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一場虛驚 兩樣故事 二
作者:不伸懶腰的喵      更新:2020-12-14 21:26      字數:5238
  第八十一章一場虛驚兩樣故事

  二

  八九個無論身形還是打扮都甚難區分的小火者被帶到了正對廳門的丹陛上,蘩卿被示意過去找出搶玉的那個。她其實早就認出了那人,他雖已經洗涮幹淨,可那雙直勾勾的黑眼珠卻怎麽也騙不了人。她在幾人前作勢看了許久,“回陛下,奴婢認不出。當時太快,奴婢實在沒看清。”

  “啐!”李鴻英冷笑,指著蘩卿啐了一口,“大膽!賊婢子!當時可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好大的膽子,陛下再三容你,你可別不識好歹!”

  這說的應該是高成。蘩卿莫然片刻,伏地跪倒說了聲:“奴婢不敢。奴婢說的都是實話。”

  “哼!賊婢子!”李鴻英冷笑道:“姑且念你年幼無知,又是初次進宮,不懂規矩,雜家就教教你個乖!這宮裏雖然人多,但還從來沒有一件是搞不清的事情!實話告訴你,那個時間有機會從你說的那個地方過的,隻有眼下這幾人。那賊人從你右正竄過,必要留些印象。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照實說來!否則,陰曹地府,你可就欠了人命了!”

  蘩卿心裏一哆嗦,這意思是,她說了死的是一個,她不說,死的就是全部。可是,她若說了,皇長子一定受牽連。雖然人人都知道大皇子在宮裏沒有地位,但事實俱在,鐵證如山,至少也能落一個管束下人不周的罪名,連下人尚且管束不好,恭妃教養可見一斑,哪裏能擔得起明皇的天下。而倘若這小太監一個招架不住,大皇子難免會被貼上個教唆宮人為非作歹,明搶活奪的重罪。這就是人品缺失,德行不足,這個帽子扣上去,大皇子終身汙濁,難以洗淨了!一場朝堂風波在所難免,最好的結果也就是換取個出閣就學的資格。

  再者,大皇子的得失暫且不論,得罪了太後一事,非同小可。況且,還有個皇後,她一早將大皇子叫到坤寧宮,態度已經非常明確。所以,指認這事絕對不能落到自己口中,賴也要來到底!想著,心中生警,淡淡道:“公公記錯了。奴婢方才說的是,那賊子是從奴婢右正側夾角躥出,往左側後衝的。側身而來,速度又快,且奴婢並無防備,餘光隻覺是個黑影。過了片刻才覺出被順了東西。”

  李鴻英冷然變色,還要再說什麽,皇帝卻道:“好了!李鴻英,叫他們審審高成吧。放孫氏回太後那裏!”李鴻英眼神微微一頓,旋即劃過一絲淡笑,應了一聲:“是,奴才這就派人送回去。”

  蘩卿鬆了口氣。知道高成完了,自己都看不清的,沒道理他離得遠反而看清了。但這一條,就夠他混攪了。這可不能怪她,怪隻怪他自己身在曹營心在漢,偏偏還目中無人自大不檢,這明擺著就是李太後想借機拔了這個釘子呢。至於這些小太監,……對不住了,冤有頭債有主,你們該找誰找誰啊!

  “陛下,老臣有點好奇,想問問沈姑娘。”說話的是左側的一品大員。

  “哦?”皇帝笑了一下,“這姑娘話雖說的很好,但朕卻也有個好奇處。這樣,汝默先問吧。”

  蘩卿暗道了聲,原來是申首輔。當今吏部天官申萬年,字汝默,這人看著長得端正,可不知內外如一否?他這個時候發話,是什麽意思?“嗬,”申萬年聽了皇上的話也一笑,躬身道了聲:“是,”轉向蘩卿,聲音帶著輕笑,“沈姑娘,老夫很好奇,你被搶的究竟是塊怎樣的腰玉,可說給老夫聽聽嗎?宮裏的公公們大都見識不凡,能令一個小公公遠遠看見便認出是好東西的,姑娘那塊玉的成色應該十分叫好。如此好東西,丟了怪可惜的,還是找一找的好。宮裏雖大,卻不一定找不著。”

  “回大人,奴婢覺得大人所言有差呢,不知道當講不當講?”蘩卿心下一陣啞然,是啊,這問題看起來隨便,其實不好答。十有八九皇帝剛才讓送回外婆的話是騙她的。外婆見過今早那個掛件是批馬,也見過現在腰間這塊黑狼玉,她會說什麽還真難意料。蘩卿想著對側,嘴裏跟申萬年扯皮。

  申萬年一笑,撚著短髯道:“姑娘請說。”

  蘩卿做不解狀,思忖著道:“奴婢在家的時候曾聽人傳說,宮裏每年采選太監的時候,都會有無數人來報名。有些人為了進宮,甚至不惜自宮,或者閹割了自家的親生小兒來應招的。這些人有的隻是貪圖那點賣身的銀子,有的卻是貪慕榮華,以為進了宮就能端了金碗。這樣的人,無才無德,陛下堯舜禹湯,一代聖明之君,斷不會重用這樣的人。像李公公等這樣有識之士,自然也不會用這樣的人。那麽,他們進了宮又沒有大好處,生性貪婪的人不一定就會做出什麽偷搶的事,既然是強盜了,那可不是隻有好東西才能讓他們開眼。或者餓極了沒飯吃的時候,就什麽都不顧了。奴婢那塊腰玉,成色真不怎麽樣的啊!換錢的話,實在也不值多少。”蘩卿叩頭,“所以,其實奴婢丟了東西,自己真是一點都沒覺得生氣,也請陛下不要為這種小事著急上火,大費周章。閣老們日理萬機,奴婢實在慚愧!”

  “咳咳!”申萬年對麵的美髯老者咳了兩聲。皇帝的嘴角微不可見的抽了抽。

  申萬年嗬嗬一笑,“哦,原來姑娘丟的東西不值錢啊。那倒是,不值得浪費時間。”他看了皇帝一眼,“姑娘那玉究竟是個什麽樣的玉呢?尋常小姑娘戴的,無非就是福壽之類,姑娘的是什麽?”

  蘩卿暗罵,老狐狸,你管呢!嘴裏道:“回陛下,回首輔大人,奴婢腰間原掛著的玉佩,和這個把件是一對樣的神獸。”

  皇帝哼笑一聲,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不語。

  李鴻英斥道:“孫氏說的可是一塊翠玉馬雕!大膽婢子!膽敢欺君!”蘩卿心中一扥,不敢遲疑,立即砰砰磕頭不迭,口中直道:“奴婢冤枉!陛下明察!”

  左側的美髯大員看著蘩卿的身影,皺了皺眉,出列躬身道:“陛下,看這小姑娘也就十三四,目朗神清,不像心存不良的孩子。算起來,頁向榮父子三人當年沒於東廠的時候,她也就剛剛出生。也是個可憐的。臣請陛下看在往者的份上,給她個機會,聽聽她如何說不遲。”

  申萬年看了美髯大員一眼,“王元馭大人說的不錯,臣也覺得,這孩子不像撒謊。”

  李鴻英冷笑,“兩位大人此言差矣!這賤婢口齒伶俐,句句都深思熟慮,深恐留了破綻。哪裏像個小孩子,分明奸滑令色之徒!若非雜家留了個心,險些被她糊弄過去了!可見她之前所言句句不實,分明是與人串通,企圖包庇謝家餘孽!雜家看,她這次受命進宮,分明就是早有謀劃。她帶著那塊玉佩進宮,也絕非偶然。陛下,臣請將其逮捕入內廠查問!”

  蘩卿心中一沉,原來真不是小題大做。駱思恭說過這玉佩是劉惠的東西,和謝家有關,這……她已經很小心了,轉念之間,一絲靈光從腦中劃過,會不會,這是有人想讓她死?不對吧,那是想讓頁家死?也不應該啊,可是,究竟哪裏不對呢?她額間見汗,伏地閉了閉眼,狠下心道:“公公此言奴婢不懂。奴婢是奉懿旨進京,並非自請。自從接到太後懿旨,星夜兼程不敢有歇。沒有召見如何進的大內,如何謀劃?公公這話分明欲加之罪!陛下聖明,若一定要治罪,就請殺了奴婢一人好了。奴婢雖不服,但絕不敢抗旨不遵。還請陛下饒了我外婆。頁家滿門忠心,如今徒留一老一殘,二人而已,請陛下允許他們壽終正寢吧!”蘩卿伏地磕頭,“隻是,奴婢死之前,還請公公一定要告訴奴婢一下,奴婢謀劃的究竟是什麽。也好讓奴婢九泉之下做個明白鬼。”

  盧錫安想了想,出列跪在申萬年和王璜身後求情,“陛下,一個小孩子,她分明連咱們說的是什麽都不知道。這樣治罪,有違陛下仁德。陛下何必跟她一般見識,饒了她便罷!”其他幾位大人見狀,也紛紛請饒。

  皇帝默然,許久不語。再開口,一笑,“你們這都是做什麽?朕再怎樣糊塗,也還不至於為難一個小姑娘。都起吧。朕隻是好奇,這姑娘究竟丟的什麽玉。眾卿看她腰間那黑玉,那可不是凡品。這樣純色如墨的黑玉,就連朕也不見得能拿出多少。那還隻是塊手把件,把著玩兒的。這姑娘定是丟了腰玉,萬不得已才拿出來隨便戴著的。由此可見,這姑娘身上戴的東西,可不定就值錢的很呢!先聽聽她怎麽說。沈姑娘,你說說,你方才喊的什麽冤?”

  皇上好窮!蘩卿心裏罵,嘴裏道:“皇上聖明。外婆說奴婢掛件為翠玉馬雕,實實不假。與奴婢現在這個神獸同一,也實實不假。”

  “哦?這倒是稀奇事。”

  “陛下,奴婢腰間這物是神獸宅皋狼,陛下說可對?”

  盧錫安拿起來看,蘩卿解下來遞給他,他拿到陽光下左照右照,又和申萬年他們一起仔細看了半晌,盧錫安才點頭道:“確實好一塊如墨的黑玉!至少值個千金之數了。沈家確實大手筆呢!”蘩卿心裏罵:一群老混蛋,才看見嗎?拍皇帝馬屁,要不要做的這麽一本正經,無恥!“嗯,縱目鳥爪狼身,背骨生翅根。是宅皋狼不錯。”豬為亥,為避皇姓,盧錫安把豬鼻換稱亥鼻。

  “奴婢聽說,宅皋狼是女脩吞卵而生的後人,嬴姓鳥俗氏是其祖先。擅禦會飛,後來封了神,就整日拉著奇肱氏的飛車為日神駕馭。天星四神獸之天馬原從此來。奴婢才疏學淺,也不知道對是不對。覺得好玩兒所以喜歡。恰好奴婢也有一塊玉佩,不知道是哪年哪月從哪裏來的了。也不是什麽好玉,刻著的是如山海經中的北山神獸天馬:黑頭白犬,肋生雙翅。雖為翠玉雕刻,但奴婢自己就以為與這宅皋狼同形異名而已。因此當他們是一對兒的,喜歡帶在身上,圖個寓意吉利。奴婢並沒有撒謊。若有錯,也隻是才疏學淺,陛下明鑒。”

  “嗬嗬嗬。”皇帝訕笑看著蘩卿道:“原來如此?你這樣謙虛,又引經據典,朕倒不好連先賢一並拿來責問了。隻好自認是錯怪了你罷?!”眾人一聽這話,是有意揭過一篇了,紛紛放鬆了神色。隻有申萬年一躬身,遞了個台階給皇帝,他尋思著道:“臣正想起有一樁巧事,倒合了今日沈姑娘這話。去年烏斯藏進京的苯教喇嘛曾受邀到臣下處小飲,酒宴中他曾說過,藏地有一日神之禦,名喚天馬,藏文音直譯成漢話,竟是叫做‘宅皋’的,其意為:王中之王。因藏人認為,天神本犬科狼形,縱橫會飛。這姑娘帶著的,不定就是這種神獸?”

  王元馭想起什麽似的,也道:“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當時臣也在宴席之列。那似乎是個大德高僧,九十多歲了。哎呀,這神話傳說從上古至今,也不知被多少後人虛化,同一樣名字,衍生千百種叫法。說起來,這正是我炎夏地域遼闊,曆史悠久,文化源遠流長之故了。”眾臣紛紛稱是。

  皇帝望著眾人,半晌長歎道:“罷了!就算真如這女子所言,搶她玉的另有其人。今日抓的這些宮人太監,還有這些玉佩玉牌之物,也是一定要查查清楚的。宮禁之中,有如此串聯前朝的孽黨,不查清楚,揪出盤根,朕這皇宮豈不成了他人掌中玩物!至於那些景陽宮中的奴才,更是要好生盤問,究竟是否與恭妃母子有關,查過再說不遲!那些懈怠不法的宮人,查實之後,格殺勿論!”

  申萬年與王元馭對望,躬身道是。一直沒有存在感的蘇舜才這時候才附和著高聲道了聲是。

  蘩卿知道,今日這折子戲這才算唱的差不多了,一邊暗罵一句:一群老奸巨猾的混蛋!一邊才正鬆了半口氣,卻聽頭上的皇帝又笑了,揶揄道:“不管怎樣,沈姑娘受邀進了一趟皇宮,卻丟了東西。雖說東西不值錢吧,但朕這個東道總是有些過意不去的。”蘩卿訕訕,紅了臉,皇帝這是不滿她剛才的奉懿旨進宮的話了。皇帝覷著她的臉,指了指桌子上放玉牌和玉佩的盤子,“這樣吧,朕看那塊翠玉成色也還不錯,勉強比得上姑娘腰間那塊黑玉了。就給沈姑娘好了,全算抵了所丟那塊,如何?”

  蘩卿一呆,翠玉?哪塊?不敢細想,趕忙謝恩:“謝陛下賞賜。謝陛下不罪之恩。陛下千古名君,才德如日月昭昭,胸懷如宇宙寬廣。願您福壽永固,如山如岡,歲如海川之至,以莫不增。”

  這馬屁拍的,皇帝覺得好笑,卻斂了斂容,示意小太監托了盛玉的盤子給蘩卿。自己緩緩起身,道了聲“回宮,”由幾個太監服侍著起身離開。蘩卿伏在地上,聽著秋銑的聲音道:“下台階,陛下當心。”才緩緩起身。她的腿跪麻了,剛起來又差點跌回去,多虧一隻手及時的扶了一把。

  “多謝。”說著偏頭一看,卻是晚一步正要出去的王元馭。蘩卿感激道謝。“多謝世伯方才出手相救。第一次見世伯,小女有禮了。”王家祖籍江南,和沈家有些交往,王璜的老母親在赴京之前曾說過,若能活到八十歲不死,就要認她做個幹孫女。這話她還說給過甄國泰。她之前沒有見過王璜,以為王璜至少會有幾句往來問答,王元馭卻隻是擺了擺手,“你還像小時候一樣鬼精靈沒變。”說著,指了指托著盤子一邊等候的小太監。原來他見過自己?蘩卿看著托盤,有點兒為難,她實在不知道皇帝賞賜的是哪一塊。小太監覷著王璜在側,也不敢催促,以為她不敢拿,便道:“是翠玉那塊。”

  “好。”蘩卿咽了口唾沫,想著先隨便哪一塊拿來再隨機應變,剛要伸手,王璜卻比她先下手將其中一塊拿起來,輕輕放到她手心,“好孩子,放心拿好。”蘩卿覺得他此刻的目光異常溫和親切,竟包含說不清的安定和信任力,便朝他嫣然一笑,點頭道了聲好。

  王璜看著她的笑臉,心中恍惚,掩飾的隨著小太監身後轉身,口中低低說了聲:“宮裏是非之地,萬事小心。”說完顧自離開。

  蘩卿愣在那裏,片刻才回神,提步出了院子。孫氏已經先被送回了慈寧宮。她無精打采的緩緩沿著來路往回走,邊走邊認路。她昨晚沒睡好,方才又心神耗損,這會兒放鬆下來,隻覺得又累又餓,行至拐角處,便在夾角的角落裏緩緩蹲坐下去,想停下來歇歇腳。兩雙皮靴停在眼前,一個急速退遠,另一個見她不動了,便緩緩行近幾步,一伸手拽她起來。

  “‘幽’者,密會也。你想與我私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