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相-沉音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10075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太子在其位,當重禮法,尊君主,孰料一朝得勢,竟欲弑君殺父,不義不悌,以至禮崩樂壞,其罪當誅。”

  朝霞映雲緋紅,耳畔傳來鶯啼細細。龍逐風原仰麵在地,發覺天明已至。

  昨夜發生何事,他已不堪記。隱約是同下屬把酒言歡,天下,蒼生,鬼神,凡有興致便侃侃而談,追溯至無始劫,講萬載輪回,眾生周而複始,唯有彼岸花常開不敗。

  再過幾月,胡族的和親公主將送來我朝。傳聞是個美人,隻是性情不同中原女子,但父王說若答允婚事,能換邊疆百年太平,於國於民皆有百利而無一害。

  父王要自己選詩提扇,要來使送至那異族人手上。他選了一把能工巧匠所製的檀木香扇,提了自己幼時常聽伶人所奏之曲。

  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裏兮共明月。

  我兒可堪帝王之位也。

  “父王啊……”

  龍逐風原喃喃著,四肢已無知覺。痛得太甚,竟麻木無感。他半睜著眼望向蒼穹,耳旁卻有腳步聲越來越近。

  “太子可是死了?”有人在厲聲問。

  “尚未。”有人應道,“一息尚存。”

  “他這張臉……”

  “可惜啊,半麵都爛了,一隻眼睛也沒了。白生了一張好臉。”

  他們還在說什麽,龍逐風原卻有些聽不清了。但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死?我是太子,嫡出長子,昨夜宴席未冷,妻子不及過門,四海不平,天下難定,為何會死?

  “取他首級回去複命。”

  真是笑話。

  “他已是強弩之末,再等一等吧。”

  有人害我。

  “那就在他心窩裏剜一刀,送他一程,也省得他受罪。”

  汙蔑……汙蔑……

  “好,就這麽辦。”

  非我所為——

  “太子殿下……得罪了!”

  豈能甘心!

  龍逐風原忽然睜圓了眼睛,淒厲的哀嚎聲響徹原野,震得在場之人無不驚駭恐懼。

  終究落了個死不瞑目的下場。

  史書上言,燭龍太子,薨七日,還魂於舊郡,夜入夢闈,殺始作俑者眾,挖眼拔舌,切手斷腳,盡戮之。

  可史書又言,逝者已逝,生者當憫。太子怨深哀重,卻作祟不休,而害父母失其子,妻子失其君,兄弟失手足,親朋失舊友,實自私自利者也。

  以其一人之身死,而換故朝安穩百年,不枉其生。本功高震主,何故不足,竟怨恨不消,肆意屠戮,有辱太子之名。

  洋洋灑灑,千篇一律,皆是譏諷斥責太子,口誅筆伐,品評不休。

  唯有一部野史,傳太子幼時,性情溫良恪純,最喜麝鳳蝶與臨清獅貓,君主贈他一隻,整日抱著嬉戲,從不見憂愁神色。

  書中借前人之言感歎說,但見生者之可憫,不見死者之可悲。

  龍逐風原,意為見龍在野,逐風之原。何其自在之相。

  *********

  岑吟望著屏風,愣在原地,竟不知作何表情。她手中抓著那方帕子,看著那屏風上的貴女,一時啞然無聲。

  她以為那應當是個極美的女子,如扶桑郡之人所言那樣,溫柔明豔,貴氣粲然。

  但那畫上女子,臉上卻空空一片,沒有五官。

  岑吟愣了半晌,上前去伸手摸她的臉,以為上麵或許壓著紙張。但摸來摸去,什麽都沒有。

  那繪在屏風上的女子衣衫首飾極為細致,但卻唯獨沒有畫她的麵容。

  在她的臉上,隻有極為突兀的一片黑色,除此之外空空蕩蕩。

  “這是為何?”岑吟十分不解,手指摩挲著那女子的畫,喃喃自語,“這是為何……”

  她瞳孔忽然顫抖起來,竟隱約看到一扇拉門,正被徐徐拉開。房內幽暗陰森,四角燃著燭火,隔扇上全是血跡,地上橫七豎八倒著許多東瀛人。

  而屋子中央站著一個少年,不過十五六歲,穿著狩衣,戴著烏帽,臉上,手上,身上,全是紅色的血。

  他腳下有無數係著鈴鐺的紅繩,似是編織成法陣,將他困在了繩結之中。

  聽到門開了,那少年轉過頭來,竟是年少時的源風燭,眉眼未脫稚氣,不似如今的成人模樣。

  隻是他眼神沉寂,宛如一潭死水,空洞地看著來人,墨色的瞳孔像已幹涸的枯池。

  岑吟感覺來人似乎頓了一下。

  “你都想起來了啊。”那人低聲道,“太子殿下。”

  源風燭忽然麵容一變,猙獰地朝來人衝了過來。

  岑吟被嚇了一跳,後退兩步,神色驚惶地看著屏風。

  就在這時,她卻聽到了門被拉開的聲音。轉過頭時,看到一個年幼的小童站在門外,正安靜地望著她看。

  “我能進來嗎?”那小童問。

  岑吟沒有回答,她認得這孩子,是源風燭的親弟,源知禾。她驚訝於為何他會出現在這,源風燭竟沒有安置好他?

  還是說……這孩子是……自己的幻覺?

  “我能進來嗎?”那小童又問。

  岑吟還是沒有作聲。

  她莫名覺得,事出有異。

  *********

  源風燭走在長廊中,身旁飛舞著許多金蝶,他將手一揚,便瞬間化為黑色,尾羽鮮紅一片,環繞著他盤旋。

  那些麝鳳蝶追逐著他的腳步,一部分徐徐落至他背後,慢慢凝聚成一把刀形。隨即蝴蝶散開,那把極長的太刀斜掛他背上,隨著他的腳步發出沉重的響聲。

  源風燭走著走著,忽然轉過頭,向後看了一眼。

  身後空曠寂靜,無一人在,唯餘日漸褪色的木柱或門扇置在原地,一年一年愈發老舊。

  這塔樓是昔年源今時為南國公主所造,意為得女做婦,金屋以貯。

  源風燭記得父親曾喜歡過一首詞,曰暖日晴煙,輕衣羅扇,看遍王孫七寶車。誰知道,十年魂夢,風雨天涯。

  腳步落在地上,走著走著,忽然停了下來。他看到迎麵站著一個人,穿著一身藍袍,持著一把白骨長鞭,正望著自己看。

  他的眉頭微微動了一下。

  那人卻忽然一甩長鞭,森森骨節寸寸蠕動,竟向上竄去。隻消片刻,便化作一杆白骨長戟,被他威風凜凜地握在了手中。

  隨即,他將長戟朝地上一杵,震得整座塔樓都有些晃動。源風燭盯著那人,臉上卻無絲毫笑意。

  “你真的敢來。”他輕聲道。

  “為何不敢?”蕭無常反問,“太子殿下,我好像丟了什麽隨身之物,想著大約是落在塔樓裏了,要回來找找。”

  “這塔樓是會吃東西的。”源風燭道,“你丟的物件怕是找不回來了。”

  “殿下堂堂太子,為何盜他人之物?”

  “是不是你,動了我燭龍舊郡?”

  “你說是就是。你說不是就不是。”

  “是不是你?”

  “你猜?”

  蕭無常一直在笑,仿佛是故意激怒他。源風燭看了他半晌,忽然也露出了怪異的笑容。

  “既如此。”他說著,緩緩向後握住了太刀的把手,“就來下盤棋吧。”

  那把刀瞬間露出鋒芒,寒氣彌漫在廊中,刀刃嗡嗡作響。

  蕭無常並未看清他何時出手,但源風燭竟破空出現在他麵前。刀刃砍在白骨戟上,震得他虎口發麻。

  兵刃交接,迸發出一股颶風,瞬間席卷了整座塔樓。

  第六層轉角處,黑封正與枕寒星疾行,一同去尋那藍眼僧人。蕭無常離開前,已將事情告知,請他們帶上那藍瞳僧,同去頂層尋岑吟蹤跡。

  誰知二人正走著,卻突然被一股勁風吹得倒退兩步,勉強才站穩。

  一旁的窗扇盡數碎裂,兩人抬頭朝窗外望去,隻見碎石滿天,宛如流星般墜落,割斷驟風軌跡後散成了無數飛沙。

  而在沙石之中,一金一藍兩道身影躍上半空,那穿著狩衣的東瀛人舉起太刀,猛地朝那藍袍人砍去。

  蕭無常掀起袍子朝他甩去,躲避他殺招後,便扯下袍子意圖擋住他。源風燭一刀將那衣衫劈成兩半,他卻迎麵而來,長戟直刺麵門,逼得源風燭不得不空翻退開,向下墜去。

  半空隱約有碎石落下,他側身踩穩石塊。瞬間又躍上了高空。蕭無常停在空中對他笑著,像是在笑他□□凡胎,無法懸浮在空,七層塔樓墜落,必死無疑。

  但源風燭卻借著碎石再度朝他而來。兩人在半空交手,銀星飛濺,火花刺人。蕭無常發覺他力道極大,竟抵著自己向後而去,險些被打落在下方樓閣上。

  “風燭小兒!”他厲聲喝道,“你當真是夠猖狂!”

  “蕭公子,今日若不殺你,我無顏去見郡中百姓。”源風燭說著,眼中漸漸冒起了綠火,“你合該為我郡中人償命!”

  “你若有這個能耐,大可一試。”

  蕭無常躍上高空,俯衝而下,朝源風燭心口穿刺。後者持刀擋住他攻勢,卻被他擊飛,如利箭般轟然砸在塔樓上,引得一陣煙塵飛揚。

  原以為他不死也要傷半條命,但蕭無常看著那塵土,鬼眼卻驟然睜大了。隻見煙塵之中,源風燭張著手指,四周密布著無數銀絲,皆掛在他身上,減緩了衝擊的力度。那些絲線隨即便飛向半空,牽扯在對麵望樓上,如棋盤一樣鋪展開來。

  夜空之下,烏雲閉月,星辰斑駁閃爍,映得那搖搖欲墜的絲線閃爍點點銀色。源風燭踏在線上,手持太刀衝向蕭無常,速度之快,如風似電,刀刃之光劃破長空,快得似乎能劃破黑雲。

  蕭無常麵上露出暴戾之色,掄起長戟狠狠擊在他刀上。兩人數次交手,半空兵器錚鳴,若不是下方之人離得遠,幾乎早被震聾了耳朵。

  郡中望樓極多,源風燭借絲線之力,如遊龍一般在空中穿梭,無論蕭無常浮在哪裏都會被他追趕上,隻得在那絲線所繪的棋盤上同他博弈,身法如棋,愈鬥愈凶。

  那人刀法詭譎,收放自如,蕭無常閃身躲避時,赫然看到夜空中不知何時飛滿了黑蝶,就隱匿在烏雲下,隨月亮升起而漸漸現身,鋪天蓋地,振翅瀝瀝。

  他暗暗察覺那蝴蝶隻隻隱著殺氣,急忙遠離。那些自冥界而來的分骨麝鳳蝶飄浮在郡城之上,宛如一片黑紅之海,又在燈火之中穿梭,不斷向死,又不斷再生。

  黃泉之蝶,夏生秋死,活不過一季的東西。蕭無常朝空中望去,卻見源風燭已被蝶群包圍。隨後他撥開黑蝶,俯衝著直朝他而來。

  蕭無常心道有異,立刻快速避開。源風燭借著絲線緊追在他背後,腳下踏空時,馬上便有蝴蝶凝聚成團,由他踩過而向下墜去,隱沒入茫茫黑暗之中。

  兩人在半空兵器交接,反而是蕭無常咬緊了牙,覺得吃力,又覺得興奮。

  他很強,大約是自己自那時之後……遇到的最凶之物。

  源風燭,或該稱他為燭龍太子,乃是極霸道孤傲之人,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他這樣追著蕭無常砍殺,氣息卻平穩如舊,出招冷靜而凶猛,像頭獵狼之豹。

  在他們之下,塔樓第五層的窗口處,那自冥府而來的封魂使仰頭望著戰寰,微微眯起了眼睛。

  “不太妙。”枕寒星聽到他在自言自語,“他尚未現出本相,可見還有餘力。”

  “你在說誰?”枕寒星問。

  “當然是太子,”黑封道,“不然我嘅咩啊?”

  枕寒星轉頭看向了他。

  “敢問先生,為何要到這地方來?”

  “我是來辦差事的。”

  “什麽差事?”

  “收魂。”

  “誰的魂?”枕寒星問道,“莫非……是這塔樓的主人?”

  “也對,也不對。”黑封搖頭晃腦地說,“依我看,你還是先關心你家郎君要緊。”

  枕寒星一愣,瞳孔沒紅光驟然一閃,眼睛瞬間睜大了。

  半空傳來一聲巨響,隻見蕭無常臉上被劃出一道血痕,那雙鬼眼痛得微微抽搐,令他表情瞬間猙獰起來。

  枕寒星心知少郎君最不喜身體受損,加之先前失利,必是已被激怒,想阻止卻又不敢,急得頭上冒出了冷汗。

  遠處的望樓之上,蕭無常後退著落下,習慣性去摸腰間的扇子,卻想起早已失竊了。

  “源風燭!”他惡狠狠道,“你就是個賊!”

  “成王敗寇。”源風燭落在塔樓頂上,居高臨下地睥睨著他,“你拿得回去,你就來拿。”

  蕭無常深吸了一口氣。

  “我自然要拿。”他低聲道,“不但要拿回它,我還要你的命!”

  言畢,兩隻手前伸,袖子向後退去,露出了手臂來。手腕上斑斑駁駁,竟交叉刺著許多環形咒文。

  蕭無常壓著狂氣,握緊拳頭,將雙手結印一扭。隻聽哢嚓一聲,腕上兩道禁製驟然崩裂,化作一縷青煙隨風而逝。

  他的鬼眼突然睜大,抖動不已,口中獠牙閃著陣陣冷光。

  咒文脫落後,他護法相也逐漸現出,乃一持著白骨長戟的武神將,攜風帶電狠狠朝源風燭而去。

  源風燭將手一甩,立刻滿郡的麝鳳蝶燃燒起熊熊火焰,洶湧直撲蕭無常衣冠。那東西極凶,一旦咬住朝會引燃,且無休無止,竟無法近身。

  火蝶飛舞在郡中,遠遠看去如一片火浪,不斷翻湧流竄。源風燭在那一片火焰中再次朝他殺來,仍是不落下風,甚至隱隱掛著笑容,招式利落幹脆,仍是少見的幹淨。

  黑封見火蝶朝塔樓飛來,便化出符咒,擲出去貼在那些窗欞上。但腳下忽然哢哢作響,低頭一看那地板竟扭曲起來,周圍之物也愈發古怪,朝他們擠壓而來。

  “哎喲哇!”他怪叫一聲,“那個仔真不靚!要貼我們燒餅!”

  枕寒星一見,不顧四麵而來的壓迫感,急忙朝釋禦修所在之處跑去。

  “大師!”他一邊跑一邊喊道,“小心!”

  房內的釋禦修早已聽到了他的警告,奈何被那藝伎糾纏不休,一時脫不開身。忽然兩側的牆壁又朝他靠近,看架勢竟欲將他壓死在此處。

  兩旁殺機已現,身後傀儡又不得安置,釋禦修無法,歎一聲佛號,忽然回過身來一掌劈在那藝伎臉上,將她從頭之腳劈成了兩截,隨後將她擊出了塔樓之外。

  他本無殺心,既已出手,隻得再度合十懺悔。那藝伎飛出樓外,下方正有一道絲線,瞬間將她割裂,碎成數塊向下落去。

  她容貌已毀,隻剩了半張臉,寄宿其中的亡魂也支離破碎,逐漸消散。

  隱約記起昔時是被刀砍而死,亦在她時候切斷了她屍身,而今如出一轍,雖覺悲戚,仍是閉上眼化作了塵土。

  傀儡斷線,源風燭自然有感覺。他如猛獸般低吼了一聲,塔樓愈發扭曲,釋禦修看到兩側牆壁已朝他疾來,而門外已出現了枕寒星的臉。

  眼看著他要被夾死在牆中,枕寒星急忙甩出根須想要救他。釋禦修一見,立刻抬起手臂,在牆壁靠近時猛地抵在了上麵。

  他並非有什麽神通,而是僅憑蠻力強行相持,額頭上已暴起了青筋。

  “……妖物。”釋禦修望著那些根須,忽然喃喃了一聲,“皆是妖物。”

  他這話,與蕭無常所思不謀而合。那護法神愈來愈凶狠,漸漸不再留手,而招式越發張狂。

  餘光所見處,已望見郡城的瞭望台之間布著一張張重弩,皆是破鬼之箭。他有了計謀,故意做敗相,引源風燭追殺,卻在半路轉身,直朝重弩而去。

  他心思篤定,未及近前時,已甩出長戟,戾氣激在弩上,一見鬼氣便當即瞬發出鞘,支支鋒利無比。

  蕭無常閃身避開,引著那些□□朝源風燭刺去。那金衣人揮著刀斬斷利箭,蕭無常卻已朝其他城牆而去,一排一排引動了那些重弩。

  利箭破空,如飛鳥鳴叫一般疾馳而來,月輝照亮軌跡,殺氣騰騰,直撲源風燭麵門,寒光照亮了他的瞳孔。

  那瞳仁卻驟然縮小了。他魂魄深處燭龍太子的神識在那一瞬記起死相,想起千年前也是這樣被利箭射殺,頓時胸中一陣劇痛,哀嚎一聲,蓋過神智幾欲破體而出。

  蕭無常等的就是這一刻。他猛朝源風燭而去,一掌擊在他胸口,瞬間將他魂魄打出,於那星月之下,現出了本相。

  哀嚎聲隨即響徹扶桑郡,銀輝之中,飄浮在半空的,正是披散黑發,身著紅衣的燭龍太子。他七竅流血,指甲又黑又長,半張臉血肉模糊,正抓著自己的喉嚨嘶吼不休。

  源風燭魂魄離體,瞳孔頓時無光,朝下方墜落而去。物部重陽與廖若花魁早有準備,在下方接住他身體,並未讓他受傷。

  [少主……]重陽扶著他,有些不知所措,[少主……醒醒……]

  [他無法醒過來,]廖若仰頭望著那紅衣厲鬼,有些懼怕地搖頭,[那東西……那東西到底還是現身了……]

  [不是那東西。]重陽低聲道。

  那是,少主。

  燭龍太子原本已入輪回,前塵舊事,早成過去。人身是桎梏,也是壁壘,神智壓迫著鬼氣,循環為己所用。如今魂魄離體,脫出束縛,便已幾乎忘卻這三十年來的一切,隻記得千年前枉死之苦,誓要讓周遭一切陪葬。

  “父王啊————”

  他慘叫著,眼中流出血淚來,滑落麵頰,將他本就鮮紅的血衣染得更深。

  忘卻源今時的氣度,忘記南國公主的溫柔,太子就隻是太子,凶殘暴戾,痛苦難當,連同源風燭一起抹殺,滿眼憎恨的,就是眼前那持著長戟的男人。

  “殺我者,我必百倍奉還!”他嘶吼道。

  蕭無常望著他,卻冷冷地笑了,嘴角裂開,露出了森森獠牙。

  “那正好。”

  *********

  密室之中,十六歲的少年持著劍,抵在父親脖子上,眼中凶光一覽無餘。

  他麵前那人卻十分平靜,像是早已料到會有今日,並不意外。

  “太子殿下,都想起來了啊。”

  他說著,卻輕輕歎了口氣。

  “你動手吧。”

  生逢此世,早有赴死的決心。可惜十六年父子之情,雖知浮生若夢,卻仍是心懷希冀,以求順遂平安。

  既不能,又何必苦苦求生,已無意義。

  他以為那少年會殺了自己,誰知那劍停頓了許久,竟然挪開了。

  抬頭看時,發覺那孩子有些絕望地看著自己,哀傷過度,已是無淚水可溢,僅剩無盡悲哀,無法自渡,亦泅渡不能。

  “你若是當初殺了我,今日一切便不會發生。”那孩子道。

  源今時忽然愣了一下。

  他胸口一陣鈍痛,險些後退一步,卻怕那孩子更心寒,而下意識地上前兩步。

  “今生就好好做個孩子吧。”他對那人道。

  [悲傷亦是常人需承受之事。]

  源風燭站著未動,源今時看著他,忽然上前抱住了他。

  “你不如從前年輕了。”驀地,他聽到那少年在耳邊道。

  昔日見到你時,才二十歲。如今你已是快四十歲的人了。

  “我到底是誰……”源風燭說著,抓緊他的衣服,“我到底是誰……”

  源今時抱緊了他。

  紫陽花重重開,少年萬載不敗。

  [貴方は……私の息子です。]

  *********

  “我能進來嗎?”

  塔樓第七層內,一應擺件安然,無異響,也無變化,觀景台的窗子來著,向外望時,依稀可見滿天星辰。

  岑吟站在屋中屏風前,正對著門外那個孩子,兩人四目相對,誰也沒有避開。

  “我能進來嗎?”那孩子又問。

  他一連問了多次,顯然十分想入內。可越是如此岑吟越覺得他有異,她並未攔著那孩子,更何況這本是源氏塔樓,他若想進來,何須自己答允。

  心思不定時,她總會想起南國誌異,乃是她幼時在廟裏看得最多的書之一。那上麵說磧西大秦國,有地獄惡鬼之說,入人房中需征得主人同意,否則便無法入內。

  如此規矩,因房屋乃是主人之“場”,自有護佑屏障,邪鬼不敢進犯。但這些惡鬼會迷惑世人,巧言令色,偽裝孩童或是老者,挑中人家後便去扣門能否入內休憩。

  若主人不應,就百般懇求,威逼利誘,甚至徘徊不去。若是答應,便是引狼入室,悔之晚矣。

  邪魔,妖鬼,黑眼小童等等傳聞數不勝數。岑吟懷疑門外這孩子是不是厲鬼假扮,偽裝成源風燭的弱弟模樣,以此樣貌欺騙自己。

  “你是誰?”她問,“報上名來。”

  “你見過我。”那孩子脆生生道,“我叫源知禾。”

  “你不是源知禾。”岑吟說著,手卻握緊了藏在袖中的拂塵,“勸閣下還是說實話。”

  “我沒有撒謊。”

  那孩子說著,朝她背後看去,望見那沒有麵容的女人畫像,就一直盯著她看。

  “那是母親的舊畫。”他道,“兄長大人所畫。”

  “那他為何沒有畫臉?”

  “我能進來嗎?”那孩子又問。

  “你若是應答,或許我會讓你進來。”岑吟幹脆道。

  那孩子伸出手,攤開掌心,裏麵躺著一隻蝴蝶,黑紅色,看樣子已經死掉了。

  “兄長大人說,他想不起母親的模樣了。”源知禾看著蝴蝶道,“他年少時整日去別處修習,回來往往已是深夜。母親常常坐在閣中等他,見他來請安後才去安寢。而兄長在夜間,常常是看不清的。”

  “那也不會忘卻。”岑吟斷然道,“除非……二十年幾年不見,才會忘記父母容貌。若能記事,見過就絕不會忘。”

  “或許兄長大人,不想讓我知道母親的容貌吧。”源知禾道,“以免我看到與母親相似之人,心中難過。”

  “他這麽做很奇怪。”岑吟直言道,“你也不像個孩子。”

  “我能進來嗎?”

  “不能。”

  “蝴蝶好看嗎?”

  源知禾抬起頭來,將手向前伸。岑吟遠遠地看著,發覺那蝴蝶居然疊著生了三對翅膀,顏色皆不相同,顯然是被裝上去的。

  “那些女人漂亮嗎?”源知禾忽然問。

  岑吟一愣,腦中猛地閃過在燭龍郡,太子房中所見的女屍,背後忽然一涼。

  “是你?”她聲音變了,“莫非是你?你……是誰!”

  “我是源知禾。”

  那孩子說著,低頭動了動手指。六翼蝴蝶忽然飛了起來,在他身邊上下浮動著,環繞不去。

  “兄長大人恨我,大約恨之入骨。”他對岑吟道,“我的出生害死了母親。他一定痛恨我至極。”

  這孩子說話,一點情緒都沒有,又冷又硬。岑吟一個字都不信,何況源風燭待他如此好,隻要生了眼睛都看得出。

  所以,麵前之人一定是妖物。

  “原本兄長大人轉生時,應能超度那燭龍郡所有亡靈。可惜他雖然降世,此事卻未能成。”源知禾道,“唯一之法,是前功盡棄,再送他入黃泉。但父親和母親死活不許人動他,又怕那些厲鬼來尋太子傷害於他,便傾盡所能封了燭龍郡。”

  因他是男子,源今時就布下陣法,使此郡鬼不能出,但唯女子可入。他若有時入內,便讓南國公主從旁助他,因二人是夫妻,紅線纏繞,因緣天定。公主借他靈力,他以公主為引,方能出入。

  但自源今時和公主去世,便無人能再入。本該再尋女子相助,偏偏源風燭又克妻克女,八年來無能為力。

  “父親亡故那日,原是要回南國,同兄長大人同去燭龍郡一會影鬼。”源知禾繼續道,“兄長大人剛及弱冠,命格正強,或能超度之而不為所傷。”

  可惜父親死了,後來母親也死了。

  “我生下來,也是死的。”

  源知禾說著,一把抓下飛舞的蝴蝶,扯住它的翅膀,哢嚓一聲撕成了兩半。

  “哥哥真慘啊。”他喃喃道,“他什麽都抓不住,真可憐。”

  岑吟握著拂塵的手在抖。她想起了不知生死的父母,想起了一同被抱走卻中途失蹤的妹妹,起初什麽都有,後來什麽都沒有了。

  來去都是一場空。

  “我以為,哥哥還是做太子最好。”源知禾道,“的確痛苦了些,但至少千年不變。這短短二十年,把他想要的給了他,又拿走了。”

  “這與那些女子,有何關係?”岑吟問。

  源知禾安靜地望著岑吟。

  “我聽說,父親在燭龍郡。”

  好像他們說,父親的魂魄或許會在那裏,替哥哥鎮壓著郡中的影鬼。

  “我想送些禮物給父親。”

  沒有人能找到母親的魂魄,不知她去了哪裏,像是飄飄蕩蕩,煙消雲散了。

  所以隻能尋一些相似之人。

  “多漂亮啊。”源知禾放開手,丟下了死掉的蝴蝶,“雖然我沒見過母親,但我覺得那些女人很像母親。所以我就把她們擺成我喜歡的樣子,送到郡中去。”

  也不知道會不會成功。但總之,都殺掉的話,死人一定可以引渡彼岸吧。

  “所以我就這麽做了。”

  “你到底是誰?”岑吟猛地甩出拂塵指向了他,“你到底是什麽東西?”

  “我也不知道。”源知禾眨了眨眼睛,對她一笑,“我出生時就死了。那時母親快不行了,哥哥瞞著母親,用腹語偽裝嬰兒哭聲,騙了她直到最後。”

  南國公主死的時候,源風燭沒有哭。隻抱著那個死嬰,一步一步地在走廊裏踉蹌著。他覺得自己像個被白蟻蛀空的樹,看似沉穩平靜,實則千瘡百孔。

  [將我五十年的壽命給你可好?]他呢喃道,[若你能睜開眼睛。]

  “兄長覺得,我才是父母真正的孩子。”源知禾道,“雖然都說我父親命中無子,但我卻仍是來了。兄長認為,是他占了我的位置,所以我才不能夠活下來。”

  源風燭說完那句話後,他懷裏的孩子忽然動了一下,一隻小手抬起來,抓住了他的衣襟。

  “執念勝於殺念,兄長太執著了。”源知禾道,“我占了他五十年壽命,也占了他些許靈力。兄長什麽都知道,但是,他卻沒有殺我。”

  就因為自己是那兩個人的孩子。

  “兄長大概恨我吧。”源知禾猜測道,“但他好像又愧疚得不得了,真是個矛盾的人。其實他騙了你,你可知道?”

  他一直在追尋盜女之鬼的下落,查來查去,發現了那些女子失蹤前所得的檜扇,有源氏之跡。

  而這城中的源氏,隻有兩個人。

  “他猜測是我。燭龍郡那一行,他感覺到了什麽東西。那些女人,都是與我有些淵源之人。”

  或是我見過,或是拜訪過我,或是我在塔樓中望見過。但,都是被我注意之人。

  若說其中有什麽變數,就是自己並未想到,兄長大人會找上岑吟。

  一個與母親完全不同的女子。

  “你很像他。”他對岑吟道,“你和哥哥什麽地方很像。”

  我不討厭他,我也不討厭你。

  “兄長知道是我做的,但是他沒有拆穿,而是自己將一切擔下來了。大約是為了保全我。”

  所以,我有件事想問問你。

  “兄長今日有大難。”源知禾道,“如果殺了我可令他以後平安順遂,你會這麽做嗎?”

  岑吟咬緊了牙關,沒有做聲。

  源知禾卻忽然扭頭看了看窗外。

  岑吟發覺他的眼睛也閃著綠色的光,周身靈力之強,似乎不在源風燭之下。

  “太子殿下會殺光一切生人。”他輕聲道,“這裏會再成為一個鬼郡,如千年前一樣。”

  源知禾說著,忽然轉過頭來,抬起腳邁入了屋內。

  岑吟吃了一驚,正欲防備,卻聽身後傳來一聲脆響。那擱在鞘內的黑刀動了。

  它嗡嗡響著,突然飛出刀鞘,閃光一閃直朝源知禾而去。

  那孩子卻不躲也慌,望著它刺來,平靜如舊。

  刀尖瞬間已抵在了他眉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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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心可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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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段時間身體略差,但會盡量恢複日更,還是想每天都跟大家在評論區打鬧,生病的日子好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