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雲清道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4133
  若一切太平無事時,尋常人總會將他人告誡忘在腦後,而往往在事出之後才後悔不迭。

  岑吟的乳名是阿吟,她隱約記得爹爹不光愛讀詩,還喜歡給自己和妹妹講許多誌怪雜文。那時《迷蹤記》還尚未流傳於世,坊間異聞中最負盛名者乃是薄命郎君。

  昔時南國曾有個傳聞,說午時三刻之後,不可去酒肆附近遊蕩,不可孤身在古城牆徘徊,否則稍有不慎,便會遇上薄命郎君,噬人血肉,屍骨無存。

  因此一到午夜,便家家戶戶閉門關窗,封鎖院門。更有婦人嗬斥哭鬧的孩童,說再哭薄命郎就來抓你了。小孩子一聽便住了口,抽噎著生怕被那郎君捉了去。

  岑老爺也是一樣用這些傳聞來唬阿吟和青青。他老來得女,還是一對兒孿生,喜得他戒掉了多年的煙槍,整日抱著兩個孩子逗弄,笑得人都年輕了十歲。

  “爹爹,薄命郎君是什麽東西啊?”阿吟抓著他的胡子奶聲奶氣地問。

  “薄命郎君不是東西,他是個人。”岑老爺笑嗬嗬地說,“不過如今……想來已經是妖物了。”

  南國人都知道這個傳聞,說薄命郎原是一處大戶人家的公子,誰知一朝時運不濟,在圍獵時喪命,據說死狀淒慘非常。因他怨氣不散,不辨善惡是非,七日後竟化為厲鬼回了家門,將一眾家人殺盡,啃吃得一個不剩。

  有關他之舊事,在世上流傳已百年。據傳他無目無舌,雙眼處隻有兩個黑窟窿,嘴裏終日淌著紫黑色的汙血。他所出現之處,屍體都殘缺不全,仿佛被啃食過一樣稀爛。

  早幾十年前,還常有被嚇瘋的人哭嚎著說親眼見過他。如今已不再有什麽見聞了,因此薄命郎終究也不過是坊間唬孩子的傳聞,如杜撰一般虛無。

  岑老爺講得仔細,青青聽得害怕,直往姐姐身上貼。阿吟回身抱住妹妹,小小的手故作穩重地撫摸她的發髻,輕聲安撫她別怕。

  都說阿吟最疼妹妹。明明是孿生姐姐,卻像是長了她好幾歲,什麽好東西都先給青青,連睡覺時都要抓著她的手,像是怕她被人給奪了去。

  青青出生時便與眾不同。阿吟是哭著來的,青青是笑著來的。眉間生來便有一朵桃花印記,淺淺的三瓣,襯得她的臉十分靈動。

  兩個孩子生在三月十五日,也是女媧娘娘誕辰。老人們都說青青應當有些來曆,隻是不知是好是壞。滿月時,鄉鄰都爭相來看,誇耀青青的異相,卻有些忽略了阿吟。

  孿生子難免被旁人比對,可阿吟從小就不理會那些攀比。她對妹妹的疼愛,溢於言表。家中人也不十分在意,隻有岑老爺知道,真正不凡的是這個孩子。

  她的心智和性情,從幾歲起就遠超同齡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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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吟依稀記得,那日爹爹摸著自己的頭,問了自己一個問題。

  “阿吟長大了要做什麽啊?”

  “阿吟要做女冠!”

  “女冠?”岑老爺嗬嗬直笑,“怎麽別的不做,要做道士呢?”

  青青抓著一隻撥浪鼓,靠在姐姐身上打瞌睡。

  阿吟微皺著小小的眉頭,像是在認真去想如何作答。

  “阿吟要學本領,殺鬼,殺妖,有阿吟在,爹娘和妹妹就不怕。”她鄭重其事地說,“就算是什麽薄命郎君來,阿吟也不怕!”

  “咱們阿吟,有誌向。”岑老爺拍著手道,“爹爹以後——”

  假象。

  一個冷酷的聲音忽然道。

  岑老爺定在原地,臉上還掛著笑意,一動不動。

  忽然間房門大開,一陣疾風驟起,猛然將他撕裂成一灘血水,飛濺得到處都是。

  屋內暗了下來,滿牆的猩紅色。外麵傳來一聲嘶啞冷笑,淒厲刺耳。

  青青手中的撥浪鼓忽然自己搖動起來,咚咚作響。

  外麵天空上有大片黑雲凝聚,灑下陣陣雷雨,周圍彌漫著一股海藻的腥氣。

  漫天黑雨中,阿吟隱約聽到有什麽在叮鈴作響,像長命鎖上的鈴鐺,夾雜著幼童微不可聞的呼喚聲。

  姐姐,姐姐。

  這是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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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鈴作響,午後浮光沉沉,隱約有人在做歌。

  “聚沙羅兮婆娑,東海濱兮南國。”那人唱道,“自相逢兮一笑,入我門兮蹉跎。”

  岑吟猛然睜開眼,額頭上大汗淋漓。

  小女孩呼喚姐姐的聲音仍在耳畔。她拭了拭頭上的汗,喘了口氣,勉強鎮靜下來。

  前塵舊事忽近忽遠,連雙親容貌都已模糊。低頭看時,隻見青衣道袍在身,衣擺下繡著四方白鶴。坐下蒲團微涼,抬頭便是三清神像,慈眉善目,直望向悠遠蒼穹。

  殿外青煙嫋嫋,日光正好。

  岑吟輕歎一聲,恭敬垂頭,拱手叩拜。

  “福生無量天尊,不可思議功德。”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徐徐踏入,步伐淺淺,像是怕擾了她清靜。

  即便他不言語,岑吟也知道來者何人。

  “師兄。”她輕聲道,“不必如此拘謹,我已出定了。”

  “看來我來得很及時。”一個低沉又溫和的聲音道,“喝些水吧,剛剛從山泉裏打上來的。”

  岑吟緩緩起身,徐徐轉向身後。微光透過窗棱落在那人身上,迎麵便是一張笑臉,雖已成年,但溫潤如舊。

  帶自己回觀中那年,他才十二歲。如今二十年過去,他早已過而立之年。但若隻看他外表,卻像是才及弱冠。

  岑吟打量著那人不動,他正端著一方食案,上麵盛著一碗清水,水麵毫無波紋。

  “餘峰師兄……功力又進益了。”

  “見笑了,不敢當。”

  餘峰性情和緩,多年未變。少年時原本樣貌中等,誰知長著長著骨相現出,整個人如翻新一般一日一變。如今他的相貌極為俊逸出塵,性子又溫潤,不知有多少信女敬香拜神隻為聽他一句問候,拋桃花枝的更是數不勝數。

  可惜師兄木訥也如舊,隻一門心思修行,對其他事毫不關心,無動於衷。

  岑吟望著他,見他依然如故,一時有些感慨,沒有作聲。

  “不喝嗎?”餘峰有些驚訝,“每次坐寰畢都要飲一碗水的規矩,今日打算破了嗎?”

  “自然不。”岑吟忽然笑了,將碗端了起來。

  餘峰笑著側頭,目光落在殿中紅柱上。那兩根柱子是鬆木的,粗壯筆直,牢固地撐著巍峨的大殿。每根柱子上都掛著一張木聯,據說是建廟的仙師親手所刻,乃是釉雲觀的誡訓,也是觀中弟子的字輩。

  上善若流水,無為自觀心。

  岑吟和餘峰都是無字輩的弟子。釉雲觀出世久遠,上字輩和善字輩的道人大多已成仙或辭世,隻是據說仍有幾個人留在觀中,但從無人見過他們。提起來終究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不如其他師兄師姐們親近。

  曾有傳言說,藏鈞先生是善字輩中人,但他對此一向不做回應。久而久之,傳聞淡去,也不再有人提起了。

  岑吟喝了水後,覺得鬆泛了許多。她拾起放在蒲團下的拂塵,輕輕一甩擱在臂彎裏。

  “師兄此時來,隻怕不止送水吧?”她輕聲道,“可是那件事……又到了日子了?”

  餘峰點頭。他收斂起笑容,深吸了一口氣。

  “是快到了。”他輕聲道,“流字輩的……祭日。”

  釉雲觀雖有十字真言,卻沒有流字輩和自字輩。觀中曾發生一件事,自此後再不起用流字,與之相對便將尚未排到的自字也去掉了。

  那一場巨變,岑吟親眼見過,如今想起仍曆曆在目。

  餘峰同她一起出了殿門,兩個人並行去了陰陽道場,因心照不宣而默不作聲。

  陰陽道場乃是釉雲觀正中廣場,遠處列著一道回廊,廊外是悠遠崇山。廣場中間用巨大的石料刻了一黑一白兩隻鯉魚,呈太極狀鋪在地上。餘峰來到鯉魚圖不遠處,示意岑吟停下來,自己則走上前去。

  他穿著一身青白道袍,包邊上繡著許多銀色小魚。腰封下掛著一個碧色魚符錦囊,他取下來打開封口,抓出了一把五穀。

  這件事師傅都是吩咐師兄來做,岑吟並不知道都是哪些穀物,隻隱約看到有薏仁,糯米和黑豆。餘峰抓著那把穀子,輕聲念著什麽,隨後將五穀撒在了陰陽鯉魚上。

  瞬間吹過的風變得刺耳起來。嗚嗚咽咽,似是有許多人在風中哭嚎哀求。

  鯉魚忽然動了。它們擺著尾部在廣場中央轉了個圈,互相顛倒了位置。

  瞬間魚圖上便出現了許多道人,有男有女,十分年輕,最小的看起來隻有七八歲。那些道人皆痛苦地跪在地上嘶叫著,膚色泛白,眼睛烏青,神色空洞而呆滯。怎麽看,都不像活人。

  甚至比死人還要困苦。

  他們的樣子十分慘烈,聲音卻隻能通過微弱的風聲傳來。岑吟隱約還能聽見那一聲聲弟子知錯,弟子知錯,卻不見任何人有機會超脫。

  十九年了。

  這些不得解脫之魂,全是流字輩中人。

  他們因一時狂妄,竟想捕捉雲海仙子,而被南國護道之仙,欽天神女親臨懲戒,將整個流字輩挫骨揚灰,也讓釉雲觀背上了不敬諸神的罵名。

  即便他們當中最小的才八歲。

  那年,岑吟記得是自己入觀的第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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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說南國有仙山,山中多道人。山高仙名,水深龍靈,若有道人羽化登仙,他所修之觀,所居之山,便一夕之間舉世聞名。

  南國有七千多年曆史,朝代十一個,但受籙在案的成仙之人隻有一百二十三位。

  想入青天,難上加難。

  案中記載的最後一位成仙者,迄今已有千年。傳說是位女坤道,飛升正果後並未留在仙界,而是請命回了她修行的道觀,做了護觀之神,欲守南國百世平安。

  那座道觀因此名聲大噪,自此香火不絕,成為了南國第一觀。而那位坤道的神位也被供奉在了後殿中,以神女為名,封號欽天。

  從未有人見過欽天神女,千百年來,她不過是存在於雜曲戲文中的神仙,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卻總是冷冷清清的模樣,端坐雲間高高在上。

  神女昔時的道觀名乾元觀,飛升後慕她聲名改為上欽觀,香火極為鼎盛。因著有仙則名,觀中道人漸漸都有些清高自傲,不將其他修行人放在眼裏。

  岑吟很敬畏欽天神女,莫名有些懼意。

  釉雲觀雖不及上欽觀有名,但卻也是南國幾處風水道場之一。岑吟剛入觀不久,便被師兄餘鋒帶著隨眾同去了上欽觀,說這日是神女的生辰,特邀四方道友前來朝賀祈福。

  岑吟那年不過六歲,牽著師兄的手跟在旁邊亦步亦趨。師兄對著那些上欽觀道人溫和微笑,又夾著一絲小心翼翼。

  那些人說師兄天資不好,又生來愚鈍,十分排擠他,連帶著岑吟也不受待見。他們兩個排在最後麵,等所有人都拜好了神女殿,才得以入內一觀。

  神女的殿中空蕩蕩的,沒有塑像,隻有一座神位,供奉著有些老舊的神牌。牌前的香爐裏插著三隻清香,旁邊擺著鮮花瓜果,正中間放著一個銅盤,裏麵盛著一把鏽跡斑斑的鐵拂塵。

  傳說這是神女修行時的法器,內藏利刃,曾經削鐵如泥。如今已不能再用,自當供起來以敬神女。

  岑吟見到那拂塵便抖了一下。

  餘峰問她怎麽了?她說,我看見拂塵旁邊站著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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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乙不栽植,千株不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