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寂梧寒
作者:遂寞成殤      更新:2020-12-14 20:50      字數:2464
  重山疊嶂處,遍野梧桐間。蒼寒人跡絕,天命萬古偏。

  冬夜山林,輕雪覆枝,本為寂滅寒涼處,當是時,此間更顯意淒絕。

  望著這終歲如一日,蒼涼不改、寂寞不更的梧桐林,一身樸衣的孤漠少年依舊是靜默不語,也將十數年如一日的巡林進行地一絲不苟,別無差池。

  自寂梧山巔緩步而下,腳下踏著的山泥因冬季寒冷幹燥的空氣顯得冷硬,即便此地離連南兩江不遠,但這兩江的水汽卻幾乎被完全隔絕在山腳之下。此山之中,所留存的,是千年不變的冰冷,以及千年不變的孤寂,雖然這裏偶爾會有誤入的不速客,但如古墓一般的塵封才是這裏唯一且永恒的基調。

  一株株地步過高拔參天的粗遒梧桐,雖已入冬,但這些梧桐卻並非凡品,不但能夠曆經秋冬,四季不凋,而且其枝葉還能保持著繁茂,並作為白日下的一層層細密而厚實的遮蓋,將這裏完好地隱藏於蔭蔽之中。不見天光,不染塵氣,便是這裏最為重要的特質。

  偶爾一陣寒風吹過,枝枝葉葉簌簌有聲,如寒雨打枯荷、冰露叩竹枝,讓這一場渾然天成的自然之曲令人聽之沉迷,卻又不得不品味其中深刻入髓的淒寒之意。

  每隨自己跨過一株梧桐,一個虛幻不定的陰影便自梧桐樹下閃現,又繼而重新隱逝,好似它們就從來不曾出現過一樣。但它們,卻如千百衛士,守護著這裏的每一株梧桐,每一寸土地,甚至,還會守護這建蒼的九州大地……

  少年的腳步不緊不慢,就如一位滄桑老者般安步當車。他的每一步,都如尺規測量過一般,不差分毫。

  從山頂到山腳,自山陽至水陰,這整個寂梧山,他已是走了無數遍。但近日來,卻無端地感到一絲隱而未察的異樣,這常常讓他靜比古井的心泛起了微微的波瀾。這絲波瀾雖小,卻總是讓他莫名地覺得暗自著慌。

  忽而停下了腳步,看向了一株梧桐樹下。那一株梧桐,與周圍的任何一株並無甚差別,但他近日卻已是不止一次地在此停下了腳步。

  深深地看向這株梧桐,本該再多望幾眼便離開的,可他今日卻一反常態地走近了幾步,冰石似的眼瞳也緊盯向一處——那是一株小小的純白藥草。這藥草葉似白玉,即便在這昏暗的林中,也能借著一點微光發散出淡淡的瑩潤白芒。

  這是凝精草。

  思緒忽而追憶到了某個夜晚。

  那夜,生機勃勃,萬物生發,輕快的笛曲流水般淌遍這整座山林,滋潤了這片千年枯寒的土地,讓這裏的每一枝、每一葉、每一靈,都注入了磅礴而溫睦的暖意。當然,也包括他自己。

  念及那個如春陽般暖人的少女,他的神思一時飄了一飄。

  前不久,蒼梧葉泯靈,她逃過一劫了嗎?若她真就此而絕於人世,世間就少了一曲天籟,甚為可惜……

  而且,蒼梧葉泯靈,其原因,就隻有一個——越族現世,蠱毒巫術重回建蒼。

  這,實在是一件足以震驚建蒼朝野的驚天大事。隻不過,為何這麽多日,他還是未得聽聞來自宗禮台的消息?

  念著此事,他又重新移步,繼續起了今夜未完的巡林。

  方才短暫的停頓不過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小插曲,這件早已被少年爛熟於心的事,他做得駕輕就熟,很快便立足於山腳之下的最後一株梧桐樹下。

  習慣性地瞥了一眼林外的景物,那裏,也許是他這一生永遠也無法企及的所在。盡管心中曾有過假想,但他向來是即刻便回身上山,心神凝靜若冰,毫無一絲棧戀。

  但今日,他卻是不由停住了回折的腳步。隻因,林外站著個他從未想過會在此地出現的人。

  “寂梧山守靈人,拜見宗禮台大宗祭。”

  少年神情淡漠,向那林外之人拱手一禮。

  立於寂梧林外的,是一個蒼髯皓首的老者。

  他長須垂至胸前,一頭銀絲用高冠一絲不苟地束著。那冠是以極純粹的墨玉雕製,底部刻有祥雲紋,上部則以精妙入微的手法琢著四相三垣。一身紅黑配色的禮服大氅極盡文飾,不但繡有山川百澤,更有各種花草異獸。足下的翹頭禮履也同樣精致,雖無過度鋪陳的飾作,但也經過數十種香草的熏製。

  遠遠看去,老者如仙如聖,渾身上下充滿一股禮製的威嚴。

  “宸兒,不必多禮。”

  大宗祭對少年和藹地笑著,一手虛抬,隔空將少年微躬的身子直起。

  “大宗祭親自來到寂梧山,可是有什麽要事?”

  少年的話依舊是一板一眼,大宗祭的眼中也不免為此帶上了一絲無奈之色。

  略微一頓後,大宗祭的麵色肅了肅,道:“我來是要告訴你,越族,重新現世了。我準備把你帶回去,這寂梧山你待了十三年。自從老宗祭他老人家仙逝後,你獨自守在山中也有八年了。上次我讓人來叫你回去,卻是沒有叫動。這次我親自來,看看我這把老骨頭還能不能叫動得你。”

  “越族現世,這確實是大事。但,這與守靈人離山有什麽關係?宗禮台古法上,可並沒有說過,越族重現之後,守靈人能夠擅離職守。反而,還更應該加強對寂梧山的戒備,隨時做好越族來襲的準備。”

  對於少年的這番話語,大宗祭不由歎了一聲。他不語地望著少年許久,才緩緩道:“宸兒,你還是有怨……”

  說到這,大宗祭又似是說不下去,隻搖了搖頭,轉而才繼續道:“你近日有觀星象嗎?北辰西仄,群虎噬龍……你,就沒什麽想法?”

  “那不是寂梧守靈人該關心的事,即便是朝中大亂、王權更替,也與寂梧山無關。守靈人該做的事,唯有守好這一方山林,隻有越族,才是我應該關注的東西。”

  少年的話語一如既往的冷淡無波,滿頭蒼發的大宗祭看了,卻是許久無語。

  “唉,好吧,既然你不願,那我也就不再強求什麽了。但你什麽時候改變心意了,可隨時傳話至宗禮台,接替你的守靈人,早已預備多時了。”

  說完,大宗祭便轉了身,背對少年而去:“越族,首次出現於北冥,且似與狄族暗通款曲,北冥軍鎮的駐軍,已是調兵遣將進行圍剿。另外,經我推算,西涼那邊,也有越族蹤跡,想來他們或許在與戎族交絡……”

  大宗祭漸走漸遠,直至少年幾乎看不見他的身影時,他又忽然停頓了一下。繼而,少年便聽到了這一句傳音:“對了,還有一句。天命動搖,凰影不定,我還看不太清。但我卻看到了你的命星也隨之偏移……”

  待細細聽完,少年再抬眼看向遠處時,大宗祭的身影已是徹底消失了。

  在原地立了一立,凝滯片刻後,少年便又回了首,移步向山巔而去。

  唯留下一道,平淡得看不真切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