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上邪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4584
  也不知到底招了什麽陰鷙,一下山就莫名碰到這麽個鬼祠堂。

  岑吟皺著眉,一邊聽著門外的動靜,一邊想著該如何應對。

  “你為何能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她問。

  “我有化字為圖之能。”楚尚遊得意道,“隻要古籍中有記載,或是有精確文字可敘述,我便能將其畫於紙上,分毫不差。這學堂我畫過。”

  岑吟看著他那不可一世的模樣,覺得他有這本事,合該去墓葬裏繪壁畫,當道士有些屈才了。

  “棋子,耗子,有些事想問問你們。”她忽然道,“這個鬼祠堂,到底是什麽來曆?”

  屋裏兩個人聞言卻滿臉不解。棋子?耗子?

  “前輩怎麽知道我綽號?”戚子通好奇道。

  楚尚遊卻一下子反應過來,勃然大怒。

  “我姓楚!楚莊王的楚!不是鼠!”

  “還知道楚莊王,看來上欽觀也並非浪得虛名。”岑吟隨口道,“所以這祠堂什麽來路?”

  “所謂孽鏡祠堂,自然是關死人的地方,”楚尚遊惡狠狠道,“孽鏡乃是十八層地獄之一,世上自以為做了惡事還能瞞天過海之人,死後都會在此地受罰。這間幽冥學堂雖然不是地獄,但是……”

  “但是這裏的學徒,顯然不是活人。”戚子通接口道。

  岑吟想起自己的夢,隱隱覺得不對勁。

  平常來說,當時是自己墜入夢境才會落入此地,今日怎麽……

  不對……她腦中忽然一閃,今日是陰曆十五,月圓之日。

  她住的是尾房,氣場的確有些陰暗。但因著男女有別,她並未帶這兩位少年回自己房內,而是來了他二人的房間。

  莫非……

  “我方才來時沒有注意,你們這間房可是尾房?”岑吟問。

  “是。”戚子通點頭,“這是地字號尾房。”

  “上欽觀道士……居然沒住天字?”

  “人滿了……”

  “那你們可曾做過什麽怪夢?”

  “我們知道尾房陰氣重,在屋中布了陣法……所以不曾做怪夢。”

  這又奇了。岑吟怪道,我也在屋內貼了符咒,怎麽毫不靈驗?

  她環顧四周,果然在門框上見到了同樣的辟邪咒。他們道行尚淺,符籙威力不如自己那張,但卻起效,自己的反而無效。

  這實在怪了,可眼下卻不是糾結此事的時機。

  岑吟想再開門一看,確認究竟是幻境還是確有其堂。

  她對那兩人使了個眼色。兩人會意,立刻持起武器戒備,以防不測。

  岑吟也握緊了手中拂塵。她將機栝一旋,不動聲色地亮出了利刃。

  接著她猛地拉開了廂房的雕花木門。

  門開啟一刻,三人皆被嚇得退了一步,那門外竟齊刷刷站著一排人,個個穿著白衣,垂著雙手,雖低著頭顱,眼睛卻極不自然地向上,正陰森惡毒地盯著他們看。

  這些人臉色又青又白,腳跟離地數寸,卻像不著力一樣輕輕蕩著,仿佛有根細線在吊著他們。

  饒是岑吟修行多年,也不常見到這樣的詭異景象,滲了一頭的冷汗。

  身後傳來撲通一聲,楚尚遊嚇得嘴唇煞白,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

  “棋子……不好了……”他慌亂道,“今天怕是要交代在這……”

  戚子通也白著一張臉,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岑吟後退兩步,挪動著擋在他們二人麵前。自己好歹年長些,雖然不喜歡那個乳臭未幹的小子,但也不會就此束手待斃。

  她不動,門外那些人也不動。他們的眼珠死死盯著她看,嘴角溢著一絲冷笑。

  岑吟卻微微挑眉,她看了看門框上的符咒,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這些——東西不敢進來。”她輕聲道,“他們好像有些忌憚你們的符籙。不然方才就破門而入了。”

  她話音剛落,就響起一陣孤零零的拍手聲。三個人朝門外望去,卻見那教書先生緩緩鼓掌,一臉笑意。

  他穿著一身藍色衣衫,蓄著胡子,倒是與常人別無二致。

  “到底還是女人心細些。”那人笑道,“我的學生們久未見生人,有些唐突了。”

  他話音落,那些白衣人忽然開始嘻嘻作笑,笑聲此起彼伏,十分刺耳。

  岑吟手中的拂塵微微晃動,似是感應到了強烈的怨氣。

  “你是誰?”她問,“他們又是什麽人?”

  “我不過一介先生罷了。”那人又笑,“不過是受命,掌管著這間祠堂。此處與封氏祠堂相通,往來倒是很方便。”

  “封氏祠堂?”岑吟從未聽過這地方,“這又是何處?”

  那先生盯著她看了一會,忽然嗤笑一聲。

  “即便是岑君故這樣的厲害人物,對四國之事,也並非全然知悉啊。”他傲慢道,“罷了,既然不知,便以後再說。”

  “你知道我是何人?”

  “自然知道。受神女天雷加身而毫發無損的,千年來你可才是第二個。”

  “這麽說還有一個?”岑吟驚訝道,“第一個是誰?”

  那先生卻忽然頓住了。戚子通和楚尚遊也瞪著他,顯然在等他回答。

  可半晌他都沒有回應。

  “……您別是忘了吧?”岑吟訕笑道,“動不動千年百年的,活得太久,難免忘事,也算是常情。”

  那教書先生的臉色十分難看,他冷冷地哼了一聲。

  “你想知道這是些什麽嗎?”他指著那齊整立在門口的白衣人道,“那邊的小子,你既知曉孽鏡祠堂,不會不知這是何物吧?”

  他稱這些人為物,多少讓岑吟有些不舒服。她身後的楚尚遊卻壓低了聲音,勉強穩住心神。

  “是罪鬼。”他輕聲道,“地獄之中……自然全是罪鬼。”

  孽鏡祠堂之鬼,亦全是瞞天過海之輩。但不同的是這些罪鬼全部都是少年,犯的錯多是不敬父母長輩,或是以學業為由逃出門卻玩物喪誌。而這個教書先生,乃是探路鬼卒,誘騙這些少年來此,永無逃出之日。

  祠堂規矩,需日日誦讀上邪,讀書習字,如私塾一般,因此才被人稱為幽冥學堂。

  “這倒是個好地方。”岑吟故作感歎道,“那些不肯用功之輩,若送到這裏來,想必日後都能封侯拜相了。”

  教書先生聞言,卻哈哈大笑。他手裏持著一本書,懶懶地靠在書桌上,眯著眼盯著她看。

  岑吟正挨個打量著他們,過了片刻後,忽然想起一件事。

  “誰是阿部其?”她問,“可有這個人嗎?”

  那些少年忽然動了,紛紛轉頭朝向後方,目光落在一個人身上。

  在他們身後的地上,正蜷縮著另一個白衣少年。他緊緊地捂著自己的耳朵,縮在地上一動不動。

  “可憐,可憐。”那先生說著,瞥了他一眼,“倒還真是不死心。”

  他將手一揮,那些白衣人又轉過頭來,繼續盯著岑吟嘻嘻作笑。

  “這些罪鬼,日夜在此誦讀,早已疲憊不堪。如今既見生人,個個欣喜若狂,實在有些難以控製。”

  “為何欣喜?”岑吟警惕道,“莫非我等能救他們不成?”

  “非也。”

  “那有何用?”

  “那自然是……”

  先生笑著,忽然吐出一條極長的舌頭,如蛇信一般蠕動著。

  “……食之。”

  她話音落,那些罪鬼少年們忽然露出了一模一樣的陰邪笑意。他們身上的衣服驟然由白轉紅,一個個都張開口吐出了舌頭。

  他們口中沒有牙齒,從上顎至下顎竟全是倒刺。

  門框上的符籙突然冒出一團火焰,轉瞬間燒成了灰燼。

  “快跑!”

  岑吟大喊一聲,在那些紅衣罪鬼撲來之時,猛地將拂塵一甩。一道金光閃過,震得他們紛紛後退,瞬間現出一條路來。

  不等戚子通和楚尚遊反應過來,就已經岑吟一把拖出了廂房。兩人顧不得回頭,挑了個方向便沒命地跑了起來。

  岑吟緊跟在他們身後,為照顧他們而刻意放慢了步伐。她氣息沉穩,腳步輕快,一時之間倒是將那些罪鬼甩在了身後。

  門外便是一條回廊,三個人沿著回廊跑著,並不知前方通向何處。

  “說起來……”岑吟仔細想著麵前之人的名字,卻無論如何記不起來,“下遊……中遊……”

  “是尚遊!”

  “你不是畫過這間祠堂嗎?”岑吟問,“你應當知道出口在何處吧?”

  “我知道!”楚尚遊惱怒地說著,不時回頭向後看,“穿過這道回廊,可見拱門,外麵是間苗圃,翻柵欄過,再向東六百步,經一座橋上,見到一扇紅門便是出口!”

  “還好。”岑吟鬆了口氣。

  “還好?”楚尚遊嚷嚷道,“若是你跑得過這些飛頭——”

  飛頭?岑吟以為自己聽錯了,身後卻傳來嗖嗖響聲。她立即轉頭,隻見那些紅衣少年已經急速追來,一邊追一邊驟然擰斷自己的頭顱,連同頸椎一起自脖頸飛出,血淋淋地直朝他們撲過來。

  這妖邪也太怪異了!

  “你們兩個先走。”岑吟忽然道。

  “什麽——”

  不等那二人反應過來,岑吟卻停住了腳步。她雙手結印,步伐輕動,做踏罡步鬥之法,接著並攏二指一揮。

  “白鶴令!去!”

  她話音落,身上便傳出一聲鶴唳。那繡在衣擺上的四方白鶴竟然動了,瞬間化形而出,直撲紅衣罪鬼而去。

  岑吟借此時機,立刻轉身離開。她穿過回廊,來到拱門處,準備沿楚尚遊所言之路離開。

  但隨即她便怔住了。那拱門外竟不是苗圃,而是一條無人的幽暗深巷。

  巷子兩旁皆是商鋪,卻大門緊閉,上空一片星月,不似祠堂內白日景象。岑吟一時卻步,然而嗖嗖之聲卻越來越近。

  她心知白鶴擋不了太久,不得已之下,隻能咬著牙朝深巷中跑去。

  自己苦修多年,倒是不怕這些妖邪,但不知該如何脫出,又準備得不甚周全,難不成……要在此處與他們纏鬥一輩子不成?

  這可如何是好。

  岑吟一路跑著,隻覺得這巷子望不到頭。但漸漸地,身後的聲音卻消失了。那些東西似乎也迷失了方向,沒有再追上來。

  見暫時無虞,她鬆了口氣,緩步停了下來。轉頭看時,見自己停在一處酒肆之外,也是大門緊閉,隻掛著一塊寫著酒字的幌子。

  這裏為何……有些眼熟……

  岑吟一時疑惑,正四處看著,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低沉輕笑。

  她立即轉頭,卻見巷子深處竟停著一匹黑馬,正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皎月如銀,餘輝落下,那馬背上坐著一個男子,正遙遙看著她微笑。

  “馬上誰家白麵郎,臨階下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點銀瓶索酒嚐。”

  那人一襲白衣,隻在弊膝下擺繡著一隻漆黑的斑斕猛虎,並一些草蟲溪水圖。岑吟隻見他側坐在那匹馬上,一腳踩著馬鞍,另一腳踏著馬鐙,手中搖著一把黑金折扇,頗有些紈絝子弟的風範。

  隻是他這麽坐著,也不怕摔下來,跌個六親不認。

  “這位先生,莫非也在此地迷路了嗎?”岑吟開口問道,“這裏月黑風高,恐有妖邪出沒。若無甚事,還請速避一避得好。”

  那人問言,把折扇一收,懶洋洋地轉頭去看岑吟。

  “你要我走,我偏偏就不走。”他哼道,“小姑娘,這裏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這人可不好。岑吟暗道,別是什麽東西成精了。須得探探他來路。

  “貧道釉雲觀岑氏,敢問先生尊名?”她起手道。

  那人卻悠然笑著,一派自以為是模樣。

  “都說世事無常,人心無常。”他回禮道,“在下姓蕭,名釋,字無常。”

  岑吟的眉頭抖了一下。

  “敢問先生名中的釋字,是哪個釋?”

  “釋然的釋。”

  “先生這字取得好,配了姓卻不好。”岑吟側過了頭,“蕭釋,消逝也。空而無形,得又複失。不能長久。”

  蕭無常聞言,卻將頭轉向她,嘻嘻一笑。

  隔得太遠,岑吟看不清他的麵目,隱約覺得像個美男子,卻又莫名有股陰邪氣。

  他拍了拍坐下的馬。那馬動了動,緩緩朝著岑吟行來。馬蹄聲陣陣,鞍轡叮當作響,徐徐由遠及近。

  “詔我一紅妝,允我坐東床。”他輕聲道,“日暖彩霞飛,夜冷芭蕉涼。”

  馬停在岑吟麵前。那人側坐馬上,居高臨下地垂頭看她。

  “小姑娘。”他笑道,“子非我,未知我富貴榮華,未知我貧賤交加,不可肆意品評。”

  岑吟仰頭去看他,卻見他雙目所在之處,黑洞洞一片漆黑。

  此人沒有眼睛,卻能視物。

  定為妖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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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不問卜,自惹禍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