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代司典藥下

  第一節

  文華殿大院與燕居的後宮頗為不同，這裏到處可見往來的太監和著官服的列品官員，有些翰林院低階竟然身著便服入職辦差，蘩卿看著頗覺新奇，暗暗覺得，皇帝可能並不像她之前認為的那樣惹人討厭。

  聖濟殿外人員出出進進，忙碌卻安靜，從外麵看進殿裏，可見人人各務其職，井然有序。錢公公拿著牌子進去不多會，裏麵便匆匆尋出來兩人。前麵的矮胖男子四十五歲開外，麵白多肉。後麵的青年二十歲上下，木呆呆一副清雋書生模樣。矮胖男子張望著出得殿門，目光激動的定著孫氏，小跑迎來，在三尺外矮身撩衣，跨兩步跪倒納頭大拜，“師娘，師娘，不孝弟子周康給您磕頭啦！”“起來。”

  孫氏母子回京這麽多日子皆未見前弟子上門探望，蘩卿隻以為當初必有故事，今日見周康的作為，心中不免更添了奇怪。一側頭，注意到跟在後麵磕頭的青年跪倒前先跟龍靈對視一眼，龍靈微紅臉別開了頭。這是？

  “這是秉文？”孫氏扶起周康，看著青年問。“是，師娘，就是那小子。”“奶奶，孫兒是秉文。”周秉文說話嗡聲嗡氣的，“起來起來，”孫氏笑的一臉褶子，喜的扶起人，拍著他的肩膀，“臭小子長這麽高了！好好好！兩尺長的時候就知道給奶奶分藥櫃，還記得嗎？”周秉文摸著頭憨笑，“在哪科？”“奶奶，孫兒跟著湯師傅在大方脈。”“他跟了我二師弟學呢！”“哦，好。他脾氣好！對，湯全呢？”“今年河湟不太平，兵部發文請調幾個老資曆的太醫過去，禮部選了幾個備查，我二師弟這陣子在大明門外那邊呢！”周康和湯全都是頁向榮的弟子，周康是大師兄。孫氏冷哼，“禮部那幫老東西，就知道欺負老實人！”“嗨！哪還有像我師父那樣耿介的！哦，他小子今兒在。您還記得文海嗎？那年才兩歲。”

  “文海？那孩子才多大，也進太醫院了？”周康滿滿自豪的道：“是，文海雖才十六，醫術可不賴，去年考了頭等全優，授了醫士，都能出診了！”說著問周秉文，“你文海師弟去哪兒啦？”周秉文張了張嘴才道：“好像是去了景陽宮。恭妃娘娘剛才昏過去了說。”

  孫氏和周康都皺了皺眉，對視一眼，卻沒說什麽。蘩卿心裏歎氣，堂堂一個妃子生病，連正經太醫都不知道，隻派個新肄業的醫士去應付，看來，這院使李曉忠真對得起他的名字，知道該忠於誰。

  “師娘，這是？”周康指著蘩卿問孫氏，上下打量著的笑意卻是了然的慈愛，“是，就是寫信給你提的蘩卿。”蘩卿再次磕頭見禮，周康深矮身相攙，“哎呀，真是好！快起來，好孩子！”孫氏才道：“你頁茜師妹的長女。”

  周康看著孫氏點點頭，招手叫周秉文，“來見過你師妹！”周秉文第二眼便看見了立在孫氏身後的天仙，傻呆呆束手束腳半晌了，這會兒臉紅了又紅，摸著腦袋蹭過來，“師……妹，師妹。”蘩卿笑著叫了周師兄，向他見禮，餘光注意著臉拉的老長的龍靈，心裏就明白了七八分。原來龍靈對自己的成見公私皆有。

  一番斯見畢，周康打發了周秉文去陪著拿藥，蘩卿扶著孫氏的胳膊，並不動，龍靈看了她一眼，扭頭跟去了。

  待其他人走遠了，孫氏轉往暗側人少的地方走了幾步，一扭頭冷臉對著周康問：“前頭的大戟，澤瀉是誰的主意？”

  “泄水除燥，”周康覷著孫氏的臉色，聲音小小，砸了砸嘴，無奈道：“是李院使。”

  孫氏氣的咬咬牙，“沒出息的東西！真給你師傅長臉！李太後是大陰虛之症，還有濕熱下注，氣滯血瘀……把脈的時候你沒試出來嗎？如此大泄，你怎麽沒幹脆添個黃連！”緩了口氣，又問：“診脈的時候都是怎麽說的？”

  周康垂頭不敢大出氣，“李院使道‘肝陽上亢，’邱院判道‘肝氣鬱結，’學生道‘氣滯血瘀證’。”

  “石龍芮是你加的吧？”

  “是，正是學生。”

  “看筆跡就是你！蜈蚣爬爬字，這麽多年都沒長進！”孫氏說著，見他的樣子，總歸歎了口氣，“哎！我也知道你不容易，罷了！總算知道加苦堇，還算你有良心！否則，那麽大泄水，一個老婦人，宮腔還不利，你讓她怎麽好！”

  “石龍芮平補陰氣，補腎氣不足，學生都知道！實在是現在都是李院使說了算，我……我那個小子您也看見了，就是個憨傻的，我怕……”

  孫氏擺擺****羊藿三十克，貝母根二十克，地崧二十克。再香附，黃柏，魚腥草，各四十克，牡丹花苞有香的多一些吧，都研磨給我。”周康答應著就要去，孫氏又道：“算了，我讓蘩卿自己研磨再熬煮，你去給我取來！背著人，李曉忠那狗東西在嗎？”

  “他沒在。他徒弟張嶸在，不過沒事的。我有辦法。”

  “嗯，你去吧。總得半個月的量。”

  周康一呆，“這麽多天？”說著看看蘩卿，目光中都是緊張和擔憂。

  “我老了！太後點了她，總得幾年了。得麻煩你照顧著點兒了！”

  “要不然定親吧！我那傻小子……”

  “你媳婦說的有理，”孫氏無奈的望望天，“你那傻小子，反正也跑不了！你先去吧，其他的回頭說。”

  “其實我覺得文海更好，那小子機靈。”

  原來外婆打算好的知根知底人家真是周家和湯家，蘩卿被周康這木頭性子弄得實在臉紅的不行，孫氏咳了咳，周康才反應過來，尷尬的嗬嗬兩聲，扭頭快步走了。

  蘩卿覷著他遠去，才附耳孫氏，“淫羊藿，外婆，太後不會是？”

  孫氏看了看她，低聲道：“李太後生頭胎的時候產後惡露，後來生潞王後就陰瘺了。是我和你外公治好的。這事不能說，現在，我估摸著，”孫氏比了四個指頭，“除了我和太後，也就龍靈了！”說著歎口氣，眉眼都蔫蔫的，“早知道我該早告訴你這些！”

  蘩卿點點頭，“我知道了，外婆放心。我不跟龍靈爭，凡事避著她就是了。”

  “嗯。這陣子吃李曉忠那藥吃的，太後有些犯病，十四年頭一回犯病，太後晚上都睡不好覺。看太後對龍靈那態度，我估摸著，守夜的都是龍靈。”陰瘺會有惡下，有時候還會有大小便失禁的情況。太後的情況看來不嚴重，但晚上一定不好過。龍靈守夜，定要處理許多醃臢，還要防著背人。看來，龍靈也並不像表麵那樣簡單。

  兩人邊說話邊往藥房走，藥房在聖濟殿後，孫氏絮絮叨叨的給她講一些護理李太後的要領，都是蘩卿知道的，她一麵聽，一麵就想起了心事。她知道外婆一定有許多秘密，這一點點病症隻是冰山一角。至於該不該早告訴她這一點，她暫時還不想多想。因為，水落石自出，有些事情，早說晚說都不如合適的時候說來的好。這麽做著自我建設，竟然有些羨慕起前世的自己來。原來，那個時候，才是她最幸福單純的時光。人生的境遇心境果然時時易變。想著，心中沉肅，盡管疑慮和猜測越來越多，她還是一如既往相信，在所有黑暗的盡頭，都是希望和光明更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