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章 積陰地
作者:
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4709
那一夜,岑吟做了個夢。她又夢見了青青,兩三歲的模樣,紮著童子髻,穿著紅肚兜朝自己咯咯地笑。
她手裏握著一隻撥浪鼓,咚咚作響。
“姐姐!姐姐!”
家中仍是舊時擺設,青磚碧瓦,高牆大院。爹爹身材微胖,留著一把胡子,娘親穿著刺繡的綾羅,笑得溫溫柔柔。
“青青……”
岑吟呼喚著,伸手想去抱她,卻無法近前。
不知此處何方,不知此地何名,不知爹娘何字,不知妹妹何處。
“青青!青青!”
她朝妹妹跑著,卻反而越來越遠。岑吟徒勞無功地喊著,卻猛然摔在了地上。
“我的妹妹啊!”她哭了起來,雙手抓著地,用力朝前爬著,“我的爹娘啊!”
哭聲回蕩在幽幽夢境中。最不願提及的隱痛,總會在夜深時吞噬人心。
“把妹妹還我啊!”岑吟大聲哭著,手指磨出了血跡,“把爹娘還我啊!”
苦楚猶如厲鬼的爪牙,卡著她的咽喉,一點點蠶食她的魂魄。
就在她將被黑夜吞沒時,忽然一道金光閃過,沛然佛氣充盈四周,無數卍字符盤旋而過,驅散了那縈繞不散的陰氣。
一個白衣男子立在她麵前,半跪下來,將她輕輕扶起。
“別哭。”
他溫和地說著,擦去了岑吟眼角的淚水。
“我一直護著你。”
岑吟隻覺得難過。她的淚水止不住,撲撲簌簌自眼角滑落。
那人有些無奈。他沉默片刻後,緩緩將岑吟拉近自己。
“別哭……”
他輕聲說著,漸漸將她攬入懷中。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那人微笑著,摸著岑吟的頭發說,“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他懷中很暖,聲音亦令人安心。岑吟抬起手,抱住了他脊背。她的淚水浸濕了那人的肩頭。
“我還找得到妹妹嗎?”她啜泣著問。
“自然找得到。”那人笑道,“既是孿生子,必然心有感應。”
“你是何人?”
“我乃奉天命庇護你之人。修行之人皆有護法跟隨,凡有所求,必有所應。”
“你是蕭——”
“不重要。也莫記得今日噩夢。”那人對她道,“世間事無常,乾坤未定,你我皆困頓難行。但你必要沉住氣,待到否極泰來時,終有時來運轉日。”
岑吟攢緊了他的衣衫。
一夢離枕,模糊難記。
岑吟神色漸漸安穩。她正睡著,忽然門外傳來一聲鈍響,像是有重物落地,瞬間將她驚醒了。
她猛然翻身落地,一把將枕下拂塵抓在手裏。
“誰在外麵?”岑吟厲聲道,“是誰?”
“女冠恕罪。”一個少年聲音在門外響起道,“枕夜奉少郎君之命守門,卻不想睡了過去,摔在地上,驚了女冠休息,實在罪過。”
原來是枕寒星。岑吟稍稍放下心來,緩緩坐在了榻上。
“你自去休息吧,不必守在門外。”
“少郎君之命,枕夜隻是奉命行事。”
這參童,還真拿那個白麵郎君的話當回事。
也罷了。
岑吟謝過他,又覺得困了,便再度躺下,沉沉睡去。
一夜無夢,甚是安穩。
*********
見岑吟睡了,枕寒星轉過頭來,靜靜望著前方不動。
他手裏抓著一截斷臂,臉上,身上,皆是血跡。血紅色的眼珠盯著地麵,那上麵鮮血淋漓處堆著一灘肉泥,隱約可辨是個人形。
“少郎君之命,所有,殺之。”他喃喃道。
手中的斷臂抽搐了一下。枕寒星將它抬起,端詳片刻後,送到嘴邊撕扯下一塊血肉。
“難吃。”他慢慢地咀嚼著,麵無表情道,“如穢物一般,令人作嘔。”
一陣笑聲傳來。他抬起頭,看到蕭無常立在不遠處,正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難吃為何不吐掉?”
枕寒星遲疑了。過了片刻,他吐掉了那塊爛肉,將那隻斷手也丟在了地上。
“又弄得這麽髒。”蕭無常指了指他的衣衫,“好孩子,下次要做得幹淨點。”
“是,少郎君。”
蕭無常瞥了那堆肉泥一眼,示意枕寒星去處理下衣上血跡。
但枕寒星卻注意到他的肩頭濕了一塊,微微有些發皺。
“少郎君……”
“無妨。”蕭無常道,“你去吧。”
他說著,將手一指,那堆肉便化成了一灘血水,滲透進地下無影無蹤了。
枕寒星離開後,蕭無常站在門前,轉過身背對著門框。他靜靜地佇立著,唇邊帶著笑意,像是在想什麽事。
天快亮了。屋簷下的燈籠已經燭火微微,隨風搖曳著,仿佛隨時會熄滅。
一陣風過時,蕭無常抬起手來,緩緩蓋在了肩膀那一塊位置。
“別哭。”他閉上眼,輕聲說著,“君故,別哭。”
掌心下一片濕潤,浸透了他的衣衫,隱約有些涼意。
*********
岑吟清早時便醒來,發覺柳夫人早已安排了侍女前來伺候她洗漱。那些人就站在外室,拿著毛巾,捧著熱水,顯然等了有一會了。
這些人鴉雀無聲,雖然來往或走或立,卻幾乎不聞一點腳步聲。見她醒了,便拿著東西躬身進來,請她梳洗。
岑吟哪裏習慣有人伺候,她叫那些侍女把東西放下,就打發她們出去了。待洗漱完畢,又叫她們進來,把東西拿出去。
打開妝奩時,岑吟下意識地打量著這屋內的擺設,覺得雖然奢華,卻有些陳舊,且總有股陰邪氣。她心中存疑,想著等下見了蕭無常,再同他詳細說一說。
那些侍女們收整完畢後,就為岑吟端來了些早茶,都是些素糕餅,素點心,想來是蕭無常囑咐過她們的緣故。
她也不客氣,坐下來享用了一番。用畢早膳後,岑吟便回到臥房內將衣服換上。
她今日穿的是那件四方白鶴袍,這衣服材質,樣式皆十分特殊。她擔心今日大約會有些事故,不得不早做準備,因而把那對太極耳墜也戴上了。
手指觸碰到脖頸上的銀項圈,冰冰涼涼。岑吟暗道天氣有些冷了,也不知青青在哪裏,是否有挨餓受凍,是否能有人庇護。
那項圈是五歲兒才佩的,她如今已二十五歲,卻從來不曾摘下。這於她而言,是比命還重要之物。
臨出門前,她將青峰劍和拂塵置在背上,攏了攏發絲後,便抬手推開了門。
一道日光探入,照亮了有些幽暗的屋子。外麵長廊裏站著一個白衣男子,正背對著她靜靜佇立。他紮著極高的馬尾,綴著金色發飾和流蘇,鬢角那縷碎發隨風動著,不時掃過他的耳畔。
聽到門開的聲音,他側了下頭,接著轉過身來。
“你醒了。”
岑吟注意到他閉著雙眼,顯然是打算把瞎子這個身份扮到最後。不過的確,他閉起眼來倒是俊俏多了。
她打量著蕭無常,從他那一襲銀紋白衣一直看到敝膝下那隻刺繡黑虎。
“你沒有別的衣服嗎?”岑吟問。
“我的衣服,不是黑,就是白。”蕭無常笑道,“絕無它色。”
“這是為何。”
“因為我字無常。”他笑道,“既是無常,自然黑白嘍。”
他這話有理有據,岑吟無法反駁。這時一旁閃過一道綠白色的身影,隻見枕寒星提著兩隻九斤黃立在旁邊,一副準備妥當的模樣。
蕭無常將頭轉向他,見他幹幹淨淨的,便滿意地笑了。
“我們走吧。”他轉過身道,“柳夫人還在等我們呢。”
是等你吧。岑吟暗自腹誹,卻沒有說出聲來。
眼看著蕭無常要走,她似是想到了什麽,一把拉住他讓他站住。
“你是個瞎子。”
“我不瞎。”
“你說你是個瞎子。”
“哦……對。”
“瞎而且聾。”
“嗯……較聾,不是全聾。”
“瞎子不會健步如飛吧?”岑吟瞪著他問,“雖然我知道你大約閉著眼也能視物,但你是不是該裝得更像一點?”
蕭無常恍然大悟,連聲道有理有理,馬上裝出一副盲者的樣子來,扯住枕寒星要他牽著自己走。
長廊裏早有仆人迎了上來,畢恭畢敬地請他們去客堂議事。那客堂就在這酒鋪的正中,坐北朝南,倒當真有些氣勢。
三個人緩步來到屋外,已聽得見裏麵聊天攀談的聲音,看來人已經都到了。
一陣寒風吹來,岑吟覺得鼻子發癢,想來是愈發寒冷了。一旁早有仆人掀開簾子,恭敬地請他們入內。
岑吟卻和枕寒星對視一眼,十分默契地後退一步,將蕭無常獨自留在原地。
蕭無常十分詫異,就在這時,一股脂粉香撲鼻而來,迎麵就是那個豐滿妖嬈的女人,急匆匆出來拉住了他的手臂。
“哎喲!蕭公子!總是姍姍來遲,奴家可不依!”她搖晃著蕭無常的手腕嬌嗔道,“奴家等了你好久了!”
“柳夫人盛情,蕭某事情卻未辦妥,受之有愧啊。”蕭無常換上了他那一副應場麵的笑容道,“外麵冷,我們且去裏麵說話——”
“走嘛走嘛!裏麵暖和著呢!”柳夫人說著就把他往屋子裏拉,“老爺!蕭公子來了!”
蕭無常被她拽進了屋子,岑吟和枕寒星跟在後麵,也一同入內。裏麵燒了些炭火,的確十分暖和,窗台前還擺著許多剪下來的梅花枝。昨天那群人也都在,正坐在堂屋內的椅子上喝茶聊天。
這間屋子十分寬敞,裝飾得也頗為講究。薄紅的窗紙,青紗的帳幔,牆上掛著中堂畫,兩側各有一副對聯,右邊是日進千鄉寶,左邊是時招萬裏財。
中堂畫上掛著一副匾額,上書三個大字:聚福堂。
那下麵擺著一張桌子,兩把太師椅,想來是柳十爺與柳夫人的位置。兩側各列著一排烏木椅子,供客人上座。離柳夫人最近的兩把椅子空著顯然是為蕭無常和岑吟留的。
枕寒星不過一介書童,沒有坐下的資格。岑吟十分謙遜地將柳夫人麵朝的那張椅子留給蕭無常,自己則坐在了同他相隔一張桌子的位置上。
蕭無常微微歎氣,無奈地坐了下來。枕寒星立在他身後不遠處,麵容冷峻,畢恭畢敬。
柳十爺茶都喝了半鍾,一見人終於全了,立刻放下茶杯,滿臉堆笑地起身作揖。
“一大早請諸位過來,也不知昨夜睡得好不好。”他笑道,“先喝杯熱茶暖一暖,稍後我就帶幾位去後房一觀。”
“你昨日說的那個童屍,就在後房嗎?”一個大漢問。
“可不嗎,就在酒——”柳十爺正要說,柳夫人卻咳嗽了一聲,他立刻改了口,“——酒坊裏放著,這說起來,有問題的……也就是它了。”
岑吟端起茶來喝了一口,發覺是上等的白毫銀針,應是有七年以上了。她一邊喝茶一邊打量著那些人,發覺他們都是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
似乎對這裏有童屍這件事……見怪不怪。
岑吟放下了茶杯,微微皺起了眉。說句實在話,她並不喜歡柳十爺,如此為了財運鋌而走險之人,向來為她所不恥。若不是要陪蕭無常走這一趟,她當真不願意來這個地方。
就在她皺眉之時,一旁的蕭無常忽然轉過頭來,輕輕敲了敲桌子。
“你沒發現有什麽不對勁嗎?”他問。
“什麽?”岑吟應了一聲,“怎麽了?”
蕭無常隻笑不語。就在這時,那個陰陰沉沉的白麵書生開口了,他的語調冷得如幽魂一般。
“柳十爺,我們的人數……似乎不太對啊。”他端著茶杯道,“您這屋子……會吃人是嗎?”
他這樣一說,岑吟才發覺,今日這裏的人比昨日少了一些。若不仔細留意,並不會察覺。
炭火嗶嗶啵啵地響著,柳十爺咽了口唾液,擦了擦頭上的汗。在他旁邊,柳夫人卻扇著團扇,露出了有些妖媚的笑容。
“奴家鋪子裏出了事,出重金請各位前來,自然希望各位配得上這個價錢。”她柔聲道,“非是奴家屋子吃人,而是這人心若不足啊,就會被別人吃掉。”
“你這話什麽意思?”有一老者顫聲怒道,“你在試探我們不成?”
“既敢揭我家的榜,自然該有些本事才行。”柳夫人衝他一笑,“為何我要留諸位一夜,當然是為了試一試諸位的能耐了。”
她說著,便持著扇子掩麵笑了起來,那模樣嬌豔萬分,全然不似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婦人。
“你竟然——”
“怎麽,怕了?”柳夫人把眼一挑,笑得風情萬種,“諸位不都是……百裏挑一的好手嗎?”
她又笑了起來,笑聲如銀鈴一般回蕩在客堂內。岑吟輕笑一聲,將頭轉向了蕭無常。
“你接了他們家的單子,該不會是為了錢吧?”她戲謔道。
“不然呢?”蕭無常學著柳夫人的樣子,衝她拋了個媚眼,“為了他們家夫人嗎?”
“原來少郎君不是為了他們家夫人?”枕寒星在他身後訝異道。
岑吟沒忍住,一下子笑出聲來。
蕭無常額頭上爆出了數道青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