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紫謙又回到了忘川酒館。

  此刻他的手裏多出了一個酒杯，酒杯裏裝著的，自然就是建康城裏風靡一時的忘川酒。

  他垂眸看著酒杯裏那透明無色的佳釀，隻覺清香撲鼻，竟讓他原本煩躁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

  “建康城裏千金難求的忘川酒，緋舞姑娘就這樣送了出來，還真是讓本樓主受寵若驚。”段紫謙輕輕摩挲著酒杯杯底，卻未立即飲下。

  緋舞笑意慵懶，“段樓主誤會了，我這忘川從不免費贈送。”

  “那就是要付出代價了？”

  “不錯。需要段樓主此生最珍視的人或是物。”

  段紫謙薄唇微微一揚，“可我從未想過要這忘川，緋舞姑娘這是打算強賣？”

  “你需要。因為這忘川可以救你的命。”緋舞深深打量著段紫謙，“段樓主，年紀輕輕，還有大把大好年華，就這樣死了，未免有些可惜了。”

  段紫謙神色未動，“可惜，我並無什麽此生最珍視的人或是物。”

  “段樓主不過是忘了罷了。”緋舞笑意莫測，“隻要段樓主答應，這杯忘川便能解渡魂。”

  “看來緋舞姑娘所知不少。”段紫謙抬眸看了緋舞一眼。

  “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我恐怕都知道。”緋舞微微一頓，又接了一句，“比如說，你腦海裏記著的名字——阿瑤。”

  ****

  寂靜的小道上，馬車緩緩前行。

  已近初冬，道路兩旁一片凋零之色，蕭瑟而寒冷。

  與車窗外不同，車廂架起了一個小小的暖爐，香煙嫋嫋，溫暖怡人，安寧而溫馨。

  林世玉伸手輕輕拔弄了一下暖爐，讓炭火更大一些，也讓車廂裏的溫度也隨之升高了幾分。

  輕輕蓋上暖爐的蓋子，他伸手輕拭了拭額角的汗珠。

  此時車廂裏的溫度其實有些過於熱了，但他知道這樣的熱度對於軟榻上沉睡的那個人來說，還是不太夠的。

  微微側頭，他看向了軟榻上沉睡的女子。

  女子的身上披著厚重的裘衣，一動也不動，似睡得極沉。

  興許是有些畏寒，女子幾乎將自己的臉都埋進了裘衣裏，看不清她的容貌，唯有那一頭銀色的長發披散在外，但若是細看的話，銀發之上竟凝結了一層薄薄的寒冰。

  林世玉擰眉。

  果然這溫度還是不夠的。

  他正欲再將暖爐裏的炭火調拔得更大一些，卻一小心碰翻了爐蓋。

  “哐啷”一聲，驚醒了沉睡中的女子。

  女子微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張蒼白而且精致的臉。

  若是段紫謙在此的話，一定能認出，這便是秦瑤。

  隻是與以往不同，她原本墨黑的黛眉與眼睫此時卻呈現出詭異的銀色，就連瞳孔之中也暗藏著一抹銀灰，讓人不敢與之直視。

  看著秦瑤迷茫還未完全清醒的眼神，林世玉不由歉意地苦笑，“阿瑤，抱歉，吵醒你了。”

  “沒事，我也應該醒了。”秦瑤直起了身，伸手捏了捏眉心，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我們到哪了？”

  “剛離開建康城不久。”林世玉倒了一杯熱茶遞給了秦瑤，“先喝點熱水，暖暖身子。我已經打探清楚了，那個醫仙池江玉就住在建康城郊西的鳳凰山莊。想必再過半個時辰便會到了。江湖傳說中，這池江玉醫術超絕，這才有了醫仙的名頭。阿瑤你放心，他肯定能治好你的。如果他再治不好你，我們再找其他人，我就不信這世間找不到大夫治你的病……”

  秦瑤抬眸看了林世玉一眼，“林大哥，其實你大可不用介懷。治好與否，對我而言並不重要。”

  “為何不重要？”林世玉急了，“阿瑤，你千萬別放棄，就算傾盡我曲意幫全幫之力，我也一定要治好你。”

  秦瑤垂眸，看著手裏熱氣騰騰的茶水，“林大哥，你我不過相識三月，你連我究竟是誰，是什麽身份都不知道，又……”

  “你是誰並不重要，對我而言，你就是我林世玉此生最重要的人。”林世玉激動地一把抓住了秦瑤的手，“阿瑤，相信我，我一定會治好你的。”

  阿瑤是他三個月前救下的。

  雖然她什麽都不記得了，不記得自己是誰，更不記得自己為什麽受傷？唯一記得的，就是阿瑤這個名字。

  那一天，在湖邊他看見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他林世玉此生非阿瑤不娶。就算她容顏異於常人，就算她忘卻了前塵往事，他也要娶她。

  為了替她治醫這古怪的病症，他帶她四處求醫，卻四處碰壁。

  沒有人能說清阿瑤究竟得了什麽病症，隻知道她活不長久了。但他怎能放棄呢？他好不容易遇上心儀之人，不甘心就這樣失去。

  後來他好不容易打探到醫仙池江玉很可能在建康城附近，於是他不顧父母的反對，千裏迢迢將阿瑤帶到了這裏。

  秦瑤輕輕將被握住的手抽了出來，“林大哥，謝謝你。”

  麵對秦瑤的疏離，林世玉略感失落。

  他總是走不進阿瑤的心。

  她雖然什麽都不記得了，但她的心卻被一道冰牆牢牢護著，無論他怎麽努力，都找不到突破口。

  林世玉正自黯然，突然馬車一個急刹，停了下來，緊接著車外響起了一道慘叫聲——是車夫。

  林世玉麵色一變，猛地掀開了車簾，卻發現車夫已然慘死，而自己被人包圍了。

  ******

  忘川酒館裏一片死寂。

  聽到緋舞提及“阿瑤”，麵色驟變的段紫謙不由握緊了手裏的酒杯。

  他記得阿瑤這個名字，並沒有和任何人說過。

  可這個女子卻似會讀心術一般。

  深深注視著坐在自己對麵的那個女子，段紫謙眸光微暗，眼底殺機彌漫，“本樓主果然還是低估了某些人與事。”

  緋舞無懼於段紫謙眼底的殺機，慢悠悠地道：“段樓主的戾氣終究還是重了些。那惑心術的反噬雖解，但心結未解，心魔未除，終有一天，你恐怕還是會重蹈覆轍。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還是想救你的。”

  “救我？”段紫謙嗤笑，“你我非親非故，你又為何要救本樓主？”

  “非親非故啊？”緋舞忽然長長一歎，“說起來呢，我與段樓主也算是有一點點的關係。那穗兒曾是你家阿瑤的貼身侍女，而我呢，又與穗兒是朋友，所謂的朋友的朋友，也算是朋友，幫朋友一點小忙也是應該的，段樓主，你說可對？”

  “阿瑤的侍女？”段紫謙準確地抓住了關鍵信息。

  他下意識轉頭朝不遠處的穗兒看去。

  她正坐在另一張桌旁焦急地等待著，而許俊也沒走，隻是又拿了一杯忘川酒坐在角落裏獨酌。

  段紫謙眸色微凝，“許俊與我相約忘川酒館，是你授意的吧？”

  “不錯。”緋舞也沒有隱瞞，“他欠著我的情，所以，必須要為我做幾件事還債。當然，他說要與你合作一起對付霧樓之事，自然也是真的。”

  “那緋舞姑娘讓我來這裏，就是為了讓我用最珍視之人交換一杯忘川？”

  “不錯。”緋舞再度點頭，“左右段樓主都忘記前塵了，一個並不記得的人，拿來換自己的命，似乎是個很劃算的交易。段樓主你說是嗎？”

  段紫謙冷笑，竟然揚手就要把手裏的忘川酒給扔了。

  緋舞伸手輕輕一攔，阻止了段紫謙的動作，“段樓主，要是把這杯酒給扔了，你會後悔的。”

  段紫謙深深望進麵前那雙眼睛裏。

  那雙眼睛帶著看盡塵世的通透，卻也深邃迷離，讓人捉摸不透。

  他段紫謙最討厭受人威脅。

  眼底幽芒一閃，段紫謙握著酒杯的手猛然一收，用氣於掌，“叮”的一聲，酒杯盡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