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門而進的，並不是秦瑤。

  段紫謙眼底的光迅速黯淡了下去。

  “你這是什麽表情？”池江玉提著藥箱，走到床榻邊，居高臨下看著段紫謙蒼白的臉，“段紫謙，怎麽說我也救了你好幾回命了，你不感激我就罷了，也不用擺這樣的冷臉給我看。”

  段紫謙麵無表情地靠回床榻，即使觸碰到了背後的傷口，他卻連眉頭也未皺一下。

  池江玉沒好氣地撇了撇嘴角，“既是傷患，就該有傷患的樣子，我好不容易才把你的傷口縫合好，可別又給我弄破了，又要我勞心勞力。”

  他在床邊坐了下來，打開了藥箱。

  “解衣，趴臥，我給你換藥。昏迷了三天才醒，我還以為你想一直睡下去了。”

  段紫謙沒說話，也沒像往常那樣與他抬扛，竟然順從解開了衣襟，然後趴在了床榻上。

  池江玉挑眉，倒也沒再多說什麽，開始給段紫謙上藥。

  三天前段紫謙被帶回來的時候，渾身是傷，特別是後背，那一劍再偏一寸幾乎都要刺到他的心髒，再加上鬱結於心，可以說徹底傷了心脈。

  他可是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人救回來。

  “看來蕭帝沒把你們怎麽樣？”沉默了許久的段紫謙忽然開口。

  先前蕭笑困住他們時還說，蕭帝帶人來進攻霧樓，霧樓這些人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池江玉輕哼了一聲，“你也太小瞧我們霧樓了，就算那個狗皇帝真的做足了準備想攻打霧樓，也要看他有沒有那個實力。”

  小瑤管理霧樓的這一段時日，霧樓的勢力可謂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再加上有暗影樓的協助，蕭帝想要討到便宜可不易。

  三天前，就在他們和蕭帝僵持不下的時候，緋舞他們帶著昏迷的段紫謙回來了，而同時帶回來的還有南宮心竹的屍體。

  蕭帝在看到南宮心竹的屍體時竟然徹底崩潰，也顧不上攻打霧樓，帶著南宮心竹就離開了。

  “沒想到那個狗皇帝雖然野心勃勃，倒也是情癡一個。”池江玉回想起那天的場景，不由心生感歎。

  “蕭笑呢？”段紫謙又問。

  “瘋了。”池江玉淡聲回答，“瘋得很徹底。”

  蕭笑的事他也都知道了。

  “梁碩也算是個可憐人，就這樣被自己的母親害死了。”

  段紫謙再度沉默了。

  池江玉給段紫謙上藥的手忽然一頓，“沒有什麽想再問了的？”

  段紫謙薄唇輕抿了抿，“南宮淩呢？他怎麽樣？”

  南宮心竹的死對南宮淩應該造成了不小的打擊吧？

  “走了。他說要獨自去浪跡天涯散散心，好疏解心結。”池江玉又繼續給段紫謙上藥，“不過，他不是一個人，後來那個叫朱顏的小姑娘好像追上去了。也不知道最終南宮淩會不會被那個小姑娘給拿下。”

  最好是拿下呀，免得來禍害他們家香香。

  “那就好。”段紫謙說著，輕輕閉上了眼睫，趴在床榻上一動不動。

  池江玉終於忍不住了，一把扔了手裏的藥，“我說段紫謙，你就不想問問小瑤去哪裏了？”

  段紫謙的麵色立時變得蒼白起來，他眼睫微微一顫，卻沒有睜開，“問了又如何，她不會想見我的。”

  池江玉瞪著他，“所以呢，你也打算這一輩子不見她了？”

  段紫謙沒有回答。

  他怎敢去見她？

  他又有什麽臉去見她？

  心口一陣刺痛，他低低咳了兩聲，嘴角隱有血色泌出。

  池江玉擰眉，神色複雜地看著段紫謙，“你心脈受損，最好不要再憂思過重。”

  此時此刻，他也不知該如何勸段紫謙。

  這大魔頭確實是個心狠之人，連自己的孩子都能下手。

  可他又不得不承認，當時段紫謙若不做那個決定，後麵的事態恐怕會一發不可收拾。

  到那時……他相信成為那個殺子的凶手，很可能會是小瑤。

  所以他很慶幸段紫謙替小瑤做了這件事。

  池江玉一邊替段紫謙穿好衣物，一邊輕歎著擠出一句安慰，“也許事情還沒到那個地步，時間會淡化一切傷口的……”

  小瑤隻是需要時間想通。

  段紫謙緩緩睜開了眼睛，“她……還好嗎？”

  “不好。她已經把自己關在清風居裏三天了，沒踏出過房門一步。”池江玉斜睇了段紫謙一眼，“我都怕她是不是已經餓暈在裏麵了。”

  段紫謙麵色一變，霍然起身。

  “哎，你的傷……”

  池江玉話音未落可床榻上還哪有人在？

  看著門外那漆黑的夜色，池江玉挑眉，“不是說不見嗎？結果呢，跑得比誰都快！”

  門外忽然有嬌笑聲傳來，“我說池美人，你真是越來越壞了，你這樣坑大魔頭，小心他回頭過來找你算賬。”

  池江玉回頭，便見香香正一臉笑盈盈地靠著門沿，“池美人到時你可別拉我下水啊。”

  池江玉摸了摸鼻子，“我可是受人所托，要給那大魔頭一點教訓。可不關的我的事啊！”

  香香詫異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說……這是……”

  池江玉笑著點了點頭，“反正他們的事他們自己去解決，香香，我覺得我們的事應該提上議程了吧？”

  “我們……我們能有什麽事要提上議程啊？”香香忽然紅了臉龐。

  池江玉上前，一把抓住了香香的手，“自然是成親的事啊，香香，我明天就跟你師父提親吧。”

  香香嬌羞地瞪了他一眼，“誰要和你成親了，你想得美！”

  話落，香香手一揚，突然朝池江玉撒出一把香粉轉身就跑。

  所幸池江玉被“暗算”出了經驗，及時捂住了口鼻。

  以後這小魔女是再也別想毒倒他了。

  池江玉得意揚笑，施展輕功追了上去。

  *****

  夜風蕭瑟，段府裏的一切都籠罩忽明忽暗在月色裏，顯得孤寂而清冷。

  清風居已近在眼前，段紫謙疾走的腳步卻不自覺地頓住。

  他害怕，害怕看到秦瑤眼睛裏的恨意。

  站在夜風裏，段紫謙遲遲沒有動作。

  這清風居裏有著他和阿瑤之間許許多多的回憶，可此時此刻，每一處回憶對他來說都是一把刀，刺得他心口鮮血淋漓。

  他也沒想到，他們經曆了這麽多風雨，最後還是無法相守在一起。

  心口傳來一陣鈍痛，他不由掩唇低咳了兩聲。

  忽然，原本昏暗的清風居亮起了燭光。段紫謙心神一震，不由往清風居緊閉的房門望去。

  “吱呀”一聲，房門被打了開來。

  清冷的月輝下，那道熟悉的身影孑然而立。

  段紫謙心口又是一窒。

  “阿瑤……”他啞聲開口，可這一喚之後，他卻不知該如何再接下去。

  “段紫謙，你總是這樣……”秦瑤伸出手，輕輕撫上了段紫謙蒼白的臉頰，“你看，你又幫我做了決定。為了我，你甚至甘願親手殺自己的孩子，讓自己的後半生永遠沉浸在痛苦之中，這樣做，值得嗎？”

  段紫謙反手握住了秦瑤冰涼的手，“阿瑤，隻要是你，一切都值得。”

  “真是個傻瓜。段紫謙你真是這世間最大最癡的傻瓜！”秦瑤想笑，眼角卻有淚水滑落，“可是段紫謙，我一點兒也不想原諒你。每一次你都是先斬後奏，每一次，你都替我扛下一切，所以這一次，我不會再輕易原諒你了。”

  “阿瑤……”段紫謙忽然猛地把秦瑤抱進了懷裏，哽聲道，“你不原諒我沒關係，隻要……隻要你讓我守在你的身邊……”

  秦瑤輕輕閉上了雙眼。

  她秦瑤何德何能，此生有幸能遇到這個叫段紫謙的男人？

  見秦瑤不說話，段紫謙隻覺一顆心疼得發緊，“阿瑤，我此生不求其他，隻求一個你。”

  秦瑤的心猛然一顫，她睜開了眼睛，看著月色下神情悲慟的男人，正欲開口說些什麽，忽然，一道嬰兒的啼哭聲打破了夜色的沉靜。

  段紫謙渾身一僵，還未反應過來，下一刻，忽然身子被人猛地一推。

  他一個踉蹌差點栽倒，所幸及時扶住了門沿，卻不想，下一刻，“嘭”的一聲，房門當著他的麵給狠狠關上。

  “你先好好反省，什麽時候知道錯了，什麽時候再來找我。”

  房間裏，秦瑤略帶惱怒的聲音方落，嬰孩的啼哭聲便又斷斷續續地響了起來。

  他隱約聽到秦瑤溫柔低哄，“小羽兒，乖，別哭。”

  小羽兒？

  段紫謙徹底呆住。

  身後，有笑聲響起，“段大少爺，怎麽，孩子沒事你反倒接受不了了嗎？”

  段紫謙霍然轉身。

  月色下，緋舞一身紅衣，卻是滿頭銀發。

  段紫謙瞳孔驟然一縮。

  那個一身妖嬈的女子輕靠著石壁，臉上笑容卻比月光還要奪目。

  “這是我欠你們的。你們幫我們龍氏一脈解決這樣一個心頭大患，我多少都要表示一下誠意是不是？”

  緋舞話語一頓，繼而又輕笑道：“不過也是你那孩子命大。他竟然和那梁碩一樣，體質也是異於常人。”

  當時那孩子分明已是氣絕，秦瑤也已經絕望了。

  可就在秦瑤要把那孩子埋起來的時候，那孩子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

  小秦羽這次能撿回一條命，還真是天意。

  段紫謙那一刀可謂狠絕，差點把那孩子的心髒給刺穿了，若不是那孩子有著特殊的自愈能力，就算她本事再大，也無法把那個孩子救回來。

  “緋舞，我們該走了。”身後，一直神出鬼沒的關月突然出現。

  緋舞看了段紫謙一眼，見他依舊沒有回神，不由含笑朝他揮了揮手，“段紫謙，後會無期。”

  一個躍身，緋舞帶著關月終於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如同當初這對主仆神秘出現在建康城、無人知道她們的來曆一樣，這一次也沒有人知道她們究竟又去了何方？

  *****

  陽光普照著大地，一片明媚溫暖。

  當久遊歸來的南宮淩見到段紫謙時，就見段紫謙正懶洋洋地躺在院子的躺椅上沐浴著陽光，整個人幾乎都窩進了厚重的風衣裏，隻露出一顆腦袋，然而，讓人欣慰的卻是，那張蒼白的臉頰也總算給太陽曬出了幾絲血色。

  南宮淩由衷地笑了。

  能見到段紫謙無恙平安，他也別無所求了。

  “段少爺，你倒是好享受啊！”

  南宮淩覺得心情無比愉悅，一個躍身，人已躍至段紫謙的身邊。

  他這一次已是好幾個月了，秋季也轉為了冬季。

  那一場劫難雖說死了很多人，發生了很多事，但所幸小羽兒福大命大，撿回了一條命，最終也沒讓這對夫妻走向陌路。

  “終於舍得回來了。”

  段紫謙聽出是南宮淩的聲音，也沒有睜開，隻是懶懶地問。

  “我的朋友與夥伴都在這裏，我不回來，還能去哪裏？”南宮淩微笑。

  這些時日，他遊曆了大江南北，很多事也都放下了。

  不管是南宮心竹的事，還是香香的事。

  “俗話說的好，喜歡一個人，並不一定是占有。”

  段紫謙聞言終於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一臉的嫌棄，“我要是你，就爭搶到底。”

  南宮淩莞爾，“這話要是被池江玉聽到，肯定會用銀針把你紮成刺蝟。”

  他拉了把椅子，在段紫謙身邊坐了下來，“你家小羽兒呢？”

  他還沒見過那個小家夥呢。

  “還能在哪？阿瑤抱著呢。”段紫謙輕哼了一聲，“待他長大一些，我就讓他自己出門闖蕩江湖，免得整天折騰阿瑤。”

  “你就嘴硬吧。”南宮淩輕笑了一聲，道：“不過真好，我們大家都在。”

  那些死去的人已無法再挽回，但他們這些活著人，自然應該更好地活下去。

  話音未落，忽見段紫謙不顧寒冷，從躺椅上爬了起來，目光直望著前方。

  “阿瑤——”

  南宮淩此時也看見了從不遠處緩步而來秦瑤，正欲打招呼，誰知秦瑤轉身就走。

  “你先坐著，我去追阿瑤——”

  段紫謙也顧不得身上滑落的披風，朝著秦瑤離去的方向直追而去。

  南宮淩失笑。

  秦瑤還沒有原諒紫謙嗎？

  這可憐的大魔頭遇到秦瑤就注定了被吃得死死的。

  也不知他們這一對冤家，又要這樣你追我逐到何年何月啊！

  南宮淩抬頭朝天幕望去，此時，細雪已停，陽光從雲層折射而出，照亮了大地。

  春天，就要到了呢。

  真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