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變-燈火涼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5153
  蕭無常被他用火燧槍抵著腦袋,也不能動,也不敢動,半晌之後,隻能舉起雙手,示意自己兩手空空,未佩武器。

  “有話好好說。”他道,“能和平解決,沒必要動刀動槍。”

  “跟你這種妖魔,沒什麽話好說。”森威爾道。

  他話音剛落,隻感覺脖頸處一涼,隨即便見一把劍架在了他脖頸上,鋒利的劍刃隨時都能割斷他的血管。

  “你最好別輕舉妄動。”他麵前那女子說。

  森威爾的眼珠向上轉,盯住了岑吟。

  “你是人類,為什麽一定要與妖魔為伍?”他問。

  “他不是妖魔。”岑吟怒道,“你比他像多了。”

  “我無法理解。”

  森威爾說著,忽然輕歎了一口氣。火燧槍哢嚓一聲被他收了回去,隨後他冷淡地看著岑吟,等著她將劍收回。

  蕭無常正做作地用手捂著胸口,一副撿回一條命的樣子。岑吟進退兩難,猶豫再三,還是收回了青鋒劍。

  她雖然被嚇了一跳,但卻並不恐慌。因為森威爾其實沒有殺意,否則不等他近前,便早就察覺了。他顯然隻是在試探。

  蕭無常拍著衣服,緩緩站起身來,側頭望著那西洋男子看。那小子比他還高一些,容貌生得又冷又硬。

  “有事嗎?”他問。

  “你應該把‘請問’兩個字加上,才顯得更有禮貌。”森威爾道。

  蕭無常覺得這人腦子有包。你都要殺我,還在意我有沒有禮貌?難道你就有禮貌?

  “有什麽意義嗎?”他挑著眉問。

  “你的情報書上說,你是大家公子出身。我以為你應該很有教養。”森威爾漠然道,“如今來看,似乎家教不過如此。”

  蕭無常一把扯住他的衣領,將他扯了過來。

  “你再說一次試試?”他的獠牙露了出來。

  “我難道說錯了?”森威爾也不還手,隻是冷淡地看著他,“如果你覺得自己不是,那麽下一次,請你把‘請問’二字加上。”

  蕭無常額頭上的血管突突直跳。岑吟看得膽戰心驚,隻能上前好說歹說分開了兩個人。

  “森……先生,”她對森威爾道,“恕我直言,你不分青紅皂白看到他就殺,也不見得你多有禮貌可言。”

  “我不覺得對一個妖魔需要有禮節。”森威爾看著她說。

  “難道妖魔就有義務對你以禮相待嗎?”岑吟當即反問。

  “哦?”森威爾忽然笑了,“你不是說,他不是妖魔嗎?”

  這下岑吟也火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於是這回輪到蕭無常好說歹說地製止她動手。

  “宇直,算了算了。”他安撫道,“我們回去。”

  森威爾隻笑了一下,又忽然不笑了。他站在原地,平靜地打量著麵前那兩人,說不出是傲慢還是冷漠。

  數道煙花燃起,照亮了上方的夜空。岑吟看清了他的裝扮,發現他又換了一身雙排扣的法袍,墊肩收腰,脖子上仍舊帶著那純銀的十字架項鏈。在他左耳垂處,紫水晶的十字耳墜不斷搖晃著,左食指和無名指上的銀指環在焰火下閃閃發亮。

  他比第一次見到時,看著華麗桀驁了許多。

  “你想知道我是怎麽找到你的,對嗎?”森威爾忽然對蕭無常道,“東幽冥國的人把你的情報送到了我這裏來。”

  他說著,從袖子裏取出一卷羊皮紙,刷地一聲展了開來給他們看。那上麵密密麻麻的,寫了許多看不懂的大秦文字。

  “可不得了。”蕭無常一臉厭惡,“他們竟然還翻譯了一遍。真是貼心。”

  “就算他們不給我這個,我也一樣會找上門來的。”森威爾道,“神將你視做獵物,欲摘下你的頭顱,奉在祭壇上。”

  蕭無常覺得森威爾的神瘋了,連他也瘋了,一句話也不想多說,轉身拉著岑吟就要走。

  “喂,蕭,”森威爾在他身後道,“城裏不太平,你確定要回去嗎?”

  蕭無常停下腳步。他沉思片刻,朝身後回過頭來。

  “你有話就直說。”他道。

  森威爾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岑吟,將目光轉向了海陵城。隻見花燈漫天,人聲鼎沸,如此熱鬧景象,仿佛置身花天錦地,令人目不暇接。

  但森威爾卻冷冷地盯著那繁華之地看。

  “這城裏麵,藏著妖魔。”

  岑吟一下子想到了方才所見到的紅衣男子。她下意識地看向了蕭無常。

  蕭無常沒有作聲,他也轉過頭去看那花柳繁華地。隨後他聽到森威爾似乎吸了一口氣。

  “講話真的是件很累的事情。”他漠然道,“可惜這世界永遠這麽喧嘩,永遠不能夠靜止如初生。”

  森威爾說著,仰頭去看上方的焰火。他看著那煙花炸出絢爛的圖案,在夜空上劈啪作響。

  “很漂亮。”他說道,隨即又將目光轉向蕭無常和岑吟,“請問,煙花是什麽聲音?”

  那兩人被她這樣問,卻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隻能愣在原地看他。焰火的聲音很響,但岑吟卻不知道該用什麽東西做比喻,才能形容給他理解。

  森威爾又笑了,看上去有些無奈,又像在自嘲。

  “打擾了。”

  他說著,朝兩人點了下頭。接著他朝海陵城走去,同他們擦身而過。

  經過蕭無常時,森威爾忽然又停了下來,像是感覺到了什麽,又側頭打量著蕭無常。

  “你身上有股邪氣。”他道,“不是你自己的。”

  蕭無常剛欲開口,他卻摘下了自己胸前的項鏈,握在手裏朝向蕭無常,在他額頭和肩膀處畫了一個聖三角形,口中低聲吟誦著什麽咒語。

  隨著他的誦念聲,蕭無常周身泛起一股黑氣,緩緩凝聚,盡數被收攏在了他的十字架上,隨後忽然炸成一小撮白色的粉末,散在了半空。

  淨化完畢後,他收起十字架,重新戴在了脖子上。

  “你不是要殺我嗎?”蕭無常覺得有點意外,“何必如此?”

  “我給你時間,去證明你自己不是妖魔。”森威爾冷漠道,“如果你不是,我可以放過你。但如果你是,我就一定會再來除掉你。殺你仍是必然。”

  這話岑吟聽在耳中,完全不知該作何評價。她以為蕭無常會生氣,但那頭狼卻笑了。

  “你有那個本事嗎?”他問。

  “我們走著看。”森威爾道。

  言畢,他不再多說,轉身目不斜視地離開了原地。

  岑吟無法理解此人到底在想什麽,她看著森威爾的背影,不知該作何評價。

  “他是個怪人。”

  “的確。”蕭無常點頭,“不過有句話他提醒得對,我們不該回城。”

  “你是說?”

  “你先前見到的那個紅衣男子,恐怕不是人。”

  “不是人?”岑吟心下一涼,“難道是厲鬼?!”

  “不,”蕭無常搖頭,“應該也不完全是厲鬼。”

  而是欻火。

  在今夜衝海陵城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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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欻火,《幼學瓊林》有言,乃是雷部掌管火之鬼。但蕭無常以為,這出現在海陵城中的紅衣男子,並不真的是欻火,而應該是借欻火之運而生的邪魔。或者說是厲鬼……也不算錯。

  有人之處便有怨氣。家宅不寧,凶犯橫行,夜半屠門宰殺,風水不利,與人為惡。許多人不知自己言辭傷人,無形之中招來別人的怨恨,極敗運勢。而這些散發而出的戾氣,便會漸漸凝聚,應運而生,極為恐怖。

  但凡城池,其內必有斬殺囚犯之處,稱之為獨柳樹。都說芭蕉藏陰,柳樹藏鬼,那些眾生墮落九泉,苦不堪言,自成邪祟。平日裏或許相安無事,但今日偏逢龍王爺誕辰,家家戶戶出門慶祝,花燈高懸。火氣極旺之處,催動那邪祟化生,竟現出了英俊的男子模樣。

  都說白衣煞,紅衣凶,鬼笑不若聞鬼哭。那東西身著紅衣,麵露笑容,顯然怨念極深。今夜現身海陵城,必然乘怨而來,欲掀起火劫,將海陵城眾悉數屠滅。

  “若我猜的沒錯,那東西應該是你們南國誌異中,所記載的百邪鬼之一。”蕭無常對岑吟道,“他之名字,應該叫……煌骸。”

  “我好像……似乎聽過,但記憶不清。”岑吟道,“但若此物因火邪而生,豈非有燈火便會催化?那上元燈會不就……”

  “不會,”蕭無常搖頭,“煌骸,顧名思義,火皇骸骨。其重點在於一個皇字。也就是說若化生煌骸,不但要有邪氣,火氣,還需此地……有帝王之氣,且必得是已經死去的帝王。”

  “已經死去的帝王……”岑吟喃喃著,忽然一下子想起了黑河遠處那座群山環繞的帝王墓,“你是說……幽寂王!”

  “是……隻怕這煌骸所幻化的男子模樣……就是幽寂王本相。”

  *********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

  海陵城中笙歌鼎沸,香車雕龍,貴人滿座,開懷暢飲著,徐徐自大道經過鬧市。

  車子的帷帽輕動,一角彈出,躲避行人時,徐徐擦過一個紅衣男子的鬢角。他赤著雙足,身著紅衣,緩步在街上行走,一邊走著一邊輕聲唱著一首古曲。

  “撫長劍兮玉珥,鏘鳴兮琳琅。”

  此曲名東皇太一,乃是千年前幽寂王所鍾愛的一首辭。為上古年間一投河而死的神明所作。

  那紅衣男子的黑發散落下來,隨風輕動。他衣衫鬆散,麵帶笑容,一步一步地走著,卻又漫無目的。

  “瑤席兮玉瑱,盍將把兮瓊芳。”

  他忽然停了下來,麵上依然在笑。無人知他在笑何人何物,又或是在笑他自己,也無人在意他的出現亦或消失。

  “蕙肴蒸兮蘭藉,莫桂酒兮椒漿。”

  那男子唱著,忽然一陣風起,迎麵而來,吹動了他長長的黑發。他迎風看去,隻見滿目繁華,卻已非舊時景象。

  “揚枹兮拊鼓……”

  “大哥哥,”一個聲音忽然在旁邊響了起來,“你不冷嗎?”

  那紅衣男子停了歌聲。他微笑著轉過頭,看到旁邊站著一個穿著紅淩襖的小女孩,梳著劉海,紮著兩個小童子髻,正抓著一串糖葫蘆仰頭看他。

  那女童生得很漂亮,一雙眼睛大而圓,看起來靈動可愛。

  那男子卻依然在笑。

  “我不冷啊。”他笑道,“你冷嗎?”

  “娘親為我穿得很厚,我也不冷。但是你穿得很少啊……”

  那紅衣男子歪著頭衝她笑著,忽然緩緩蹲下身來,慢慢半跪在了地上。

  “你不害怕我嗎?”他笑問道。

  那女童搖了搖頭。

  “大哥哥,你怎麽了?”她道,“是有人欺負你了嗎?”

  “沒有哦。”

  “那你為什麽看起來很孤獨呢?”

  “我不孤獨啊。”

  “騙人。”小女孩說著,上前戳了戳他的臉,“開心的人才不會這樣笑呢。”

  “那開心的人應該怎麽笑?”那男子問,“告訴我,我也學一學。”

  小女孩沉思了片刻,似乎也無解。於是她想了想,將自己手裏的糖葫蘆遞給了他。

  “娘親說過,吃些甜的,心裏就不苦了。”她認真道,“這個送給你吧。我要去找娘親了。”

  她將竹簽塞到那男子手裏,隨後便要走。那男子卻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腕。

  “多謝你。”

  他笑著,緩緩放開了那女童的手腕。慘白的手指離開後,那女童的腕上便出現了一條火紅的細繩。

  “南鬥注生,北鬥注死。”那紅衣男子道,“七星落處,盡化殘灰。”

  他說著,緩緩站起身來,繼續慢慢地向遠處走去。

  身旁之人仍舊來往不絕,唯有那男子持著一隻糖葫蘆獨行,仍舊是滿麵笑容。他走著走著,路過一個提著花燈的女童身邊,便將糖葫蘆遞給她,卻被那女童的母親一把推開。

  “哪裏來的瘋子!”她嗬斥道,“離我女兒遠些!”

  那男子笑了起來。他不氣不惱,繼續赤足走著。一路上遇到了幾個孩子,卻都沒能送出那串糖葫蘆,但無論如何被嗬斥或是驅趕,他都沒有反應。

  “疏緩節兮安歌,陳竽瑟兮浩倡。”

  他繼續唱著古樂,迎風而行。似飄逸又似慘淡,步伐也漸漸沉重下來。

  “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

  紅衣男子唱著唱著,忽然停了下來,連腳步也一同停下,佇立在了人來人往的街道上。

  隻見他麵前不遠處,站著一個穿藍色錦袍的男子,正抱著手臂,就站在路中間看他。那男子似乎盯著他很久了,若有所思,喉結蠕動著,卻不說話。

  紅衣男子一直在笑,那人卻沒什麽表情。一雙墨色的眼睛一直望著那紅衣人看,目光沉寂平和。

  “你是誰?”紅衣男子笑著問。

  “你又是誰?”那男子開口了,音氣不足,遲緩而輕浮,陰森又深沉,像是嗓子有疾。

  “你的嗓子壞了。”紅衣男子道。

  “我的嗓子壞了很多年了。”那人道,“年幼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病好了,嗓子也壞了,隻能用這樣陰森的氣聲說話。可歎實在是不能像你這樣作歌。”

  “你是南國皇子。”

  “哦?這麽快就被認出來了?”

  “後麵兩句,你不唱嗎?”紅衣男子問。

  “我不會唱。”九皇子道,“我聽都沒聽過。”

  那紅衣男子笑著看他,忽然不做聲了。他腳步緩緩抬起,踏在冰冷的地麵上,一步步向前走去。

  路過那人時,他將手中的糖葫蘆交在了對方手上。而後與他擦肩而過。

  “我知道你想做什麽。”九皇子沒有回頭,卻低聲對身後之人道,“勸你收手吧。海陵城,你動不了。”

  “我有的選嗎?”紅衣男子停步笑道,“生而為此,我沒得選。”

  “不如發發善念,如何?”九皇子道,“興許你有善念,能可救你自己性命。”

  “殿下,這話說得很嚇人。”紅衣男子仍舊笑著說道,“邪魔如何有善念。”

  不會有,不可有,也不該有。

  一陣風過,九皇子聽到身後傳來了簌簌聲響。他轉過身,看到身後已經空無一人。

  他意識一瞬間恍惚起來。若非手裏持著一根糖葫蘆,他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幻象。

  “五音紛兮……繁會。”九皇子忽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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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欣欣兮樂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