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冽泉稂蓍與鳲鳩在桑(三)
作者:不伸懶腰的喵      更新:2020-12-14 21:26      字數:3797
  第九十六章冽泉稂蓍與鳲鳩在桑(三)

  駱思恭生了氣,蘩卿就乖了。卻還是左顧右盼的不老實,她實在沒見過北方的街市村莊,這樣的開闊又遼遠,纖陌縱橫,仿佛劃好框架再填進去人似的,整整齊齊。與她老家那樣隨街就路的散漫不規整完全不同。眼前的平地中間出現一排連綿起伏的矮短山巒,繞過去卻還是平地,這又是一樁稀奇事了。馬越過去半晌,她依舊在扭頭回瞧,興奮地張大著嘴,“這樣袖珍的山巒啊!是怎麽當當正正擺在那裏的呢?是哪個小孩子過家家捏的泥巴嗎?然後放在那裏的?”

  三個跟著的侍衛覺得她比的有趣,都忍俊不禁的。曹髦覷著駱思恭的臉色這會兒軟和下來了,嘿嘿一笑,搭上腔,“我估摸著,是誇娥氏家的那兩個孩子吧!”

  蘩卿拍手稱妙,“哈哈,妙極妙極!原來這是成都載天那裏的土子土孫呀!是仙土呢!”曾廣賢也湊趣,搖頭道:“哎~!不不不,也許就是替愚公移山那回,掉一來的一撮土呢!”

  蘩卿嘻嘻點頭,揶揄著附和,“也對哦!那兩人當神仙那麽久,也就出過那一回工!”笑彎了眉眼,一扭臉卻見說話的正是瞧到她好事的那位!不由得紅了臉,蹭地扭回了頭。

  駱思恭覺得她脖子上像裝了彈簧開關一般,無聲笑了笑,乜了曾廣賢一眼。這個怪罪好生奇怪,曹髦兩人不懂。曾廣賢卻撓撓後腦勺,咧著嘴退到了後麵,卻對向他擠眉弄眼的兩個同伴詭笑一下。兩人眼裏立刻就帶上了納悶。

  蘩卿覺得自己還是安靜些比較妥當。好在沒多久就到了卞羨之的住所。鄉裏的坊街,安靜卻不顯冷情。

  打聽著來。大老遠就見一戶人家門前車堵人圍,似乎是在出出進進的搬東西。幾隻野狗湊在車縫間搖尾祈食,聽見馬蹄聲,警覺地齊齊開吠著要跑將過來,卻被馬上人的氣勢嚇住,隻剩下了虛張聲勢。

  正是卞羨之的家。

  駱思恭自己翻身下馬,顧自進去了。蘩卿隻得自己閉著眼睛往下跳。還是留在後麵的曹髦笑著虛扶了她一把,她才穩住沒跌倒。兩人隨著進去,院中一片狼藉雜亂,各式家用器物擺滿院子,卻不像是搬家,而是典賣。卞羨之身後齊刷刷跪倒三五人,在向駱思恭行禮。

  蘩卿眯著眼四下踅摸。聽到駱思恭叫了起,“卞大人不必客氣。卞大人這是要搬家嗎?”“回緹帥,並不是。家母去世十年了,在下清理一下她老人家的遺物。沒用的就散了。”

  其他人依舊活絡起來幹活,卞羨之卻邊說話邊用餘光審著蘩卿看。駱思恭順著他的神色,看到蘩卿正和曹髦說話,而卞羨之眼睛轉回複去的,明顯是有內容。他少頓了會兒,才開口問:“卞大人,這是認識她嗎?”卞羨之頓覺失態,慌忙收回視線,笑擺手,“不不不。”說著就張手哈腰的迎駱思恭往書房請,“不知高架今至寒舍,實在太亂了,抱歉的很。大人您這邊請。”停了下,似乎終還是覺得不妥當,又解釋道:“這姑娘長得實在像我那早逝的妹子。不覺就多看了幾眼。緹帥勿怪,見諒則個。”駱思恭正臉不答。卞羨之被他淵渟嶽峙的氣勢所攝,進了書房,分賓主落座,上茶禮畢,才敢試探著問來意,“不知您此來是有何見教?”

  駱思恭的注意力從進屋起就在四下,樣子漫不經心,卻不失威嚴,徐徐道:“有人告你在教坊司私授音律,出入紅樓楚館,一曲百金。可有此事?”

  “這……”卞羨之慌忙起身跪倒,“哎呀,這可真是沒有的事。大人不知道,小老兒自來是個冒直的腸子,得罪同僚不自知。又因做過幾年韶舞,這些年,這些閑話不知上傳上報了幾多次。卻委實是沒有的事。小老兒無家一身輕,要那許多錢財何用!大人明鑒!”

  正說著,蘩卿一撩簾子進來,手裏攥著一個本子。見屋裏的情景,想說的話咽下去,收起本子在懷,在一邊靜等。駱思恭眼看著她,一笑,意味深長的指著書案上的孔雀石筆筒和筆架,對卞羨之道:“卞大人司職九品,俸祿才二十幾兩。書房卻好生有氣派。這東西不夠千金,半數卻是有餘的了。”

  “不不不,大人誤會了!”卞羨之以頭搶地,“這是銅綠山之物,不瞞大人,在下老家就在湖北。家人所贈爾!”

  “嗬嗬!”駱思恭突地收回視線看向卞羨之,驀端正坐直。冷芒直對。卞羨之一驚。“家人?卞大人老家在湖北荊州,江陵附近。與那黃石大冶相距甚遠。吏部檔案駱某也看了,卞大人嘉靖30年返鄉接母時候,曾自稱家無旁親,唯一老母。回來時卻帶回一個傾國傾城的妹子。”駱思恭冷笑一聲,“嗬嗬,這也就罷了。但不知道近40年後的今日,卞大人這是又多了哪個家人在大冶?出手五百金視為平常,這是個有財有力的家人呐!”

  卞羨之實在沒想到今日駱思恭來,臨機之下失了言,自悔卻也無用,知道是受了小人算計,唯有磕頭求饒,“在下因為得過世廟親眼,又被那老賊嚴嵩提攜過,因此,多被同僚所譏。實在私授音律之事,太常寺所常見。許多同僚都在外收徒授課,非獨在下而已。駱帥高抬貴手,在下願以金恕罪!求駱帥高抬貴手!”

  駱思恭卻不再咄咄逼人,緩了緩道:“開課收徒並無不可,但太常寺掌國禮,嚴禁官員出入青樓,你這是明知故犯呐!”

  “是是是!下官有罪。定當改過自新。”

  “嗬嗬。說說你妹子的事吧。”

  聽著話,蘩卿雙眼微亮,坐正了身子。

  “啊?”卞羨之微愣,下意識看了眼蘩卿的方向,卻被駱思恭眯眼一掃,趕緊道是,叩頭一個,按捺著心中的翻騰,思忖片刻,斟酌著微微皺眉道:“在下入了景王府的那個妹子,實在不是在下一母同胞的那個親妹子。那年,在下請假回家接母,我那妹子當時病弱,先未久便染了風寒病去了。在下與母親雇了一個私船,行至於邗溝水域時,歇宿在江邊。那晚風大夜黑,在岸邊見一人蜷曲抽搐,在下與船家帶回那人,才發現是個十四五的女娃子。那姑娘昏迷許多天方醒來。醒後卻有個不記事的毛病,非但說不清來處,昨日的事今日便忘。在下找了大夫問詢,大夫說這是驚了大變故或受了傷磕到腦部所致。在下無奈,我母親憐惜她與我那才去的妹子同齡,便收留下來,暫時便以兄妹相稱,大名喚我那妹子的名字:秋水。

  原想且走著打聽,這樣貌美似天仙的姑娘,總得有人尋找才對。誰知事有違,一過一年,非但這姑娘病不見好,她家人的消息也無。我很發愁,實在這姑娘後來雖然好了些,但還是時常昏厥不醒,需要常常找祝由科的道長作法。這筆開支委實不算小。我那時隻是個神樂觀的道士,並無餘錢。不得已隻好在外接些教授或填詞譜曲的活兒。

  卻說這姑娘也實在是個才貌雙全的才女,音律上很有造詣。還會填詞。因此常常扮作小童與我一同講授。因此也就多掙些錢。

  因我們的雇主多青樓女子,出入的久了,我有個傾城妹子的名聲便傳了出去。那年,正是世廟為裕王和景王選妃之時。未幾兩王府建成,景王得聖寵。32年2月,景王府開府時,神樂觀道長帶著人去請神落位,祛除邪祟。晚上歸去的晚些。我娘便打發秋水去景王府尋找。豈料就見了景王殿下。這……”

  卞羨之說著有些鬱悶,“並非在下……”蘩卿打斷他,“你妹子成了景王的侍妾?景王得寵,卻沒當上太子。彈劾他納教坊司女為妾的奏折看來不實。那些人拿皇子沒辦法,欺負女人就很在行了。後來呢,你妹子如何了?”

  卞羨之歎息,“哎,後來在下升了官。我妹子得寵於景王,33年臘月生過一女,來年夭折了。34年,也不知怎的,就有人說我那妹子是冀州樊家的女兒。”

  “樊家!”蘩卿失聲,“怎麽會!是真的嗎?”

  駱思恭回答她:“不是。當年樊家與遼王有婚約,姐姐樊佳妒忌妹妹樊華得遼王青眼,一氣之下與海盜勾結搶走妹子,樊華死於海盜船上。屍體經過檢驗,有刑部記錄在案。我看了。仵作是刑部首當,考訂確實無疑。”

  “原來鳳還巢的戲本子是真的。”

  “也不盡然。”卞羨之道,“王大人憐惜那樊華的遭遇,寫本子的時候做了演繹,與我那妹子的遭遇寫在一起,二事合一。這事王大人與我商議過的。誰料大家信以為真。”卞羨之苦笑,“幾個大人對當年的事略有耳聞,這些日子都曾問過我。其實不過杜撰而已。”

  駱思恭似笑非笑,“你這般肯定卞秋水不是樊華?”

  卞羨之腦門上的黑筋一蹦,“不不不,並不敢。嗬嗬,在下實在不知我那妹子身世。”

  蘩卿凝眉思索,問駱思恭:“樊華的案子如何跟卞秋水牽扯上的?大明朝每年出的人口失蹤和買賣不知道有多少。就算卞秋水傾國傾城,憑什麽就跟樊華牽扯上了,還驚動了刑部立案?就算二人長得相似好了,那冀州離得京城那麽遠,樊家人怎麽知道已經身在景王府後宅的卞秋水的?且那冀州可不靠水,樊佳又如何連上海盜的?這事到處都是蹊蹺。”

  駱思恭以手支著下顎瞧著她提問。那雙滿是思忖的大眼咕嚕嚕亂轉,被穿欞而過的光線照得,璀璨生輝,襯的臉上的表情十分生動,精靈古怪的。他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見她時,那個醜的不像話的小嬰兒那雙鋪滿整張臉的大眼,那時候她看上去可怪嚇人的。莫名其妙的,一個古怪的疑惑就湧上腦海:也不知道當年那麽醜的一個醜八怪,是怎們變成這樣一個鮮活生動的美人的呢?難不成是被誰換了吧?想著笑了起來。正好蘩卿的問話畢,他便朝她招招手。小姑娘以為他要回答,立刻聽話的走了過來,站在他眼前,“嗯,你說啊!”

  卞羨之覷著駱思恭那副神色:滿臉一本正經,眼底卻是藏不住的喜悅。他是個男人,半輩子經過多少風月場麵,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再瞧瞧蘩卿,這姑娘的相貌與秋水實在如出一轍,比秋水早死的那個女兒更像她親生的骨肉,這……不妙……!媚骨傾城,偏偏氣韻卻清澈如水,矛盾的美。這樣的國色,哪個男人會不喜歡呢?哎!想著心中歎息,垂下眼瞼恭侍。紅顏多薄命。但願,眼前這個駱緹帥能有遮天之能,但願,這一清如水的姑娘能有不一樣的命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