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連阡陌青焰焚謝 誰欲縱有恨無期 (一)
作者:不伸懶腰的喵      更新:2020-12-14 21:25      字數:4231
  第三十三章連阡陌青焰焚謝誰欲縱有恨無期

  (一)

  二人才站起,長順便慌慌張張的推門而入,“主子,不好了,出事了!”

  駱思恭一驚,“出去說,怎麽了?”說著,提步往外走。

  長順隨在他身邊半步靠後,頭歪向他,小聲道:“世子來了!”

  “維清??”駱思恭的聲音壓著吃驚。維清是李化龍的表字,被派在謝家莊守著。走到門口,駱思恭先回頭看了隨過來的蘩卿一眼,見她輕點頭帶上門,才問:“什麽事?”

  “大事不好了,謝家莊昨晚走水了!火很大,世子出來的時候,周圍幾戶都連了。”

  門裏的蘩卿清楚的聽見自己的心咯噔一聲定住,半晌才又重新起跳。

  “怎麽回事!”駱思恭失聲,聲音中的驚震蘩卿隔著門也能感受到。

  前世沒有發生過的事越來越多了!

  蘩卿心下大亂,機械的在原地來回踱步。謝家是緙絲技匠,家裏存絲何止千萬。謝家莊名為百裏,雖不足數,也有四五十裏。方圓而外,十之八九都是桑蠶棉紡的織戶和印染戶。棉紗易燃,礦染易爆。硫磺堿鞏,鉛頡雲母,拓漿丹葛,紅豆草灰,還有從頁家進的那些草藥,從原料到工藝,種種大毒,欲火則縱,遇縱則深……這,實在非同小可!

  男人們的說話聲依稀從對麵傳來,她屏息靜聽,李化龍的聲音帶著漸漸克製的急喘,“後半夜的時候,我們都睡著,守夜的秦廣進來叫,說謝家後院灶房那頭起了煙,猛地很。兄弟們趕過去,火已經蔓延到了馬槽。我看著那勢頭一時不好收拾了,叫秦廣帶著兄弟們留心,自己和楊立明各走水陸,循著沿路來追您了。”

  蘩卿暗忖:謝家東水西田,前居後廠。前後以灶房馬房為界,連接著油坊、草料房和庫房,再之後就是三裏紡織廠。若是有人故意縱火,這就是控製不住的火勢啊!

  “謝家怎麽搞得!”駱思恭的聲音怒火騰騰,“這是防控重地起火啊!謝家家丁護院都是幹什麽吃的!火連出去了嗎?”

  “謝家那方圓五裏的大院興許能保住前院那一少半。後圍挨著工坊和倉庫的幾戶人家都連了。東邊有河隔著,倒沒事。西邊的幾塊桑棉也著了。好在這個季節莊稼地裏都收盡了,隻是秸稈糠穀皮都是引子,地裏圍了個穀場,設了莊裏的倉廩存稅糧,還沒運走,我估摸著應該夠嗆保得住。……我看這火總得燒盡了滅。”

  “死傷如何?”

  “死亡人數還沒有準確計數。灶房、馬房和頭先著火的倉庫當晚輪值的三五個人沒跑出來的,四五個在灶房耍錢的婆子丫頭沒出來。工坊那邊的人大都趕得及出來了。家丁護院都帶了傷,都算上,總得有三五十口傷員。”

  “謝家主家人呢?”

  “主家女眷那邊好像有情況,聽了一耳朵,沒來得及搞清楚。大致仿佛是二房的事,謝五小姐的奶媽媽在灶上耍錢,受的傷不輕,二夫人也受了點傷。”

  “周圍村裏傷亡情況如何?”

  “還不太清楚,應該問題不大。謝家一起焰,能跑的都知道跑。”

  “起火原因是什麽?”

  “灶上那邊起火,具體還不知道。”

  “起火後呢?說說當時謝家的情況吧,有什麽不同尋常的地方嗎?”

  “當時很亂,我還沒發現什麽不尋常的。”李化龍的聲音帶著思索,停了下,才又道:“嗯…起先還有序的救火,後來有兩三聲連續的爆炸,火就控製不住了。他們才慌手八腳起來。跑的跑,叫的叫,亂的厲害。”

  “爆炸?”

  “是,神機營的火藥去年炸過一次,你記得嗎?”“跟那不一樣,謝家的火帶著青藍,黑煙衝天,不是火藥的顏色。味道嗆的很,也不是硝煙味。”

  “青藍色的?”駱思恭明顯有些不可置信,片刻才問:“從哪邊起的爆炸?誰管事?”

  “倉房前排那邊爆炸的。管事的是謝嘉樹和謝昌盛。謝保利當場就廢了。”

  “謝昌雄呢?”謝保利是謝嘉樹的祖父,謝家家主。謝昌雄是謝嘉樹的父親。謝昌盛是謝昌雄的二弟。

  “他看起來急瘋了。他最近不管事了,在管家那裏也沒什麽威信,都不聽他的了。”

  “……怎麽應機的?”

  “謝嘉樹一出事就派了人去了縣衙和知府衙門。裏長派人去了外莊叫人。”

  “前麵到哪兒了?”

  “再走二裏是白茆隘。”這是長順的聲音。

  “紙筆。”

  長順蹬蹬的跑來取走了紙筆。功夫不大,駱思恭道:“在白茆隘停船。長順,你帶上北司的勘合和我這封信,叫水驛備他們最快的船,去南京五軍都督府找中軍曹都督,向他借二百快騎,就說我說的,上次的事兒我應了,必定辦到。煩勞他務必立刻動身。”

  “是!主子!曹都督認得我!”

  “曹髦,你從十裏坡下船,快馬加鞭,到月城帶頁問虛去謝家莊,告訴他,沈蘩卿很好,被我順路帶走了,我是她長輩,他盡可以放心。就說我請他幫下忙,讓他多帶些弟子,帶著一應救急藥草。記住了,其他的不用多說!記住了嗎?”

  “屬下明白!”

  “好,其他人,大家各自準備,咱們直接去謝家莊。李化龍,你跟我來。”

  “駱帥,”李化龍的聲音問:“不用通知蘇鬆道按察使大人嗎?”

  “蘇州知府這會兒應該收到消息了。咱們不用管這事。”

  蘩卿心情沉重的轉身離門邊,邊迅速的脫掉身上屬於駱思恭的外衣疊好,有點兒緊張的撫了撫鬢邊的碎發。

  “扣扣扣,”敲門聲響起。她深深的吸了口氣,穩穩心神,“請進。”

  駱思恭領著李化龍走了進來。見蘩卿站在那裏,雙手把玩著兩側的垂髫,姿態不勝盈盈。他上下打量幾眼,目光微微一閃。

  “駱帥好,薑公子好。”

  李化龍在駱思恭身後笑看著蘩卿點頭,蘩卿也朝他微微一笑。李化龍不知道,與蘩卿而言,這一刻,恍恍然頃刻無邊,那是已經隔了一生的歲月。

  蘩卿旋身福禮,動作看上去優雅端莊,駱思恭卻一眼就看出了拘謹的意味。他全當沒瞧出來。“起來吧。既然你們認識,我就不用多說了。一會兒我有事,你就待在這個房間別出去。”又轉頭看著李化龍的眼睛吩咐:“你在這裏守著。兄弟們肆意慣了,沒什麽規矩,我怕一會兒照顧不周,唐突了沈姑娘。沈姑娘還有些不舒服著,你關照一下。”計劃趕不上變化,既然要有公務,他就不便再帶著沈蘩卿。他雖暗中對李化龍的那點兒小心思並不以為然,但因交好會寧伯府對他好處太多,他還是願意成全一下。

  李化龍讀懂了駱思恭目光中的含義,微不可見的點點頭。上次違反紀律的那一百軍棍權且還記著呢,今兒這遭,他可得仔細了。

  “拿來吧。”駱思恭對蘩卿伸手。

  蘩卿想到等下要和李化龍單獨相對,心裏正七上八下,見狀微微一愣,旋才“哦,”了一聲,轉到屏風後,取來疊好的衣服。“謝謝表叔!我叫丫頭洗了還給您吧!”

  李化龍方才乍聽蘩卿不舒服,正疑惑著,現觀二人言語行狀,仿佛很熟稔,心中更是不解。

  “不必!”駱思恭淡淡的丟下兩個字,顧自離去。李化龍看著他的背影,隻覺得他今日有些不同,哪裏不一樣,他又說不上來。

  “那日才說要親自向薑公子致謝呢,沒想到卻在這裏見了。果然人生何處不相逢。”聞得蘩卿的話,李化龍才回頭,蘩卿朝他端端正正施一大禮,“前次多承薑公子相救,大恩大德,難以言表。公子請先受我一拜。以後但有機會,定當十百倍報還!”

  “慚愧慚愧!”李化龍忙還禮,“沈姑娘千萬不要如此!”他歉然道:“實實應該在下向姑娘道聲罪才是。”

  “薑公子此話怎講?”

  李化龍一揖到地,“在下實實姓李名化龍。隻因我有公事在辦,不得已借一朋友之名一用。圖個方便,絕無隱瞞之意,姑娘千萬勿怪則個!”

  蘩卿聽這話做吃驚狀,啊了一長聲,才舉手虛扶一下,“這……公子,李校尉,不必如此。”

  李化龍再三揖手不迭,“至於救字,當不得的,當不得的!不過是順手趕巧,什麽謝不謝的,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蘩卿待了幾吸功夫才做恍然態,卻是由不得臉先紅一下,口氣由衷的道:“原來如此!李校尉與我非親非故,危難之中卻肯出手相幫,真是俠肝義膽的大丈夫!實實在在當得蘩卿欽佩!”說著重新深施禮再拜下去,卻並不細問其家事來處。

  “姑娘嚴重了!”李化龍麵上也有些囧,心中卻暗暗點頭,對她的好感又加了一層。想起蘩卿方才稱呼駱思恭為表叔,兀自奇怪道:“冒昧問一句,沈姑娘為何稱呼駱帥為表叔?你們難道認識?”

  “說起來,是有些親戚關係的。”蘩卿想到被駱思恭又救又抱的事,心中一哂,自忖,今日之事,自己不說,總有人說。舅舅曾說過,那些校尉們,不是官家紈絝就是市井武勇,都不是什麽正人君子。讓他從他們嘴裏聽來,哪裏能有什麽好話?不如自己先告訴他。想著,微笑對李化龍讓道:“李校尉坐下說話。”說著,施施然蓮步輕移,回到桌旁坐了。

  李化龍隨著她在對麵坐下。蘩卿做從容之態緩緩啟口,簡單道了今日種種來因去往。邊說邊偷眼打量李化龍的神色,見他聽到自己被暗算綁架,跳水生病等,目光隻一味中正清明,毫無遊移閃躲。知道他露出的驚慌關懷憂慮之色都非作假,這才心下稍寬。

  二人且說且停,不過三言兩語。李化龍見氣氛有些拘謹,念頭一動,問:“那些新生的小狗崽朋友可還好?”蘩卿自覺當時很囧,臉一紅,垂頭道:“都好。勞公子牽掛。”

  李化龍頓了頓,才似笑非笑的射過來一記清波,“改日也送我一隻可好?”

  蘩卿驀地轉頭望向他,卻見他眼裏帶著半分戲謔半分深意,“姑娘可願意?”

  蘩卿的眸光一閃,再次暗恨自己送謝嘉樹狗的事兒實在太過冒失了。想著,心下有些煩亂,隨意的抬眼,隻對著他那一見一滅的酒窩淺笑,“這算什麽,值當公子開口。您不嫌棄,改日送一隻過去就是。”

  李化龍暗暗覷著她的神色,“來而不往非禮也,不如我拿東西來換。”

  “公子不必如此!”

  “哎……”李化龍搖手,“獒犬罕有,你家那是雪原狼族後裔,難得是姑娘心愛之物,豈可隨便收下。必當以珍貴之物來換!”

  蘩卿不知道他是何意,雙手隨意卷著垂到胸前的長發,淺笑不答,隻一雙妙目瞧過去,寫滿問意。

  李化龍一對上那雙狡黠靈動的水眸,便覺滿滿都是說不盡的言喻,瞬間就被吸了進去。那美目卻如蝸牛的角,一觸而慌,唰的就逃了。這一閃一避,睫羽顫顫,波光潺潺,更是撓抓人。他瞬間隻覺口幹舌燥,趕忙也轉眼別開,卻是四下無個安排處。

  蘩卿本來沒往別處想,被李化龍這目光電的隻覺他那話隱喻無窮,一時又是心裏突突,又是怪他孟浪,究竟該怎麽才對,卻也想不出。

  二人一時再說不出一句話。

  此時已過了正午,當照的日光不知何時變得有些陰澀抑鬱,黃暈暈的不再亮眼。突地,一陣急風忽起,怪叫著扇的窗欞劈啪作響。二人嚇了一下,舉目向外瞧。隻見江麵因風起浪,騷動著時波時平,掀卷著來往漸多的大小船隻,仿佛焦躁不安的等待,又仿佛急切的盼望著觸發。這場景,叫兩人不約而同的想起了謝家莊的大火,都暗暗轉做憂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