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梧心篇 夏庭敘
作者:遂寞成殤      更新:2021-06-06 22:48      字數:2729
  倚窗憑欄,對著滿院的碧綠嫣紅,卻是沒有被吸住一絲一毫的注意力,隻將深蘊莫測的瞳遙望向遠方。手中的墨色玉簫晦芒隱隱,像持著他的人般,彰顯出神秘而惹人注目的異彩。

  夏日的風華溫熱熏人,與自己待慣了的山林深寒迥異,雖體驗到了難得的充沛暖意,卻反倒似頗為不適,並沒有平常那般心情適宜。

  思緒很雜,連自己都說不清在想些什麽。

  是這帝都的混亂局勢?是那朝殿的繁冗政事?還是九州的天下蒼生?或者遠在南方的寂靜山林?抑或是,那個可望而不可即的人?

  古井般波瀾不驚的心,也因驕陽的蒸騰而雲霧彌溢,連帶著思想和瞳光也有些失了真,隱約褪去了經年不改的疏冷外殼,化作自雪山之頂緩緩淌下的涼溪。一眼望去,不複直達心底的寒顫敬遠,而是足以滌盡燥熱的清涼。

  一人一簫,臨窗而立,重傷初愈之下俊顏猶帶著一絲蒼白,沉鬱而悵然,襯著滿苑的繁花溢彩、碧葉點翠,可堪人間造化共同雕琢的仙卷畫帙。

  以至於,當蘇賢儒第一眼看到這畫麵時,幾乎生起了光陰回溯的錯謬感。恍然之間,以為自己見到了某個已然未見多年的人。

  “真像……”

  不自覺而發的低語被窗前的人聽聞,回首之際,神色已是回複了一貫的疏淡。

  迎著他淡漠寒涼的目光,一時之間,蘇賢儒不由心生憫然,霎時有些不知該如何言語。

  察覺到了蘇賢儒神態的細微變化,卻因他那有些莫名的話微微悸動。

  “蘇大人適才說了什麽?”

  本沒預料到自己會不自禁地說出那句話,更沒有預料到他能聽清這句自語。蘇賢儒顯得有些意外,對於師華宸的目光,他隻感到些微的茫惑,心神紛繚之餘,竟對他首次直言不諱:“你很像你母親,剛才那一幕,簡直與她還在蘇家未嫁之時一般無二……”

  縱然一向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師華宸也在聽到那個詞時不由神色震顫了一下,轉而陷入了沉默。

  夏院的午後暖得人昏沉欲睡,此刻,除了別處的蟬鳴聒噪,更是再無一絲聲響。甚至,那乍聽之下惹人厭煩的蟬鳴,反倒成了催人入眠的最佳夢曲。

  微沉的寂靜滯悶得有些壓抑,蘇賢儒看著師華宸垂目不語的樣子,心中暗歎一聲,移步走近窗欞。也再不顧那朝堂首官的架子,略為隨性地斜靠著簷下的回廊曲欄。

  “你自回帝都至今,具體有多久了?”

  “……二旬有餘。”

  “若我記得不錯,當年帝君將你送至大宗祭那時,你才剛過五歲的生辰。再之後不久,便沒了你的消息。直至如今,已是十五年。這十五年,你是在寂梧山吧?”

  至此,師華宸抬目掃了眼蘇賢儒,對他猜到此事並不意外,卻也重又浮上了冷淡之色。

  千年之前,蘇家始祖畢生輔弼師籟帝君建立建蒼,同時也知悉了不少辛秘,作為蘇家的現任家主,蘇賢儒能知道這些並不足為奇。更何況,千年以來,時時有蘇家的女子嫁入了師氏,甚至成為了一代帝後——就如他的母親蘇嫻馨一樣。

  “蘇大人這是忽然與我論起親族血緣來了?”

  淡漠疏離的語句不帶一絲感情:“據聞蘇塚宰行事皆合規度,向來一絲不苟,從不過論交情親疏。還記得我去務治監首次拜會之時,蘇大人也是一副公事公辦之態,不曾因你我之間的關係而有絲毫懈怠。怎的在今日,又突然談起了這個?”

  字字句句如吐出的冰碴,連墜在地上的聲音都是冷的,再明白不過地向他表示了疏遠之意。

  但蘇賢儒麵對這些冷言冷語,卻隻是淡然一笑,聲音如常:“殿下說的不錯,我蘇賢儒為官三十年,無論是在淮州任州牧,還是在帝都為府治,一直到在朝殿以大塚宰立身,一切行事皆照官製,也將一應政務治理到我所能為的最佳,三十年來,無不如此。但在自家府中,又何須如此行事呢?其實,作為蘇家家主,我也很重家族親情,尤其是對,我那個早早嫁為帝後的妹妹。我,欠了她很多……”

  悠長的歎息似惋似恨,消息了師華宸強作冰冷的意願。

  “我不知道你這十五年來是怎麽過的,但我也知道你一定過得不好……”

  看著師華宸的目光沒有教人不舒服的憐惜,隻有感慨:“五歲幼齡,恃怙皆離,對帝君的恨意,無可消減,甚至在長久的孤寂也也失去了對母親的最後依戀。你,真的受了很大的苦。”

  師華宸神色漠然,隻聽著蘇賢儒在一旁的兀自歎惋。

  “作為一名臣子,我無法在那時幫到你什麽。作為一個舅舅,在朝殿之上,我僅能保證不會親自出言反對你。但作為一個兄長,我還是希望,你能去看你母親一次。這十五年,她幾乎是與你一起,以她那掌樂的身份在天樂殿孤身一人閉門至今。她,懲罰著自己,受著與你一樣的苦……”

  溫和深睿的目光大局若定般直視著他,終於道出了自己內心的希望。

  無言地與他對視了半晌,清峻的青年終於拮揄般笑了一聲:“確是如此,這樣才是蘇家主,這樣才是大塚宰,這樣才是那個永遠在諦寰殿上指揮若定的蘇大人。”所思所想,皆是以自己為原點,而從不曾真正在別處的角度考慮過。

  依靠著窗扉的身子直起,將墨魂簫收回袖中,神色疏離卻也平緩:“蘇大人不必擔心,母後那,我必然是會去的。不單單是天樂殿,或許連聆啼台,我也不得不再去一趟。”

  蘇賢儒緩緩點頭,神色也逐漸恢複了常態,再難看到一絲一毫方才所顯露出的異樣。

  “既然私事已定,接下來也該問幾句公事了,”師華宸看向遠方的院牆之外,“都中的江湖騷動都被秦家壓下去了?”

  “不錯。作為江湖龍頭,秦家確實對那些江湖人武林門有著極大的號召力。”

  蘇賢儒淡淡地陳言。

  “難道蘇大人就沒有感到威脅?”

  簡單地挑了一句,饒是心力上佳,蘇賢儒也不免因這堪稱明了的揭破而僵滯。

  “秦家新近得勢,紫瞵君在朝殿以黨爭掣肘,雷家則於民間與蘇家共分威望。還有,玄微子能對陛上之人施加影響。縱然這些因素還未連攜發難,但蘇家境況卻是不容樂觀了。”

  “你說這是甚麽意思?”

  不是不知道局勢之繁雜,但如若真由別人說與他聽,則顯是代表著將有什麽變動的預兆。

  “沒什麽意思,我隻是想說,相星偏移,現下,其位已非蘇氏正頂。”

  師華宸略瞥了一眼上方,像是在給蘇賢儒指引:“天命變遷,並非無由。所以,蘇大人,盡力去消除那些將會引致星盤逆位的跡象吧。”

  說罷,他已是邁了步,不急不緩地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

  心頭隱然不安,卻見師華宸忽然走出,不禁叫住他。

  “去看看這蘇府之外,帝都的時局變更得如何了。”

  師華宸頭也未回,就這樣緩緩走到了院門口,才突然像是想到什麽,略頓下腳步,微偏過頭:“對了,當初是大宗祭讓把我送的這兒來的吧。他在打什麽主意我不管,但唯有一句,他說的很對——我確實不想再待在他那。”

  俊逸的麵龐浮上一抹霜意,但很快便稍縱即逝:“如若蘇大人不嫌棄,我還會在此叨擾幾日。”

  最後一句話落下,蘇賢儒便再尋不到師華宸的身影。

  此刻,他的心神也沉浸在方才那句讖語般的預言中,久久不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