  “你還是不顯像得好。”九皇子忽然在一旁道,“否則一來引起百姓爭相觀看,不利於逃生,二來想必你威能甚烈,萬一不小心把海陵城砸得飛沙走石,恐怕傷亡比煌骸更甚。”

  “正是如此。”

  “殿下知道他身份?”岑吟卻想到了別處。

  “知道啊。我第一次見他,就看到他背後有佛光。”九皇子對她擠了下眼睛,“旁人或許未必知道,但我可是皇子。宮中禁書看過不少,早知道他身份了。”

  “那……”岑吟猶豫了一下,“蕭釋,我們能否像當初燭龍太子一樣,製作結界困住那火鬼?”

  “煌骸乃火之化生,不受結界控製。”蕭無常道,“何況縱然能,想為我開辟一處戰場,整座海陵城都未必夠大。等我們做好結界,它早燒完了。”

  岑吟聽罷,點了點頭。但她對於如何處置煌骸毫無頭緒,隻能立在原地沉思。

  九皇子呼著寒氣,也有些神色不安。蕭無常卻陷入了沉思,他將手伸向腰間,取下一隻口笛來。那口笛短而窄,僅有他拇指長,被他吹了一聲,聲音竟宛如黃鸝。

  “好小的笛子。”岑吟忍不住道。

  “笛子雖小,用處卻大。”蕭無常對她笑道,“我大約有法子了。但是需要九殿下幫忙。”

  “你盡管說。”九皇子當即道,“我傾力相助。”

  “我想問問,這城中可有高樓或高塔?”蕭無常問,“不拘是什麽,隻要夠高便是,越高越好。”

  “禍殃前幾日同我說,他在城中太守府幾裏外,看到了一座祭壇,就設在鬧市之中,外麵有大理石圍欄加護。”九皇子道,“那祭壇不算大,乃夯築而成,是一座祭祀夜明神的月壇。在它後麵有一處梅花樁,呈北鬥七星狀,蜿蜒向上。最矮的有一人高,最高的有數十丈,堪比一座佛塔了。”

  “是七星樁是嗎?”岑吟當即問,“一共七根柱子,一節比一節高?”

  “正是。”

  “我知道這是何物。”岑吟道,“這是登仙梅樁。”

  “登仙梅樁?”

  “是,恐怕是海陵城民眾打造而成,供奉黑河龍王之物。”

  九皇子聽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然他轉過身打了一個響指,幾乎瞬間,那戴著麵具的黑衣男子便落在了他身旁,腰間還配著一把劍。

  “見過殿下。”他行禮道。

  “我所知者,都是聽禍殃所說。”九皇子指了指那男子,“你可直接問他。”

  禍殃衝岑吟行禮。岑吟打量著他,越看越覺得熟悉,但又不知他到底是何人。

  “禍殃先生,”她起手還禮道,“請問一句,海陵城中的七星梅花樁……是什麽來曆?”

  禍殃看了九皇子一眼,見他點頭,便垂下了雙手。

  “此樁之下,有一處石碑,上麵記載說這是海陵城民眾百年前為黑河龍王所建。意在祈禱龍王登仙道,保佑海陵風調雨順。”禍殃道,“那梅花樁孤高聳立,且不知是什麽石頭所鑄,奇寒無比,非人所能躍之,隻做祭祀觀賞之用。恐怕除了龍王,誰也上不了這七星樁。”

  此梅花樁半截深埋地下,寬約八尺,樁與樁之間相隔不等,但也有二三十尺寬。從底部向上看時,隻覺壓迫感極強,尋常人無法攀爬,想必隻有那所謂的龍神才能屹立其上。

  “真是好心思。”蕭無常哼了一聲,“七星梅樁……蜿蜒向上,神龍可沿其攀登,躍上雲層,再自雲層而墜,落於樁上。當真是極好的落腳點。”

  “海陵城百姓在祭壇上供奉了許多新鮮供品。”禍殃道,“想來他們極為重視那祭壇與那處梅樁。”

  “話雖如此,有件事我卻覺得奇怪。”蕭無常搖頭,“都說南鬥注生,北鬥注死。這七星陣如此擺……當真吉利嗎?”

  “那就不是你我能管的事了。”九皇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我想,沒有比那七星梅樁更高的地方了。”

  “好,那就是這裏了。”蕭無常果決道,“我們幾人,需分工合作,各司其職。首先每人各領一處場,待火勢起時,將那煌骸朝高處去引,使它遠離民樓與民眾。製空可交予我,此項為我之所長,能在半空轄製。”

  “製地交給禍殃,”九皇子道,“我可與他一同——”

  “殿下身份尊貴,不敢勞動,亦需小心為上。更何況還需殿下這雙眼睛為他們引路。”蕭無常製止道,“但我想禍殃一人恐怕不夠,須得女冠一起。”

  “可以。”岑吟當即答允。

  “先別答應得這麽快,就我們幾人,還是太少。”蕭無常戳了她肩頭一下,“還要再找幾個幫手。”

  “還有誰能用?”

  “我還需兩個人,”蕭無常道,“一人從遠處引火煌骸,分散其注意,一人圍堵它之生路,不叫它遁走。因五行之中,木生火,火生土,煌骸若察覺不利,便會遁入土中。得有人將其攔截,逼出地麵。”

  “若讓它跑了會怎樣?”九皇子問。

  “它本是借帝王氣而生,無處可逃,自然會去那座帝王墓。若它潛入皇陵,休養生息,則會立刻附著在帝王屍骨上。百日後便可破土而出,重塑肉身,殘害生靈以奪其魂。”

  “你怎麽知道的這麽多?”九皇子十分詫異,“果然是神人!”

  “這倒不是神人不神人的……你們都不讀書的嗎?”蕭無常一臉困惑,“南國誌異裏寫得清清楚楚,並無遺漏啊。”

  在場之人皆搖頭看他,不是不讀書,而是實在沒他讀得多。岑吟知道蕭無常愛看書,一路上不知看了有多少本,天南海北,雜曲傳聞,隻有世上沒刊印的,沒有他不愛看的。

  “書到用時方恨少啊。”她感歎道,“不過有你在,竟也不必看了。”

  蕭無常咳嗽了一聲。岑吟發覺雖然他自戀但卻不禁誇,耳朵已經有些泛紅了。

  “說回正題。這兩人我已有人選了。”他正色道,“女冠,你現在馬上燒紙給公輸縝,請他攔在幽寂王墓前,阻擋煌骸之勢。”

  “公輸先生?”岑吟愣了一下,“這……這……這能行嗎?”

  “十有八九,他會同意的。”蕭無常狡黠地笑道,“自古太平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煌骸與他同為百邪鬼,想必他棋逢對手……應當十分興奮。”

  岑吟卻心道這頭狼的心眼子忒壞了,分明就是拿公輸縝當磚頭,哪裏需要哪裏搬。想公輸先生那種千年老鬼,早看透了人心無常,會上他的當才見了閻王。

  “我可以試試,但先生來不來就看他自己了。”她道,“但我會盡量說服他的。”

  “那接著……還需要一個人,去伏擊煌骸。”

  “要星星去嗎?”

  “不。”蕭無常搖頭,“用另一個人。所有人齊備之後,我們便按計劃行事。我會動身去七星梅樁,勞煩諸位將煌骸引到此處來,我們在那七星梅樁處將其一舉擊殺。”

  “蕭無常,等等,”岑吟忽然道,“我見那男子麵相,乃是極為聰慧之樣貌,恐怕這火鬼狡猾,非比尋常。”

  “這就是我接著要說的。”蕭無常點頭,“我還需要一個誘餌。但這是個極危險的活計。稍不留意,屍骨無存。”

  他說著,吸了口冷氣,朝四周看去。

  “我打算讓星星——”

  “我去。”

  岑吟打斷了他,眾人皆朝她望去,沒想到她會接得這麽快。

  “你不行。”蕭無常當即否決,“女冠,此事比你想的危險得多……”

  “火屬陰,女子為陰。我去合適。”岑吟道,“無妨,你不必擔心我。我不覺得我會死在他手上。”

  “你這麽有自信?”

  “我若真的死了,我也不過是個庸俗女道士罷了。”岑吟回答得毫不遲疑,“我就賭一把,自己吉人自有天相。”

  “好魄力。”蕭無常笑道,“既如此……”

  他隨手拾起一根枯枝,蹲在地上,前後推演一番,便極快地算出了海陵城布局全貌。他為眾人講著引火路徑,一路標記,直到七星梅樁。過程言簡意賅,寥寥數語,便已讓參與者了然於心。

  “就按此來做即可。”他道,“屆時我會在城中四處遊走,以笛聲傳訊,若聽口笛聲響,就知我在附近。”

  “我對此法沒有意義,但我有兩個問題。”九皇子對他豎起了兩根手指,“其一,我想知道,若我們不處置煌骸,聽之任之,它還會去帝王墓嗎?”

  “它若不受控製,便會自行燃燒殆盡而亡,怨氣釋放,民眾死傷,但此劫數了卻,就此消散。”蕭無常道,“但它若被人處心積慮地圍殺,便會生出求生之欲,到那時為了保命不擇手段,行事會變得很殘酷。”

  “真是可怕……”九皇子抖了抖,微微歎息,“還有其二,你說還要有一個引火之人,是何人呢?”

  蕭無常站起身來,低頭盯著那所畫的地圖看,半晌之後抬起了頭。

  “森威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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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皇子與禍殃離開後,岑吟猶豫了片刻,還是緩步走到了蕭無常旁邊。

  “蕭釋,”她開口道,“我有些事,想再問問你。”

  “你隻管說。”

  “那火鬼煌骸,你為什麽不肯出手滅之,而一定要眾人相助?”岑吟問,“禁製是借口,顯像亦是偽裝。憑你的話,應該有辦法除掉它才對。”

  “你是怎麽想的呢?”蕭無常反問。

  “你在保存實力。”岑吟道,“你沒有……或者說不想盡全力。”

  “被你發現了。”蕭無常點頭,“我的確不想盡力。”

  “為什麽?”

  “我說的話,聽著半真半假,但其實都是實話。隻不過,不是核心所在。”蕭無常道,“百邪鬼莫說一個,就是來兩個我也能對付。隻是若如此,我的精力便會被牽走大半,那時你若出事,沒有人能護你。我須得留出餘地來看顧你安危。”

  “你覺得我會有危險?”

  “你一直都有危險。”

  有什麽東西蟄伏在暗處,一直盯著你看。

  “還有件事,我想借此機會,試探試探這些人。”蕭無常道,“放心,煌骸雖然是禍,但有我在,不會叫它翻出天去。”

  “那你叫公輸先生來又是何必……”

  “那就是男人間的事了。”蕭無常高深莫測道,“他知道的,我有其他事找他。”

  岑吟哼了一聲。蕭無常看著她那不滿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好好好,我說,我說。是為幽寂王墓葬之事。”他對岑吟道,“我想請他先去探探路。”

  “探路?你要下墓?”

  “不一定,但十有八九。”蕭無常點頭,“我上次臨水而觀,覺得那裏麵似乎有東西,但我不能確定。那墓葬是欽天神女為幽寂王國師之時,親自督建修築,我不敢貿然擅入,否則便是對神女不敬。”

  岑吟隱約之間,忽然覺得他不太對勁,像是有事瞞著自己。他是佛國人,南國的帝王墓與他有何關係,為何他如此上心,有些詭異。

  “我大膽猜測一下,你是懷疑,那裏麵的東西和我有關嗎?”她問。

  蕭無常看了她一眼。

  “你是聰明人。”

  岑吟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她心髒狂跳起來,卻有些不敢置信。

  “蕭釋,”她一把扯過了蕭無常,“青青是不是在裏麵?沒有沒有可能?”

  “不一定,女冠,不一定,也許是別的東西。”蕭無常安撫她道,“事情不會那麽簡單,我沒有證據,不敢貿然亂說。”

  “如果你去的話,我跟你一起去。”岑吟道,“不管有沒有,我都去看看,沒有的話我也好死心,不然我不能甘心。”

  “好,若要去,我們就一起去。”蕭無常握住了她的手,“先讓公輸先生去探探路,我們再決定是否要入內。”

  岑吟連連點頭。蕭無常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臉頰,又拍了拍她的後背,示意她不必憂思過度。

  “神女派我來護著你,一定有她的道理。雖然我也不過一知半解。”他安撫岑吟道,“別的我不在意,但我自己的使命,我很清楚。”

  海陵城百姓之命固然要守,但他心中更在意的,始終還是岑吟。

  這場路途還遠,誰也不能掉以輕心。

  “對了,蕭釋,你方才說,要森威爾去引火?”岑吟想起一件事來,“你覺得他會聽你的調遣?”

  “他不會聽我的調遣。但是我猜測,他絕不是眼看民眾死傷而袖手旁觀之人。”蕭無常道,“不但不會,恐怕……”

  第一個動手的,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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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倒是很了解我。”

  森威爾緩步在鬧市中行走著,不斷觀察著過往的行人,麵容冷漠如舊。雖然他孤獨一人,有時卻會忽然開始自言自語,說著一些無人理解的話。

  “可惜他是個妖魔。不然,或許能交個朋友。”他喃喃道,“我所行之事,不過是暫時與他重合。您不必擔心,我不會任性行事。”

  森威爾說著,就閉上了嘴。走了一會之後,他忽然停了下來,神色有些複雜。

  “您為什麽執著於殺了他?”他問。

  四周熙熙攘攘,卻並無人回應他。森威爾站了一會後,忽然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

  “我隻是您的羊群。”他道,“您要我殺誰,我就殺誰。”

  言畢,他不再作聲,正邁步要走,神色卻忽然冷淡下來。

  “回歸您的王座吧,彌賽亞。”森威爾冷酷道,“我對此並無興趣。”

  我隻是聽命行事的仆從,堅持信仰,從一而終。

  他閉上了眼睛,握緊胸前的十字架,為自己禱告。

  “我主慈悲。”森威爾喃喃道,“要愛世人,仿佛愛自己的眼睛,要聆聽世間疾苦,引導迷途的亡靈升入天國。”

  神閉塞了我的耳朵,卻為我打開了靈性的窗戶。

  “我願終生跟隨您的腳步。”

  一陣狂風吹來,席卷而過他的耳畔,帶動那紫水晶的耳墜前後搖曳。

  森威爾瞬間睜開了眼睛,隻見一隻金色,一隻紅色,取代了他原本綠色的瞳孔。

  “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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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之旨意即為善,逆神之意即為惡。

  信仰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