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前生事(二)
作者:不伸懶腰的喵      更新:2020-12-14 21:25      字數:2431
  第八章前生有緣約再續

  沈蘩卿第一次見到李化龍是兩個多月前的事。

  那天是中元節,她同往年一般陪外祖母去了吳縣十裏外的青山寺打醮。自被難返鄉,頁家每年都會在那幾日捐一場法會,一為亡靈祈福,更盼亙古天晴人長好。

  南人重鬼,自來便謂“天地有中氣,第一是中元”。吳縣尤是,每年此日,青山寺都是一派“翠鬟光動看人多”的光景。

  哥哥照例是要回蘇州祭祖的,蘩卿也照例總是在夜闌之後才獨自到寺後的水邊放燈。

  時值戌半,月掛東天。水城墨藍的星空清輝點點,伴著寺裏打更的鼓聲,籠罩出山雋水永的溫柔幽遠。

  為了避人,她在師公橋下撐船渡水,逆著萬點銀花的河麵朔行,待近了上流山下水源,才小心的將寫有“沙彌惠中”名字的蓮花燈放入水中。然後再立於船頭,吹一曲洞簫《思故人》。

  事畢焚香燒紙,默念祝禱,剛要調轉船頭返回,卻見一舟不近不遠的隨在她身後,竟不知跟了多久。她驚的魂飛魄散,仔細一瞧,卻是楊恒。他身後,正有一個身材頎長挺拔的玄衣男子負手而立。

  “沈姑娘深夜獨行,要到這麽偏遠的地方才肯放燈,不知道那要祭奠的是姑娘的什麽人?大家閨秀這樣的行至,可是叫人好生不解。”楊恒問的很清冷,他身後立著的男子看了看他們,旋笑道:“表弟,這個姑娘是?”這算是替她解了圍。

  楊恒這才給他們做了介紹,原來,男子是他京城舅家的二表兄薑介亭。她微笑著從容萬福,那人施施然還禮,眼中晶芒在月色下流光溢彩。嘴角一動,卻是話尚未出,一對酒窩已深深淺淺,叫人見之頓生喜悅。

  第二次見麵,場麵有些尷尬。她那時正在為黑狗大黃的媳婦接生。楊恒來頁家看病拿藥,他的表親竟也跟著,還堂而皇之的一路找到了後院她自己造的簡陋產房。

  她那時正經曆了一場“殊死搏殺”,剛聽到狗崽子們的乳吠聲,內心無比激蕩,由不得哭著笑出了聲。旁邊幫忙的丫頭荷香突地驚叫一聲,她忙回頭,卻見那薑介亭正瞧著她一臉忍俊不禁。那模樣,恨的她隻想揍他一頓,或者幹脆找個地縫鑽一下避避。要知道,她那時不僅一絲大家閨秀的樣子也沒有,而且,還滿臉滿手的汙血,渾身臭噠噠、髒兮兮,簡直比潑皮乞丐都不如啊!

  自這兩件事後,她自覺自己在這薑家表哥眼下已沒有什麽形象可言,更撐不起大家閨秀的風範,為了兩看相厭而影響她在楊恒那裏的形象,她便索性避著走了。但可是,那人還是恰以為的拿住了她的短處,再兩次偶遇,他都能穩準狠的堵住她要繞的路,然後斯斯文文的笑一聲“好巧!”蘩卿暗恨,卻不得不在心裏吐血三升,再淡定的周旋應對,最後奈何的笑著問候他:“薑表哥打算何時離開蘇州啊?”

  蘩卿沒想到,就是這樣一個流氣到賴皮的人,竟然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並且會在她最危難的時候出手相救。不過,那也就是她十三歲這年最後一次見他了。再聽到他的消息,已在夢中。

  那時候,她十四歲,新嫁娘小夫妻,算是她和楊恒最好的時候。那之後未及,楊恒便找到了一生摯愛,從此再也沒有踏進過她的房門。

  那次,不知為何事,楊恒那樣滴酒不能沾的人,也罕見的夜醉不清了。醉後的人與往日的斯文公子判若兩人。不僅自怨自艾,還牢騷滿腹。她終於聽得不耐煩時,他突然就提起了薑介亭。她心裏氣他和兩個妾室廝混,卻不肯親近自己,便淡淡的讚了一句:“那人肆意灑脫,自在的很。”

  不想楊恒聽後卻笑了,笑的諷刺至極,眼淚都出來了。那時她才知道,原來,他竟是大名鼎鼎的會寧伯府世子李化龍。為質京師,也不過一個自由的皮囊包著的樊中圈鳥。這樣的人,靈魂有多自由,內心就有多無奈。她不由自主的對他同情起來。

  夢醒之後再想,那時候的她,被卷入陰謀的暗黑深淵,不得不深陷入宅鬥的漩渦,漸漸的失去自我,淪為彀中人,麵目全非。這樣的自己,有什麽資格同情別人呢?真是好笑。

  但她們之間的關係竟然就能那樣的,在無知無覺、沒有溝通的情況下改善了。以至於再次見麵時,他們就像老朋友一樣,熱烈而激動,興奮異常,仿佛獨立於周圍的所有人。

  那是她到靜心庵清修後的第一個月圓之夜。心冷如清,亂雲緇妝,內心而外,一樣的再不染鉛華。

  庵裏的晚禱、回向結束的非常晚,她跟在幾個師太身後緩緩走出大殿。正值酉末戌初,月掛東天,竟和那年初見時候一樣的時辰,她看見一個風塵仆仆的身影踏馬進庵,旋身下鞍,迅捷如謫仙飛將,嚇愣住了一幹清心寡欲的尼姑姐妹。

  她呆愣愣的捂住了嘴巴,看著一動不動笑望著她的李化龍,半晌才邁步迎上前去。

  那晚,當她知道,李化龍從遙遠的京城一路縱馬趕到蘇州,再從蘇州兼程來到幾百裏外的靜心庵,隻為了親自跟她道別,她哭了。

  ——清風朗月紅豆蔻,月依舊,人不似。

  她知道他要回西寧繼會寧伯位,從此長守邊陲,無詔不得入中原半步。他說楊恒待你如此不好,你跟我走吧,從此大漠草原,天空遼闊自由。

  她看著他沒有說話,他也沒有再問。她明白,他也就是問問罷了,其實心裏知道的很清楚。那時立儲之爭大起,已經卷入其中的頁家退無可退。而她,身雖在苾媰,人卻是被禁錮在質中。既為囚徒,又如何能夠脫身?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

  從此後的兩年裏,李化龍曾寫過許多信給她。信中盡數西北風光、山河大川,或俚俗傳說、逸聞趣事。有一次,李化龍措辭興奮的告訴她,他終於在西北高冷之地種植成功了芙蓉花。他說那花美極了,紅的妖豔,又清冷高貴,好似佳人。製成藥物,可克製百病,令人忘機。難得其名更妙,喚做相思,相思而老,不知能否久長,可謂斷腸。芙蓉相思痛斷腸,如此死法,不知能否修一個來生緣?

  那是他最後一封來信。她不知道他到底出了什麽事,心裏甘願他過得好好的,卻在夜裏哭的肝腸寸斷。他在京城為質多年,故地早不是他的家了。在那樣前途未卜,吉凶難辨的多舛之時,他是如何笑著許諾她一個自由天空的?原來,終是她有眼無珠,輕看了那份承諾。

  在夢醒前的最後歲月裏,李化龍給她的那些信伴著她度過了無數個不眠之夜。那時,她每每都在想:朗風圓月,七寶合璧;不為你身,不問你心,雖相隔萬裏心不遠。人間真情至性,譬如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