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您……”

  理智到底占了上風，她有些擔憂地喚了明顯在發怔的永安王妃一聲。

  被這聲音一喚，永安王妃這才回過神來，她擺了擺手人：“我無事，不必擔憂。”

  見下頭玉嬤嬤仍在跪著，不由調笑道：“我看你是越老膽子越小了，又不是什麽大事，也值當你這把老骨頭跪來跪去的？還不快快起來，莫不是要叫旁人瞧著我在懲罰你這老婢嗎？”

  話音剛落，又想起這正院如今人跡罕至，哪裏還會有人來，不由自嘲地笑了起來：“好了。快快起來吧，這院子裏，本也無外人了，你這般地長跪不起，怕是博不得旁人同情。”

  玉嬤嬤一噎：“老奴，老奴卻也不是為了博同情的……”

  她辯解著，頭頂上卻傳來一道十分不滿的目光，她心中一顫，忙急急地爬起來，“老奴這便吩咐人去收拾……”

  上了年歲的人動作卻快，不過三五步，便急急地行出門去，季笙在屋裏看著老人遠去的背影，不由有些失笑。

  笑過之後，卻又有些擔憂，又不敢輕易再提永安王妃的傷心事——便爬了起來，柔聲同永安王妃道：“左右現下無事，阿笙這便去雲舒院將東西收拾完了過來——”

  話還未說完，卻見永安王妃眼睛一眨，一滴淚卻滾了出來，恰落在季笙還未收回的手背上，十分滾燙。

  幾乎要將她的心都要灼燒起來了……

  季笙頓時被嚇了一大跳：“母親，母親，您莫哭，莫哭……”

  她嘴巴笨，一向不會安慰人，能夠說得這幾句，已是十分艱難了。

  好在永安王妃也不需要她的安慰。

  她揉了揉眼睛，笑道：“不過是眼睛進了沙子罷了，倒叫你看了笑話。”

  她笑著，聲音裏，卻帶著難過的鼻音，一雙眼也通紅通紅的，不知是剛才以手蹂躪之故，還是傷心還未來得及收斂。

  季笙不敢想下去。

  她隻有些手足無措地，順著永安王妃的話：“今日這風，確實有些大。”

  可不是麽。

  連她在銀杏園裏，都忍不住悄悄地哭了……

  這風是長了眼睛的，鑽會帶著酸澀望人的心裏頭鑽，迷了她的眼睛，也迷了永安王妃的眼睛。

  今日，秋意甚濃，不知是季笙帶來的那一筐金燦燦的銀杏落葉，還是這虛弱地掛在天上要落不落的日頭，仿佛都多了幾分令人難過的傷感。

  叫人忍不住緬懷舊事……

  “阿笙。”永安王妃苦笑了一聲，“我膝下，有兩個孩子，你是知道的吧？”

  季笙一愣。

  這些記憶，在她的腦中，卻是十分蒼白的——她不過是後來承襲的這具身軀，對原主的前塵往事，雖也曉得不少，可於正院的事，卻……

  她隻是一名不值的庶女，又體弱多病，那時候，她纏綿病榻，莫說什麽歡喜的記憶，便是連門都甚少有機會出去。

  自然，也不會對永安王妃所出的兩位高高在上的郡主有什麽深刻的記憶。

  畢竟，連麵都難得一見……

  可醫技裏，卻好像的確有一個麵容模糊的影子，曾經誤入了雲舒院，見得小小的她悄無聲息地躺在那裏，同情心起，便給了自己一包頂甜的糖，還在自己身邊坐了一下午……

  那是個十分美貌的姑娘，眉目間卻隱帶著輕愁。

  後來，那姑娘便給許多人簇擁著走了。

  有人悄悄地同那姑娘說話：“郡主，這院子從前死過人，不幹淨，您縱想要散散心，也很不該來這院子裏……您瞧瞧，那床上躺著半死不活的人，便是受了這屋子的詛咒和怨氣，才會如此……”

  那些往事，已經過去許多年了。

  她自得了這具軀殼，便對後來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都記得牢牢地，反而是從前那些前塵往事，因年代實在太過久遠，反而有些記不清了。

  永安王妃也沒有盼著她憶起。

  “你的長姐，我的嬌嬌，從前便住在碧紗櫥裏……”

  那是她的嫡女，兩個孩子的裏的頭一個，她看得如眼珠子一般，嬌嬌貴為郡主，自然有自己的院子——

  可這世上，凡是做母親的，一貫都不舍得叫自己的孩子離開自己半步。

  仔細思量過後，永安王妃便叫嬌嬌搬入了碧紗櫥，一住十數年。

  後來，嬌嬌被陛下賜了婚，遠嫁塞外，母女兩人生離，永安王妃幾度從夢中哭醒，可白日，卻仍要撐著王府女主人的場麵，甚至，還要感恩戴德地感激陛下的皇恩浩蕩——

  那是個多好的孩子啊，待兄弟姐妹從來和善，不似她汲汲營營地，天真且無慮，雖然驕縱了些，卻總是最懂事的。

  被賜了婚事，她尚且不滿，唯獨嬌嬌看出她的不舍，便帶著小小的調皮安慰她：母親這般哭喪著臉，定是舍不得嬌嬌吧？莫不是怕嬌嬌吃太多，被夫婿趕回來麽？

  明明不是這樣的。

  她是舍不得自己看的眼珠子一樣的女兒一朝遠嫁，母女倆或許此生都不複相見了。

  小皮猴子一樣的嬌嬌卻不這樣想，反而笑嘻嘻地：母親也莫擔心，嬌嬌可是郡主呢，到時候出嫁，陛下會賜給嬌嬌許多東西一道隨嫁過去，母親放心，嬌嬌不會把自己吃窮的。

  天真無慮的嬌嬌女，哪裏曉得這世上比沒得吃還要可怕的事情究竟有多少？

  但，這樣活潑的語氣裏，到底是摻著幾分對未來的惶惶不安的。

  永安王妃不欲女兒擔憂，便隻假作被逗笑的模樣：你若不這樣說，母親還不擔心，可你若真的將好東西都吃完了，被夫婿趕了出來，那可怎麽好？

  哪裏會被趕出來……

  嬌嬌要嫁的，是塞外一個馬上的部族，與北地多有聯姻——那個部族，因離開明之地實在太遠太遠，條件又多惡寒，女子體弱，每每都極難存活。

  她從小捧在手心裏的女兒，要加到這樣一個未開蒙的地方，茹毛飲血地，嫁了丈夫，若丈夫死了，便嫁給小叔，小叔死了，還可以嫁給小叔的兒子……

  北地雖民風開放，卻也不至到了這般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