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製的幾案上，一支精致絕倫的墨色玉簫，共著把桐香隱隱、千年不散的精飾瑤琴，一同被靜靜地置在上麵。清脆潤澤的竹麵映著暗蘊流光的簫及珠光寶氣的琴，更襯得琴簫的樣式妙絕，令人目不暇接的喜愛。

  墨魂簫和求凰琴，都乃自千年前流傳而下的絕品音道秘寶，再加上還在少女手中的晝夢簫，此三物，幾乎可以說是熔鑄了師籟帝君百載音道修為的畢生心血菁華。

  尤其是求凰琴，千年以來，幾乎不曾再有過人將它真正奏響，反倒曆經了數代寂梧守靈人的修為蘊養，更是具備了常人無法想象的能力。

  而此刻，這求凰琴上的琴弦卻已是消失了，在少年當初以神魂精血作媒，催動奏響起它的那一刻。現下所能在求凰琴上見到的，不過是虛幻縹緲的殘影。

  其實，求凰琴本無琴弦，它的琴弦，自秘寶鑄成之日起就不曾真正出現過。所有憑借求凰琴所奏出的琴曲，都是需要以演奏者的神魂作橋梁，才能譜奏而出的。換言之，每一次演奏，都將是一次獻祭使用者壽命的行為，就連師籟帝君都不曾例外過，或者說，正是師籟帝君對求凰琴的精元傾注，才有了它的誕生。

  而後世守護者，則僅不過是憑借千年間斷斷續續的精氣灌輸，才堪堪使求凰琴幻化出了這七根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的世所罕見之弦。

  看著琴身之上，那一排虛浮著的淺淡痕跡，他一直都在猶豫，是否要再繼續向其中灌輸自己的精元氣血。

  從前，他是知道這有關求凰琴的一切的，卻從未想過那看似被千年積蓄所填補完滿的琴，是否真的就要比那在師籟帝君手上的無弦琴來得更加完美無瑕。

  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自然便也不知道它的答案。

  但，隨著他近月餘的臥床，隨著與她之間的朝夕相處，隨著某些心境的偷改暗換，他忽而留意起了這樣一件事。

  求凰之琴，師籟帝君倒底是因為何故，才會留下這樣一把非要以人壽元，方能有真正效用的音道秘寶來？

  是真的為了給後世留下一個殺手鐧，抑或僅僅隻是意趣使然？

  求凰求凰，這樣一把以此命名的琴，天然便像是有著某種不可言說的意味。

  或許，這樣一把琴，真的隻是師籟帝君為了寄寓情思方才有了其誕生？

  腦海中沒來由地閃過一些畫麵，都是點點滴滴與少女相處之時的記憶。隨著時間愈久，這些不知不覺間進一步增加的記憶便顯得愈加深刻明晰。從沒有過的充實，充實到，好像多年來山居，一直都是被她所填滿的，再也沒有了那千萬個日日夜夜的孤絕寂寥。

  不由望向那一方小小的窗欞之外，漆黑的夜色正籠罩著這整座深山，他獨自一人，靜靜地坐於幾案前，孤燈殘影映在牆壁上，像一如既往的十數年。

  可是，他知道，在數丈之外的另一間小室裏，正住著一個他從不曾想過會出現在這裏的少女。

  她是那麽璀璨奪目，像一隻不該出現在人間的凰，又像那遠在天邊，卻遙不可及的太陽。倏忽之間，給他帶來了無限光明，照亮了久憾光顧，陰霾蔽掩的一畝三分。

  她在他身邊細心照料了一月，飲食起居，無不關心備至，精細入微。一徑任由她的貼近，恍然回神間，竟似真個將此當作了習以為常。

  不禁回憶起她入住寂梧後的這幾個月，幾度相對，幾度疏離，幾度閑適，又是幾度神惘。兩人之間，若即若離，似遠非近，咫尺之間的距離，卻佇立著不知幾許的山嵐迷迭。

  不知，此刻的她，又在小室之內做著什麽？是無聊閑散地打發時間，是用盡心思地準備些調養他傷勢的方法，抑或隻是在黯淡的燭光下靜坐打盹？

  修長的十指虛搭在求凰琴上，隱隱約約，他像是明白了些什麽，卻又似什麽都不明白。

  師籟帝君傳下的琴，究竟有著怎樣的隱秘？

  幽邃的眼瞳凝在虛幻得幾乎都要看不真切的琴弦上，昨日他輸入的那些精氣，看來又快要消耗殆盡了。

  幾經恢複，又幾經消散，求凰琴的琴弦更覆，這寥寥數日，他見得幾乎已是麻木。

  淡若遊絲的弦朦朧間更加黯淡，眼看著即將霎時猝滅，他忽然神念一動。

  潺潺流出的情感如那條溪泉，借由琴聲清冽明澈地傳達著，自己不肯用言語輕易道出的心念。往返逡巡間，宛如夢境中的囈語，難證其實。

  塵眠樸葉暖，雲夢錦羽寒。

  今於梧桐棲，曾在九天翔。

  昔為天神鳳，今作凡塵凰。

  彩翎撫桐葉，矯足支梧梢。

  日起鳴仙樂，月出啼靈章。

  星光斂華色，天地失冥蒼。

  向為浮沉木，幸得生南鄉。

  自此無凡心，但願凰棲長。

  空寂深山，自然是掩不住琴聲的傳播，纏綿的琴曲便這麽綿緩地蕩漾，引動的漣漪一圈不落地滲進了燭影搖紅的小室內。

  乍聞琴曲的少女起初有些詫異，畢竟從未曾聽見過少年在夜間忽然奏曲，幾乎是以為又出了什麽變故才逼得他不得不出手。但很快便又聽出了琴聲不是自神殿外，而是在不遠處的房間內響起的；也漸漸又聽出了曲中的婉轉回折。

  不禁凝神細聽，熟悉的曲調果然又是少年的續曲。

  略一算來，這該是第三篇了吧？

  向來不曾在少年身上見到過的曲調輕婉，飽含著無邊的留眷和戀棧。

  心跳微微快了幾分，不知是何緣故的異變。紛紜駁雜的心緒仿若一團被不經意間弄混的線，難分難解。以至於，直至琴聲漸息，她竟也沒能分辨得清這心底的一抹波瀾代表著什麽。

  窗外的夜依舊寂靜，那一縷昏暗的燈火也似乎熄滅了，偌大的山林之間，唯剩下自己這一處明亮。

  靜靜地仰臥在床上，她愣怔地盯著跳動將熄的燭火出神。

  這個老古板……就不能……直接點兒麽……

  無意識地輕抿著唇，悄然而至的黑暗中，陷入沉眠的少女，嘴角隱約有一絲微不可辨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