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第一女官四破繭成蝶

  第四節出位僭寵險陂傾十一

  那和尚用慈祥柔和的光看著蘩卿說完話，才微微笑了笑。神情始終那麽安詳平和，卻極有穿透力。

  “大師？”

  老和尚還是那樣眼睛都沒眨一下，目光中明明散發著一種無與倫比的安定從容與溫和，蘩卿在他的目視下，卻突然感受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威嚴，逼仄，和焦慮。

  她甚至開始有些懷疑自己，是否說錯了什麽？或者，有什麽禮數不周之處？太隨便了？再或者，他是否聽不太懂漢語？

  突地，福至心靈。哦，他是在等著她跪下吧。在他這種級別的喇嘛麵前的教眾，都應該是低微的謙卑姿態吧。

  可是，蘩卿卻沒有動——

  麵前這個蒼老的和尚，擁有一副保養精細的外貌：細膩白皙的肌膚，纖長柔軟的手指，袒露出的右臂和脖頸肌理勻稱，沒有一絲過力或風吹日曬的痕跡，甚至連褶皺都是優雅的。

  他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每個表情，眼神的角度，唇齒的齧合，脖頸抬起的高度……都是天長日久積煉出來的習慣。爐火純青的蠱惑和影響，是俯瞰的姿態，是天生的優越，與自信高人一等，超凡入聖的光芒。

  這種看起來的智慧和高貴，之所以攝人心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靠了這副皮囊所表現出來的上等生活的豪奢富貴。

  這絕不是個悠悠於精神和物外的高尚的僧人，這是個優渥滋養的貴族。

  這樣進擊性的沉默，就像孔雀開屏，又像狼豎起尾巴，和獅子衝天嘶吼的態度毫無二致。目的明確，劍鋒清楚。就是在壓迫她，希圖從一開始讓她感到緊張無措，並且，不自覺的臣服。

  在這樣的人麵前，雖然措手不及已經令她先失去了鎮定，但她豈能這樣輕易就服輸呢？

  被人牽著鼻子走，那可不行。

  想著，已經鎮定下來。她並不是他的信徒，禮節已經表示過了，就不必再顯示虔誠。她輕輕的側轉半身以示不敢對視，卻就那麽站在一邊，靜靜的不言不語。

  和尚嘴角的笑容不自覺的擴大了。逼人的氣息一收，慢慢的合上雙目，雙唇輕輕開合，吐出的卻是一串音符樣的唱調——仿佛從胸腔中崩出的奇特的悠揚，高亢敞亮，卻又分明聲音不太大，讓她想起了流動的冰川。

  蘩卿聽到第一句，就暗笑了。因為，這一次，他用的不是梵文，而是漢文。

  是一首佛偈之類的祝詞——

  “享用神奇大樂百味甘露之精華，

  令人銷魂醉魄的窈窕舞女，

  身姿婀娜，光彩照人，

  無上智慧如絕代佳人怎不令人著迷。

  想起此情此景，散盡畢生的所有財物，

  轉動如意寶輪，吾之願已足矣。

  在智悲力的殊勝功德勝陰裏，

  我永遠安樂的乘涼休息。”

  唱完了頌詞，老和尚緩緩睜開眼，合什微點頭，道：“女施主，老僧叫格爾?阿旺濟紮。”停了下，似乎在等蘩卿的反應，見她無動於衷，又道：“是‘帕竹’‘闡化王’阿閣旺波的‘替東’，格爾家族的首領，阿旺南傑的弟弟。”

  格爾家族？

  西藏占據統治地位的前帕竹政權，出自朗氏家族。朗氏家族自本朝太祖開國起就統治著西藏地方，尊奉噶舉教義，俗稱帕竹噶舉。

  而仁蚌巴家族姓格爾，同朗氏家族一樣，也是吐蕃時期的老牌貴族家族。是追隨帕竹朗氏統治的上層貴族之一，洪武十八年，成為朗氏統治的重要大臣（宗本）。

  二百多年來，如同追隨曹操的司馬家族一樣，他們家族漸漸至於“功高震主”，從與朗氏家族分庭抗禮，到慢慢成為了西藏地方的實際統治者。嘉靖末年，若非格魯派的興起打破了他們的猛力崛起之勢，格爾家族曾幾度欲取帕竹朗氏而代之！

  這老和尚原來姓格爾。哈哈！蘩卿暗道，果然有個大來頭！不過，仁蚌巴可是尊奉噶瑪噶舉派的，他怎麽一副寧瑪派的打扮啊？搞什麽鬼？

  怪是怪著，麵上一派天真爛漫的拍手笑道：“大師你居然會說漢語！我聽懂了呢。”

  片刻，又歪了頭好奇的問道：“闡化王我知道，是我們太宗孝文皇帝，當年封西藏帕竹政權首領第悉的世襲王號。我聽我哥哥講過，太宗當年可是封了好多西藏的王呢，什麽大寶法王，大乘法王，還有什麽護教王，闡教王……啊，總是好多好多啊！可是，‘替東’可沒聽說過啊，那是什麽王呀？也是世襲的？”

  阿旺濟紮忍俊不禁的笑出了聲，聲音厚重悠長，雖然蒼老，卻十分有誘惑力，“真是驢唇不對馬嘴。法王是法王，教王是教王。帕竹派的第悉是尊奉帕竹噶舉教義。大寶法王是噶瑪噶舉教派的活佛。闡化王是帕竹首領第悉。闡教王是止貢派的首領。小娃娃，這混不到一起的啊！你哥哥教的不好！”

  “我哥哥可厲害了。是我沒記住。”蘩卿反駁道，“那，替東究竟是什麽？第悉又是什麽？名字好奇怪，難道是人？”

  “替東麽，”阿旺濟紮笑著，想了想，“怎麽解釋呢？就類似於你們的閣臣首領，相國之類。比如現在的申萬年？第巴呢，就是代替天子，以佛義，治理西藏庶務的治世王。”

  “譬如遼王，景王，璐王之類？”蘩卿問著，心裏卻暗罵一聲：扯你個老犢子！誰不知道現在西藏現在已經不是帕竹第巴當家了，而是辛夏巴?才旦多吉——

  那是第悉藏巴政權，是辛夏巴家族啊！

  還以“替東”自居，老小子，當初想想著推翻老大上位，現在又要借著老大的名義“挾天子以令諸侯”，來皇帝這裏討“上位”（幫忙）的聖旨不成？嗬嗬，好奸詐，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不過，這樣赤裸裸毫不掩飾在她麵前，是要做什麽？跟她有什麽關係？

  想著不覺更加警惕，卻又更加鄙夷起來。暗道：什麽老和尚，分明一個政客野心家好麽！

  還一上來就將佛義比作絕代佳人，切切切，好無恥！這世上美好的事務太多了好不好，日月高光，星辰大海，山河大地，宇宙洪荒，再不濟，不是還有雪山高原嗎？多美啊？那麽多更加美輪美奐的東西可以做比，為什麽一定要是濁物的美人比真理啊？不是說美人都是白骨骷髏嗎？哼！還是說，難道佛理的美妙就不能高過美人？可見不過說話中眼中隻有美人之美而已，去！惡心。無恥，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