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邪-放蠱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3945
  蕭無常一路追趕而去,在那官道上疾馳,雖是化光而行,卻仍是覺得自己慢了些。人間不比淨土地,諸多桎梏,他神通被封了四成,一時也不能夠全然釋放。

  “麻煩。”

  他有些不滿,卻也無法。追出去很遠後,卻仍未見那一隊趕屍人蹤影。

  金光一閃,蕭無常現出身來停在了古道上。他忽然想起那趕屍之事原是晝伏夜出,白日裏不能見光,定會找地方歇息。這樣一路追之無果,須得尋些蛛絲馬跡,看他們停在了哪裏。

  以他們的速度來算,應當不會走得過遠,定是在這附近。但四周已無客店,荒無人煙,隻在道兩旁各有一片樹林,白煙彌漫,鬼氣森森。

  蕭無常想了想,從腰下取過葫蘆,倒了一枚丹藥在手心裏,仰頭吞了下去。接著他唰地一聲展開折扇,心不在焉地扇著,左右環顧兩片樹林,像是在猶豫去哪邊尋找。

  天還不算大亮,四周被映成了青色,林間瘴氣卻不散反增。他那把折扇乃是黑鐵所製,上漆鎏金虎嘯圖,每扇一下便化出一股金霧,驅散著他周圍的瘴氣。

  但蕭無常卻皺著眉,心念難定,隱隱有些急躁。兩旁樹林中的陰氣並無區別,顯然,有不少孤魂冤鬼死在此處,徘徊在林中寂靜張望。

  他竟為難起來。

  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一個悠遠的藏地女音,吟唱著一字箴言,回蕩在這幽幽古道之上,襯得周圍有些淒涼。

  蕭無常感覺到背後似乎有東西。他折扇一頓,轉過身來。隻見那古道旁忽然立著一個紅衣女子,新嫁娘模樣,雙手交織在腹部,端莊佇立。紅蓋頭蒙在頭頂,隨風微動。

  但蕭無常卻覺得她有些眼熟。

  “你是……先前那個小姑娘招的厲鬼吧?”他問,“你怎麽會在這?”

  紅衣新娘沒動。過了片刻,她忽然緩緩抬起左手,指向了旁邊那處樹林。

  蕭無常的神色卻陰森起來。

  “你在騙我?”他低聲問。

  紅衣新娘仍舊指著那片林子,一動不動。

  忽然她開始詭異地扭動起來,手臂不自然地彎曲著,頭顱也歪到了一邊——

  啪地一聲,她竟原地消失了。

  蕭無常遲疑片刻,收起了折扇,還是朝著那處林子走去。

  林子裏幽深寂靜,因著立冬將至,四處一片寒意。蕭無常緩步走著,靴子踩在枯枝上哢嚓作響。四周不是傳來幾聲蟲鳴,聽著像是蛐蛐兒,叫一兩下,又止住了。

  蕭無常心說如今已是冬日,哪裏還有什麽草蟲。事出反常必有妖,這林子定當不詳。

  他展開黑金扇,一麵扇著瘴氣一麵朝深處走。將至密林中央時,忽然聽到一旁傳來極響的蟲鳴聲,接著啪嗒一聲,竟有東西落在了他腳邊。

  蕭無常隻覺得那東西個頭很大,當即退後一步。定睛看時,卻見一隻巴掌大小的蟋蟀,紅眼長須,五彩斑斕,正瞿瞿作響。

  這草蟲極大,色彩又豔麗,與這陰森樹林截然相反。蕭無常看得頭皮發麻,十分不喜,繞開那蟋蟀從旁走去。

  “竟是個放草鬼的。”他冷冷道。

  放草鬼,即是放蠱,蠱人通常都是些苗婆,亦稱草鬼婆。這東西乃是湘楚三邪之一,那地方苗人極多,分生苗和熟苗,而生苗中,以黑苗最凶,做蠱亦是他們的傳統。

  饒是蕭無常有神通,也不願去招惹黑苗。那南蠻漢子極悍,又不通中土的人情世故,一言不合砍殺起來,一個寨子便也死盡了。

  但此時也顧不上許多,蠱蟲在此,那放蠱人定在不遠處。他繼續向前走著,果然不消片刻,就看到不遠處燃著一堆篝火,旁邊圍著三五個人,都穿著黑衣,戴著鬥笠,盤膝坐著不動。

  蕭無常一見他們便了然。他停下腳步,細細觀察著他們,隻見一個個低垂著頭,臉色鐵青,篝火雖然燒得旺,卻冒著瑩瑩綠光,而且絲毫沒有熱氣。

  這些東西不是生人。他心中暗道,麵如寒霜,點火惑人,分明是一群凍死鬼。

  凍死鬼與水鬼一樣,都是要找替身的。不過這群人看著又不十分像鬼,鬼終究虛而不實,他們卻瓷實得很。

  蕭無常想起那官道上的趕屍人,意識到這些鬼雖是凍死的,卻並未離開自己的肉身,而是被那趕屍人驅著,欲回鄉下葬。

  於是他收起了折扇,露出笑容來,朝那群鬼走了過去。

  “弟兄們,這天太冷了,能不能讓我也來沾沾火氣?”他笑道,“這林子太大,不小心迷路了。”

  那群凍死鬼並無反應。過了片刻,其中兩個才忽然動了,空出一塊地方來讓他坐下。

  蕭無常千恩萬謝,也盤膝坐了下來。他一邊裝模作樣地烤著火一邊觀察著這群凍死鬼,試圖找出哪一個才是趕屍人。

  但他看了一圈,竟全是陰氣森森的幽魂,沒有一個有生氣。

  這可有些棘手了。

  “幾位兄弟,也是趕山人吧?”他突然笑道,“從何處來?到何處去?”

  那群凍死鬼仍舊沒有立刻給出反應。過了一會,一個人忽然僵硬地轉頭,朝向了蕭無常。

  “客,冷嗎?”他低聲問。

  “冷。”蕭無常點頭,“再加些柴火吧。”

  那人手指微動,僵硬地伸向地麵,抓起兩個枯樹枝,丟進了火中。

  那篝火看著旺,實則冷得厲害。蕭無常早已從各類話本戲文中看過這些凍死鬼的手段,今日一見,果然如出一轍。

  “客,從哪來?”那人又問。

  “從該來的地方來。”蕭無常道。

  “到哪去?”

  “到該去的地方去。”

  “客看著,命薄。”那人道,“活不過二十五歲。”

  “我是沒有活過二十五歲。”蕭無常笑道,“難道幾位,活過了嗎?”

  他話音落,幾個凍死鬼忽然都轉過頭來,盯著他看。

  蕭無常眉頭微微一挑,但接著,他身後就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語氣清冷,卻帶了些調侃之意。

  “中土人常講,說人不說短。你把話說得這麽直白,小心他們報複你。”

  蕭無常回過頭,看到身後不遠處有一棵大柏樹,粗壯的樹杈上坐著一個苗人,一條腿蹬在枝杈上,正望著他看。

  那苗人生得很漂亮,睡鳳眼,雲紋眉,穿得極少,一身苗銀明晃晃的,還戴著銀帽角,竟似不覺冷。他手持一杆銀嘴煙槍,赤著足,一身肌肉頗為結實。

  他脖子上刺著一圈青色圖騰,兩隻眼睛皆是銀色,瞳孔中竟有花瓣紋路,如蠱蟲之眼一般收散抖動。

  蕭無常卻道不好,這男人不但是黑苗,還是個幽人。

  原來東幽冥國之人,其特征便是銀色眼瞳,這下隻怕是碰到了狠角色。

  “你這幽國人,”他脫口而出道,“不在幽國待著,到人間來做什麽?”

  那苗人卻眯起了眼睛。

  “先生有些不客氣啊。”

  “跟你們有什麽好客氣的,”蕭無常說著,站了起身來,“尋常人倒罷了,既是幽人,也不必多言,動手就是。”

  那人低下頭,持著煙杆抽了一口。青煙自他口中噴出,徐徐飄散在林中瘴氣裏。

  “我與先生,素昧平生。”他冷淡道,“先生既不喜幽人,何故來此,我自問未曾招惹先生。”

  “別裝蒜。那女冠在哪裏?”蕭無常問。

  “我不知什麽女冠。”

  蕭無常的手指動了動,慢慢捏了起來,骨節咯吱作響。

  “你該知對上佛國護法是個什麽下場,勸你識相。”

  “我自然知曉。”那苗人也不慌亂,麵上仍舊淡淡的,“我並未撒謊。不過……”

  他將手一伸,攤開掌心,樹上竟落下一個東西來,正掉在他手掌中,不是旁物,而是那色彩斑斕的大蟋蟀。

  “看先生模樣,應是有人丟了生魂。”他輕聲道,“這古道已過千年,我在此地趕屍不下百次,萬不能隨意夜宿郊外。先生雖為護法,卻也百密一疏啊。”

  他說著,又抽了一口煙,將煙霧噴在那蠱蟲身上。

  接著他忽然跳下了樹,朝蕭無常走來,攤開手掌將蠱蟲送到了他麵前。

  “這東西可助你尋回生魂。”他對蕭無常道,“請先生拿去吧。”

  他對麵那人卻皺起了眉,顯然並不喜歡這五顏六色的大蟲子。

  “這蟲子毒得很。”他厭惡道,“我最不喜這陰邪之物。”

  “時不待人。”那苗人道,“莫失良機。”

  他這話倒是點醒了蕭無常。他遲疑片刻,伸出手,將那蟲子接了過來。

  蠱蟲落在他手上,叫了兩聲便不動了。蕭無常用手指戳了它一下,心想這若是弄個大竹筒,倒是可以鬥蛐蛐了。

  “怎麽還你?”他問。

  “不必還了。殺了便是。”那苗人道。

  “好歹是條命,殺了可惜。”

  那苗人聞言,忽然笑了起來。

  “留著也罷,隻當養個玩應。”他笑道,“先生快去吧,再晚些怕是夜長夢多。”

  蕭無常將蠱蟲扔在地上,它轉了一圈,便朝著某個方向跳去。他立刻跟上,追著蟲子向林中走去。

  走著走著,他又停下腳步,側頭看著那苗人。

  “為何幫我?”

  那苗人持著煙杆抽著,聞聽此言,便抬起頭來。

  “你在幽國,聲名遠播,崇尚你之人數不勝數。”他淡然道,“今日能得一見,已是三生有幸。”

  “若你敢騙我,我必將你打入深淵,挫骨揚灰。”蕭無常道,“若你幫了我,改日定當謝你。”

  言畢,他便追著那蠱蟲,直朝密林而去。

  那苗人笑了一下,將煙杆送到嘴邊。他噴著白煙,望了望蒼穹。日頭漸漸升起,此時不宜趕路。

  凍死鬼的篝火旁放著一個竹簍,他眼珠微微轉著,盯住了它。鈴聲響過之後,他已站在那竹簍前,俯下身來打開了蓋子。

  那裏麵密密麻麻的,裝得全是蠱蟲。他搖晃著竹簍,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便哼了一聲。

  “丟了兩個。”苗人輕聲道,“不自量力的賤種,如今已死在他手上了。你們若是不想死,都給我管好了自己的腿。否則……”

  他說著,脖子上刺的圖騰卻動了,盤在一起,化成了一條蛇,吐著信子繞在了他脖子上。

  那苗人的眼神驟然陰狠起來。隻聽嘶嘶一聲,那蛇猛地一躥,直衝進竹簍,一口咬住一個蠱蟲來昂首吞了下去。

  那蟲子爆出一股血來,濺在了竹簍上,頓時滋滋作響,冒起了黑煙。一股腥氣撲鼻而來。

  竹簍裏寂靜無聲。一旁的凍死鬼們一動不動,但隱隱地,似乎都有了些懼怕之意。

  那苗人卻微微笑著,將那竹簍蓋上。他把煙杆翻過來,倒盡了裏麵的煙灰。

  “該回寨裏看看了。”他輕聲道。

  那蛇盤回他脖子上,重新化作了一圈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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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憶往日恨夜長,淚灑枕衾自淒涼。抽丁捉我小兒子,我兒欲跑遭了傷。失聲喊娘倒下地,口吐鮮血把命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