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甘冽的泉水自瑩白如玉的指間滴落，一注注迸濺在水麵上。散落的滴滴水珠沾上滑嫩的肌膚，又毫無阻滯地滑下，複歸於水中。

  冬夜的山間清泉不免顯得有些冰寒，但這點小小的麻煩還尚不足以阻擋少女連日奔波後，急待一洗風塵的願望。仗恃自己有術法的護持，僅這一次，應當是不會招致什麽風寒燒熱的毛病的。

  細致地清洗好後，裹上素衣遮蔽，一頭烏黑的及腰長發濕漉漉的，冰寒的水汽襯得麵容猶為白皙。

  披散著一頭濕發離開泉池，留下了一路水漬凝滴。

  剛轉到神殿之前，小錦便從梧桐枝上衝了下來，親昵地對她啼鳴。

  溫柔回應過她的親昵，眸子開始逡巡著，最終鎖定了那個少年。

  少年背影寥落，身形單薄，一陣寒風吹過，飄蕩的衣袂更平添幾分淒然。後負著的雙手顯出一份與他年齡極為不符的滄桑之意。抬頭仰望夜空，寒涼的麵容教人不能輕易靠近。

  “我來了，你找我是有什麽事麽？”

  於他幾步外站定，少女輕輕地問出一句。

  早在未曾日落的時候，少年便是與她提過，要於兩更時分約她至此。少女不明其意，尚不知他此舉是因為何故。

  聽到了她的聲音，少年卻並不曾答話，隻是緩緩持起他的那支墨玉簫，抵於唇間吹奏。

  少女有些意外，不知他這忽然想要奏曲打的是什麽主意。說實話，她並不大願意聽他的簫曲。數月之前的那一曲，她猶自還能感知到殘留在耳畔的孤絕冷厲。那樣冰寒甚至還有一些侵略性的曲，任誰都不能那麽輕鬆地抱著毫無戒備的欣賞之意來聽。

  簫音震顫，宛如鼓點，本該悠長的音色此刻卻變得深沉而短促，恰似邊關要隘日暮時分的歸城鼓，呼喚著在外駐守了一天的士兵們歸城休憩。如拉滿的弓弦終於能夠被釋放鬆弛，緊張過後心靈的複歸平定。緩解了一整日的疲憊，迎來輕鬆愜意的安寧。

  預先微蹙的柳眉在聽了一陣後漸漸舒展了開來。這樣的曲，倒還算不錯，沒有那麽的激烈，沒有那麽的冰寒，沒有那麽的淒慘。雖稱不上是能夠愈合人心，但到底還是給予聽者一定的撫慰，讓人感知到平淡的安定。

  簫曲逐漸聲緩，片至消息。

  少女闔著的眸子依舊閉了一會兒，對那個少年的曲自然地有了一分改觀。原來，他的音也並不隻是擁有那樣的孤冷，而也同樣是能夠帶有一點平和的。

  心下稍安，長睫輕顫著睜開了眸子，眸中的神光卻是驀然一跳。

  眼前，竟出現了無數的虛幻身影，那些身影能夠被月光輕鬆穿透，麵目模糊，不存五官，其餘的四肢百骸倒是齊齊整整的。

  隻不過，這些無聲無息的影子，就這麽突然出現，又將她與少年圍繞在圈中，再加上這等夜幕時分，猝然看去，不免有些滲人。

  不自覺地微縮了縮身子，原本散柔下來的姿態也同樣緊了緊，不解地望向了少年瘦削的背影。

  “所以，你這是什麽意思？約我過來，應該不單單是請我聽這首曲子的吧？”

  這次，少年終於對她的疑問有了反應，轉過了身，幽深的眼瞳看向了她。

  默了片刻，他道：“我想請你一件事。”

  “什麽？凡是我能幫的上的，一定不會推辭。”

  少女的語氣誠懇，甚至還帶有一絲感報君恩的意思。

  少年微偏著眼光，轉向了山下。

  “我每日都需夜巡寂梧林。神殿之中，若無守山者留駐，是不能有外人在的。所以，你隻能跟我一起去了。”

  乍一聽聞，似乎並無不妥，也沒有拒絕的理由。但少女卻是頗有些無奈地抿了唇。

  這種理由，還真是……像他這樣的人會說的話呢……

  如此一板一眼地恪守著一些規誡，簡直刻板到了死板而不知變通的地步。

  她敢肯定，少年所遵守的規矩中，定然沒有明文細則到這個程度。幾乎可以想見，他必然是從某個諸如“外界之人不經允許，不得擅入神殿”之類的律令過度引申，才得出了這麽個別扭的條例來。

  不過，無奈歸無奈，她對此倒並不抵觸，也並沒有因為他這貌似對自己不信任的舉動而生出不滿。獨自一人孤坐房中，卻也是沉悶無聊，倒不如隨著他走一趟山林的好。即便，全程都可能有這些虛幻滲人的音魎形影不離。

  “好啊，既然規矩如此，那我也理當不能破壞才對。”

  少女含蓄地笑了笑，沒有將自己內心對少年這番做派的無語表露出來。

  見她很爽利地應下了，少年微點了下頭，卻沒有即刻動身的意思，反而將他那雙帶著幾分冷意的眼瞳直直地盯向少女。

  少女濕漉的發梢猶在滴落著水珠，每一滴掙脫了束縛的泉水都在劃空而過時驟降了溫度，待滴至落地的時候甚至都有幾粒凝成了細碎的冰晶。

  被他以這般眼神看著，向來落落大方的少女也不禁有些不自在。她下意識地攏了攏衣襟，黛眉輕蹙，清眸略偏向一旁：“怎、怎麽了？你為何這般看著我？”

  經少女這一言，少年似乎這才看出她的窘迫，當即便也收回了目光：“冬夜深寒，山泉森冷，以後莫要再於此刻沐浴了。”

  說完，他便轉身移步，開始向山下走去。

  不由因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而愣忡，她驀然定住了欲隨的身形。

  他這是在關心？

  心中頗為訝異地思量著，即便這很可能隻不過是一句無心之語，但對於他那樣的人來說，倒也屬實是難得了。

  一時心間不知波動有怎樣的情緒，隻覺得在這寒冷的冬夜裏，早已是如冰般涼冷心忽而有了一絲溫度。

  少年走了數步，發覺身後沒有人跟來，不由皺著眉，轉身看向猶自停留在原地的少女：“怎麽，有什麽問題？”

  “沒，沒什麽。”

  瞬時回過了神，少女心底歸複平靜，淡然淑雅的麵容卻柔了一些。緊趕幾步跟上，於少年三尺之外站定。

  “我們走吧，你一人巡林也是寂寞，以後便由我與你一道吧。”

  少年聞言不禁一住。

  隨即卻又轉了身，繼續移步走下山去。

  幽謐寂靜的梧桐林中，少年少女一前一後，各自以一雙足丈量這冬夜的山林。周圍還遠遠地圍著一群虛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