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無赦-雪山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3497
  那玉盤緩緩在空中飛著,遙遙行向遠方。日墜之處,一片汪洋大海,穿越海麵便是傳聞中的藏地,是上古年間唯一留存下來的……保持著密宗佛法之地。

  那裏有雪峰十二座,每一座都高聳入雲,皚皚白雪點綴山頂。其中有一座極高的雪山,名索朗倫珠,意為福德之處,上麵有一處清澈池水,名康卓鬆措,意為日光照亮的湖泊。

  那雪山難以攀登,古往今來,無數登山者將屍骸遺留其上,而始終無法越過它。轉山的人說,那裏是一座神山,是大菩薩的道場。大菩薩神威不可冒犯,因此不可攀登雪山,否則必會被大菩薩降下災厄。

  異鄉人嘲笑他們的迂腐和虔誠,問他大菩薩是哪位菩薩?轉山的人卻不回答。問的久了,隻會歎氣,合十雙手朝拜那處雪峰。

  “大菩薩就是你心裏的菩薩。”

  何時能見眾相非相,何時便能見到他。

  “阿彌陀佛。”

  在那雪山之上的積雪最深處,有一座金碧輝煌的寺院。那不是常人能到達之處,所有來過的,全是僵硬的屍首。

  已經有人離山門很近了,手指向前伸著,馬上就要觸碰到它的門扇,然而依舊倒在了半路上。

  “尊者,那裏到底是什麽地方?”

  發問的人站在另一座雪山峰上,遙遙地看著索朗倫珠上那積雪中的寺院。它在雪中若隱若現,有時還會傳來隱隱的鍾聲。

  這人披著一件厚重的鬥篷,從頭蓋到了腳,隻看得見他的嘴唇和鼻梁。在他麵前,一個身著樸素青衣的僧人搖著轉經筒佇立在雪中,金色的小墜子繞著經筒旋轉不停。

  “你不知那是何處嗎?”那僧人問,“虧得你是佛國第一護法,竟也看不透。”

  “還請尊者指點。”

  那僧人笑了,他於飛雪中轉過身來,露出一張平淡簡樸的麵容來。沒有俊逸非凡的容貌,也沒有白皙勝雪的肌膚,他很普通,看著沒有任何特點,放在人群中很快便會湮沒。

  “我也不知道,還要問你呢。”他對那人笑道,“你說那裏是什麽地方?”

  “這……”穿著鬥篷的人遲疑了,“我以為,那是大菩薩的道場。”

  “你見過大菩薩嗎?”

  “從未見過。”

  “那不是大菩薩的道場。”那僧人說著,伸出一根指頭點了點他的心髒,“那是你心裏的道場。”

  它本不存在。信仰供奉的人多了,就出現在了雪峰上。大菩薩是人心裏所信奉的菩薩,若相信他,他便行走在了人世中。

  塵海微生,佛國九大尊者之一,神通無邊,能逆轉無始曠劫。但佛國諸神皆有禁製,即……不得昭顯神通,不得涉足人世,不可逆天改命,不見善惡喜悲,不參過去未來。無法違例,也不能違例。

  那僧人站在雪峰山眺望了一會,忽然將經筒一甩,幻化出一根禪杖,拄著它一步步朝更高處走去。

  他身後之人急忙跟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積雪中,拖得那披風下擺滿是冰雪。兩人沿著懸崖緩緩而行,步履極慢。

  “我昔年為第二護法時,常以為成就尊者之位就是大自在。如今來看,仍是不自在。”塵海微生道,“真正的自在,無色無味,無影無形,隻是一團飄渺雲霧,存在各處,又一切皆空。”

  “無色天是嗎?”他身後之人問,“尊者想去無色天?”

  “何出此言?”

  “我西武佛國,人神共存。佛國神界又分三重天,乃欲天,色天,與無色天。護法神皆存於欲天,雖是以神為名,仍舊有喜怒哀樂,亦有愛欲迷障。尊者則更高一層,存於色天,有形有相,卻無欲無求,煩惱絲盡斷,不見前塵之緣。無色天則……”

  圓覺正說著,冷不防腳下一滑,差點墜入萬丈深淵。塵海微生持禪杖一攔,瞬間將他撥到一旁,將他從懸崖邊推遠。

  “多謝尊者。”圓覺低聲道,“是我大意了。”

  “不必謝我。”塵海微生笑道,“你自己的機緣,與我並無關聯。”

  “是。”

  “說來,我有一事不明。”塵海微生轉過身,繼續沿著懸崖行路,“你身為第一護法,不在佛國庇護眾生,為何要到我這裏來修行?”

  “不想見眾生。”

  “這又是為什麽?”

  “眾生苦,且執迷不悟。”圓覺道,“我縱然庇護其百年無憂,然所見浮華之處,仍是聲色犬馬,荒誕無度。”

  “這不該是一位護法神說出的話。”

  “待在尊者身邊,心中自在。”

  “我仍有桎梏,何談自在。”

  “蕭無常是個傻子。”圓覺在他身後道,“您隻收他一個徒弟,可他卻仍然留戀那浮華場。我實在不知追尋那所為道侶,仙侶,究竟有何意義。”

  “過於追尋,執念深重不可取。過於不追尋,也是執念。”塵海微生道,“你須得先經曆過,而後放下,才成就大功德。”

  “尊者可經曆過這些事呢?”

  “這問題就犀利了。”

  “是我失言了。尊者恕罪。”

  “這有什麽罪?”塵海微生笑道,“我自然有過。不過我與你們不同,我年少之時,戀慕上了一朵荷花。”

  他昔時為一遊俠,擅使雙刃,卻是個古怪之人,所思所慕者非人,而是一處淤泥中一朵素淨蓮花。他愛那蓮花孤獨清雅,久久徘徊不去。直到夏去秋來,滿池蓮花枯萎,那一朵也漸漸凋零,現出衰敗景象。

  塵海微生因此而痛不欲生,五內鬱結,一病不起。靡靡之時,他抱病又來看那荷花,想將其摘下,帶回家中供奉。

  那蓮花已經凋零得不成樣子,僅剩下一片花瓣完好,垂下來對著水麵。塵海微生看了它許久,朝它伸出手去,欲將它折斷。

  但就在這時,水麵忽然動了,隻見一尾紅色鯉魚驟然躍起,向上一口咬住了那荷花的花瓣,拽下來後潛入了水底。

  那荷花禁不住這麽一下,驟然散落,枯葉殘瓣,飄零而逝。塵海微生愣愣地看著那滿湖的寂寥之景,緩緩跪在了橋上。他沉默良久後,忽然頓悟了。

  他頓悟了那荷花原來一直在等那尾紅色鯉魚。它守著那鯉魚一春一夏,如今已風燭殘年。它將最後一片花瓣留給那鯉魚,自己則隨季節逝去。自始至終,它之所愛者,唯那鯉魚而已。

  如今蓮花不存,鯉魚沉底。渺渺茫茫,空無一物。

  “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塵海微生複又笑了。他心結開解,病竟好了。自此後便獨自行走世間,孑然一身,護衛佛法。二十六歲時被佛國諸神所點化,肉身成聖,補上了那時第二護法之缺。

  那時他煩惱絲未斷,意氣風發,舉手投足間貴氣非凡。他之舊容顏,亦曾是佛國人心中之月。

  “非人之物,亦可思慕嗎?”圓覺有些不解,“它無音無聲,無法與人神思交匯。”

  “要不才說,我是怪人呢。”塵海微生笑道,“蕭無常一度常叫我怪老頭,難道他就不奇怪?連你也是個奇怪的。”

  這話圓覺不解,又不敢再問,隻能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一陣風過時,兩人已登上了那座雪山峰。

  冷風襲來,吹過圓覺露了一半的臉。他在那鬥篷下抬起頭,嗅著雪的氣息,覺得沁人心脾。

  再觀遠處,眾山朝拜臣服,山澗雲霧繚繞,天地間蒼茫浩渺,一己之身存在於此處,仿若隻是三千微塵裏不值一提之物。

  “好美的雪景。”

  “你喜歡這雪景?”塵海微生問。

  “喜歡。”圓覺點頭。

  “那就思慕這雪山吧。”塵海微生遙遙指向了遠方,“你愛這山巔積雪,這雪自也會愛你。待到頓悟之時,修為就可再升一步了。”

  “可以為之嗎?”圓覺有些驚訝,“雪山?”

  “是啊,雪山。但不要摘下你的帽子。”

  世人都說圓覺生得昳麗,如青年亦如少年。他可思慕萬物,唯不能對所思慕之物展露容顏。

  恐雪山神女一見傾心,使其薄命,而步上笙瑟公子後塵。

  “那人生前亦有怪癖,戀慕汪洋大海,終日於海上乘獨竹而舞。”塵海微生喃喃道,“就是因那舞姿觸動鎮海神女,幾經傾訴無果,終招來惡報。”

  還不如平凡無奇,終老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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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冠,你發現沒,這世上不管薄命男還是薄命女,大多遺世獨立,或是容貌非凡。”蕭無常忽然對岑吟道,“醜人的生死就沒人理會了。這是為什麽?”

  “這還不簡單。”岑吟與他坐在一棵樹下,正用草編著一隻蟋蟀,“賴賴毒和天鵝,你喜歡哪個?”

  “賴賴毒。”

  “……蜈蚣和蝴蝶?”

  “蜈蚣。”

  “……蟋蟀和蜻蜓。”岑吟心說這回你肯定能選了。

  “蟋蟀。”

  “……”

  岑吟大怒,心說這天沒法聊,不想理他了。再說怎麽會有人喜歡賴賴毒?

  蕭無常知道她生氣了,卻不知道她為什麽生氣,就湊過去左看右看。見她不理自己,還有些委屈。

  “你是不是變心了……”

  “就沒動過心。”

  蕭無常罵了一句並非對人的髒話。岑吟抬起手就把草編的蟋蟀塞進了他嘴裏。

  “再讓我聽見,就割了你的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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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白玉盤終於飛至了雪山峰,發出道道佛光。塵海微生張開手,刷地一下將它收在了掌心。

  隨即他眼珠動了動,攢緊了那枚玉佩。

  “圓覺。”塵海微生道,“有件事,要麻煩你去辦。”

  圓覺聞言,緩緩垂頭,恭敬地半跪在了地上。

  “請尊者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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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彼之守,李代桃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