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章 走夜路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4726
  隻是,這荒郊野外的,三個人扯著一個鬼走,似乎有些怪異。雖說走的是官道,平坦康莊,但仍舊是荒無人煙。隨著夜幕降臨,四周還隱約傳來狼嚎之聲,實在是瘮人。

  岑吟想了想,走回到蕭無常身邊,拍著他的馬匹示意他低頭下來。

  蕭無常朝她俯下身,將耳朵貼近她的嘴唇。岑吟嗅到他身上似乎有股檀香味,清清淡淡,有些像茶室裏的熏香。

  “你一個大男人,還在身上放香片?”她下意識道。

  “沒有啊。”蕭無常一臉疑惑,他嗅了嗅自己的衣衫,“並無什麽味道啊。”

  “罷了,我有事同你說。”岑吟小聲道,“你覺得這將軍找上我們是為何事?”

  “還能有什麽事,定是叫我們幫他找自己的頭。”蕭無常幹脆道,“任何一個無頭鬼,心中最想做的都是要尋回自己的頭。”

  “你覺得我們幫得了他嗎?”

  “幫肯定是幫得了,幫到什麽程度就不好說了。”

  “你有什麽考量?”

  “我以為,不妨先帶上他。”蕭無常道,“他若懇求了,姑且答應著,也盡力一試。前路吉凶未卜,他橫豎算個幫手不是。”

  “他若懇求了?怎麽聽你這意思,他還有可能不為這事來求?”

  “凡事皆有萬一,那也說不定,他就不喜歡自己那顆頭呢。沒了腦袋才算特色,有了腦袋,保不齊就平庸了。”

  “你說得這是人話嗎!”岑吟有些慍怒,“虧你還是佛國護法!”

  “我還是薄命郎君呢。”蕭無常哼道,“這名號多好聽,郎君,顯然是誇讚我形貌昳麗。”

  “呸,什麽郎君,你就是頭黑心狼。”

  岑吟拔出劍來,把蕭無常嚇了一跳,以為她要砍自己。但岑吟隻是持劍朝那將軍走過去,將劍橫過來抵在了他鎧甲上。

  她並未用力,那利刃也沒有刺穿鎧甲。無頭將軍站著未動,竟也不怕她那柄劍。他生前顯然是行為端正之人,縱然死了也是正氣之鬼,那些驅鬼法器幾乎都不會傷他。

  “看來是無事的。”岑吟收回劍道,“你若是不怕,或可附身在我劍上,既能互相照應,也免得你受奔波之苦。”

  無頭將軍朝她抱拳致謝,隨後便化作一股青煙棲身在她那把青鋒劍上。隻見劍刃寒光閃閃,憑空填了些狂氣,看上去更鋒利了。

  “倒還契合。”岑吟欣喜道,“想必有他在,威力大增。”

  她說著,一個劍花萬挽出去,刺向地麵一塊石頭。風塵飄揚而起,那劍霎時將地上碎石削斷,切口處光滑無比。

  “襯手嗎?”蕭無常在馬上問。

  “自然。”

  “既襯手,便走吧。離那驛站還有些距離呢。”

  天此時已經黑透,月色有些昏暗,連帶星辰也模糊不清。枕寒星打開書箱,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燈籠來,輕輕一甩。那燈籠砰地一聲忽然變大,被他持在手裏,點燃了裏麵的蠟燭。

  岑吟覺得這燈籠似乎有些眼熟。

  “這怎麽有點像我在酒鋪裏弄的那個?”

  “就是它。”枕寒星道,“我很喜歡,悄悄留了一個,以備不時之需。”

  “你倒是聰明。”

  “哪裏哪裏……”枕寒星低下頭道,“我粗鄙得很……兩位且慢慢走著,我在前麵打著燈籠引路。”

  岑吟翻身上馬,因著不太熟而有些搖搖晃晃。蕭無常伸手扶了她一把,又告訴了她一些駕馭技巧,便繼續同她並行著在古道上走去。

  “女冠,橫豎還有些距離,你我不如來說說話解悶,如何?”蕭無常問。

  “你叫我岑君故就是,不必女冠女冠的,也太別扭了些。”

  “我可不叫。”

  “為何?”

  “都叫你君故,個個如此,毫無特色。”蕭無常道,“難道你就沒有些別的名號嗎?”

  “名號不過是個稱謂,左右是叫我這個人便是,哪裏要那些花裏胡哨的諢名。”

  “不一樣,不一樣。敢問你觀中可有字輩?若有的話,你是哪一輩?”

  “我觀中自然有。”岑吟道,“先時傳下來的,上善流水,無為觀心八個字。我是無字輩的。”

  “可有道號?”

  “隻有字輩,並無道號。”

  “既如此,我為你取一個如何?”蕭無常笑道,“莊子曾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就叫你無涯如何?”

  “蕭郎君,你隻怕是紅塵話本看多了吧?”岑吟訕笑,“怎麽,竟有這閑情逸致為人取名?”

  “看來是不喜歡。”蕭無常沉思道,“如此,還須得在你名字上下下功夫。”

  岑吟並不理他,策著馬隻管朝前走。蕭無常優哉遊哉地跟在後麵,牽著韁繩不急不緩地行著,麵上卻是一副極為認真的模樣。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他喃喃道,“這詩原是出自詩經鄭風,昔時孔聖人譜了曲,今已失傳甚久。原詩則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岑吟輕聲接著,卻垂下了眼睛,“青青……於我心嗬,這句詩倒是應景。”

  “我會唱這首詩,你可想聽嗎?”蕭無常問。

  “你會音律?”岑吟隨口問道,卻又忽然想起,在那幻境中曾見他是會吹排簫的。

  “我父母管教極嚴,幼時請了許多師父指點,略略會一些而已。”

  “你都會些什麽?”

  “什麽都涉獵過一點。笙,塤,蕭,笛,還有磧西的烏德琴,胡族的火不思,京族的匏琴,阿昌的葫蘆絲,都還算試過。”

  “你最擅長什麽?”岑吟問。

  “排簫,還有……編鍾。”

  “你會編鍾?”岑吟聞言,對他有些刮目相看,“這東西,如今世上沒幾人會敲,你竟然會?”

  “耍著玩罷了。”

  “我家少郎君愛玩,什麽都會一些,什麽都懂一些。”枕寒星的聲音從前麵傳來,忽遠忽近,“隻可惜,離去得早了些,否則的話,說不定也會名留青史。”

  “別胡說。”蕭無常嗬斥道,“小心我扯了你的須子。”

  但岑吟卻眨了眨眼,轉過頭來看他的側臉。縱然燈火幽微,仍舊有暖光照著他的麵容,將那高聳的鼻梁在臉上投下些許陰影。

  蕭無常的容貌,平心而論,的確俊逸非凡,說是萬裏挑一亦不為過。尤其是他那雙手,生得極為好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岑吟從未見過一個男人竟能有這麽樣一雙手。

  “你的確是個美男子。”岑吟將頭轉回來歎道,“竟讓我有些自慚形穢了。”

  “這世間男女,貌美者眾,向來不乏容顏出眾者。隻是大多千篇一律,鮮有特色。”蕭無常道,“我也罷了,反倒是你,卻與他們不同,少了些嬌氣,多了些英氣,我倒覺得你的麵相才是上乘。”

  “言外之意,是說我像個男人?”岑吟調侃道。

  “若照你這樣理解,方才是說我像個女人了?”蕭無常反問。

  兩個人互相看著,突然都笑了起來,各自移開了視線。

  “修道之人,多清冷氣,鮮少裝扮自己。”蕭無常道,“若是你換上那綾羅綢緞,妝點自己一番,大約也是那王侯世家的貴女模樣。”

  “生在那地方有什麽好,整日詩書禮儀,刺繡熏香,學那些大家閨秀風範,學三從四德,太過束縛。”岑吟歎道,“而後到了年歲,又要安排相看,嫁做人婦,若得良人還好,若是遇人不淑……空有一身才貌,沒得埋沒了自己。”

  “你不想嫁人嗎?”蕭無常笑著問。

  “我是修行之人,早已斷了紅塵,哪裏還會嫁人。”

  “未必然。誰說修行之人不能嫁娶,隻是與常人不同而已。”

  “哦?難不成,你還想娶妻?”岑吟笑他道,“說來聽聽。”

  “你呢,隻管修行便是,也不必耽溺於紅塵。等某一日位列仙班,那九重天上品貌非凡者比比皆是,擇其佼佼者,做長生道侶,豈不美哉。”

  “長生道侶?”岑吟柳眉微微一挑,“我記得……你可是原名蕭長生?”

  “你想得多了。”蕭無常大笑,“我是佛國人,不近女色。”

  “我看你,嘴上說著不近,心裏卻想得很。”

  “我清清白白,再如何紈絝,也從未踏入這其中半步。”蕭無常道,“非是我不喜,而是我不想。於我而言,或是獨善其身,或是擇真正心動之人,攜手百年,任它天雷雪,無始劫,蒼穹變,我隻心許一人,歸至大荒。”

  “甚好,甚好。”岑吟隨口應道,“願你早日找到心許之人。”

  蕭無常沒有作聲。岑吟等了半晌不見他回應,便轉過頭去,卻發現他正側頭靜靜看著自己。

  兩人四目相對,倒是蕭無常先驚訝了一下,對她露出笑意緩解尷尬。他牙齒齊整,笑起來很幹淨,雖然有些傻氣,但也夾著幾分可愛。

  “你慌什麽?”岑吟笑他,“我又不吃人。”

  “難說。”蕭無常認真道,“萬一吃呢。”

  “胡說,吃人的是枕寒星。”

  “啊?”前方那書童走得好好的,忽然被喚了姓名,茫然地回過頭來,以為是叫他。

  “沒你事,繼續走。”蕭無常揮著鞭子道,“平常時候說你三十句也不聽,這時候耳朵這麽靈。”

  “行了,別老挑他的刺,誰也不是生來就給你做牛做馬的。”岑吟阻攔道,“方才你不是說要唱詩經來著?不然唱一個我聽聽。”

  “好說,三千文一次。”

  “快唱,不要囉嗦。”

  蕭無常笑了起來。他直起身,清了清嗓子,煞有其事地端起了架子。

  岑吟看他那假模假式的樣子,心說他一定雷聲大雨點小,隻怕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但那人開口時,她卻發現他果然是善音律之人,聲音清亮沉穩,如泉中水,山中鶴,悠遠飄搖,竟能將人牽引至前朝,聽那舊時人低語之聲。

  隻聽他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這韻律是……相和歌?”岑吟讚歎道,“蕭無常,你果然有本事,貧道自歎不如。”

  此人唱得極好,必是師從名家。驀地,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岑吟耳邊道,你且觀察於他,定還有過人之處。

  公輸先生?岑吟急忙轉頭,但四周空無一人。

  就在這時,蕭無常忽然伸手,扯住了岑吟手中的韁繩。兩匹馬都停了下來,噴著鼻息嘶鳴一聲。轉頭看時,隻見一處客棧已在近旁了。

  “到了。”他愉悅道,“走,下去休息休息。”

  岑吟看著他翻身下馬來,早已是輕車熟路,接著便到自己旁邊來接。岑吟想了想,也不起那分別之心,抓住他的手翻下馬來,理了理自己的道羅袍。

  “這夜有些深了,此時叫門,可能應嗎?”

  “試試再說,又不會少塊皮肉。”蕭無常道,“枕寒星,你過去看看。”

  那參童點頭,持著燈籠朝客棧走去。岑吟四下打量著,覺得這間客棧有些低矮破舊,院落十分窄小,牌匾也掛得歪歪斜斜,莫名有種頹喪之氣。

  “不像個好地方……”

  “確實不像。”

  蕭無常說著,將那雙鬼眼朝向四周看著,過了片刻後,嘴角忽然溢出一絲冷笑。

  枕寒星已拍了門,不消一會,便來了個男人開門,睡眼惺忪地問外麵是誰?

  “我們是過路的,途經此處,想休息一晚上,明日再動身。”

  “恕不招待,別處去吧。”

  “銀錢好說。”

  “不是錢的事。”那人不耐煩道,“客官還是走吧,我這裏不住人。”

  “這是為何?”

  “哪有那麽多為何,快走。”

  “你——”

  “罷了,枕寒星,我們走吧。”蕭無常在他身後道,“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枕寒星聽罷,點了點頭,又折返了回來。岑吟看了看蕭無常,見他神色如舊,並無慌亂之意,料想這裏雖非好去處,但應當也沒什麽了不得的東西。

  “為何不住了?”她低聲問。

  “不是個好住處。”

  “果然。”岑吟歎道,“但也好像不那麽打緊?”

  “不打緊,不打緊,”蕭無常笑道,“隻不過是……非活人之處罷了。若是不走,隻怕惹禍上身。”

  “此話何意?”

  蕭無常側過頭,貼近岑吟的耳朵。

  “這裏,是死屍客店。”他悄聲道,“房間裏住的都是死屍,還有……”

  趕屍匠。

  枕寒星手裏的燈籠忽然晃了一下,燭火幽幽,映著他血紅色的瞳孔,一時有些詭譎。

  那客棧的窗戶上隱約透著幾個人影,一動不動地站著,像是在盯著他們看。

  “喲,”岑吟挑眉道,“這可真是中了頭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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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得龍潭,又入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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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趕屍是個短打,三章就能寫完,調劑一下,接著要去一處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