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謝子明說政太極殿,司馬曜決意圖中原(中)
作者:淡淡如菊      更新:2020-12-14 04:24      字數:4841
  謝瑍沉浸在這種純粹的文境中,心平靜下來,一波不起。

  就在這時,有門下吏稟道,“明公,聖旨到。”

  謝瑍從靜謐裏醒來,聽說聖旨到了,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收拾一下,來到大堂。這時候議廳的眾人早出來候著了。這次傳旨的竟然還是上次的老太監,身後跟著一個少年郎君。謝瑍心裏一動,這個老家夥不簡單啊。

  謝瑍不敢怠慢,上前行禮,“謝瑍見過大人。”

  這老太監麵色微微一笑,“謝瑍接旨。”

  謝瑍跪倒,首道,“臣謝瑍接旨,願陛下千秋永盛。”眾官員見謝瑍跪倒,一起跪倒,齊道“願陛下千秋永盛。”

  “應天順時,受茲明命。

  皇帝敕曰:今天下承平,黎民安泰,然北有秦戎柔然,西有吐蕃後燕,列國環俟,虎視眈眈。淩江將軍廣陵郡守謝瑍,恪盡職守,勤於政事。甫任之初,即察時弊,而明四勢,中正體國,直言上疏,深合朕意。特命即刻赴京麵奏。

  欽此。

  太元十年八月初五。”

  老太監尖著嗓子,緩緩的讀完聖旨。

  “臣謝瑍領旨謝恩!”謝瑍接過旨意,眾官一齊叩首。

  謝瑍起身施禮道:“大人櫛風沐雨,旅途勞頓,且入賓房稍息。謝瑍即刻安排膳食,請大人暫歇。”

  “郡守不必多禮,且去安排就是。咱家先歇著了。”老太監說完,就往外走。謝瑍叫過門下掾,囑咐安排兩個單間分別給老太監和那個年輕人,其餘隨從人等另一間。門下掾等小吏去伺候不提。

  眾人見果如謝瑍預料,俱皆喜形於色。謝瑍道,“諸位大人,這幾日我已派人在二堂正廳做了一個沙盤模型,我走之後,劉主簿你負責與諸位一起參看,有什麽其他的建議都提出來。我最多三五日就可回來,到時候再作商量。”謝瑍舒了口氣道,“諸位大人,如能施行我們的想法,可能以後要受累了。”眾人齊施禮道:“若能有所成就,吾等甘願追隨明公。”

  “莫要多禮,俱為國家朝廷,當同甘共苦也。”謝瑍說道,“甘家之事,還當抓緊。否則可能會有張家李家。另外戶曹賊曹注意流民情況,學堂的調研情況要盡快。回來以後工作要立刻展開。有勞諸位了。”謝煥抱拳道。

  謝瑍叫過少府史,取了些銀兩,又讓謝禎多帶些銀錢,準備出發。自己去見老太監。

  謝瑍來到賓館前,一個門吏趕緊上前稟告。謝瑍敲開老太監的房門,老太監滿臉笑容,謝瑍進門施禮,口稱大人。老太監和謝瑍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謝瑍也不是糊塗人,自然賓主俱歡。謝瑍拿出一封銀子,交給老太監。老太監並不客氣,接過銀子道,“謝郎君是否覺得雜家貪婪無度?”謝瑍一驚,乃道:“大人何出此言?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大人為傳皇命,以天命之年,受車馬之頓,遭江波之勞,至於敝處,敢不以盡地主之誼?”

  “謝郎君真是可人。”老太監道,“雜家豈不知貪婪乃取死之道也。然雜家也是人,也有父母在堂。”老太監歎了口氣,“唉,算了,不說這個了。謝郎君收拾一下,用膳完了跟我一起走吧。”

  “那就叨擾大人了。”謝瑍道,“大人既有高堂,可言於子明。大人身在宮內不便外出,即使子明自己無法看顧,還可以派人去看望。大人放心便是。”

  “謝郎君美意,雜家謝了。”老太監拱手道,“若有事不諧,定請郎君相幫。雜家倒是有事相求:跟雜家來的那個小子,郡守若覺尚可,就留下吧。”

  “大人莫客氣,且小憩片刻,子明告辭。”謝瑍告辭,來到年輕人的房間。這年輕人是誰,暫且不表。

  謝瑍本無意和老太監同行,但見此老似有事要說,遂應之。用膳完畢已近未時,因秋雨未盡,加之前往建康逆水而上,船速較慢。所以謝瑍和老太監商定翌日一早開船。

  謝瑍乘此,與劉穆之等一幹人連夜在二堂大廳對著沙盤研究城建之事,並安排各自負責事宜,提前準備。這位老太監不知何心思,竟然自己來到後院。見二堂廳內燈火通明,人聲鼎沸,不請自入。待見到謝瑍所製作沙盤,連呼奇才,看謝瑍的眼色直接就變了。其實,廣陵的屬官門,剛見此盤也如此老一樣驚呼,對這個少年郡守那是一個崇拜。此老喊完,掉頭就走,一會兒和那少年來到大廳之中。那少年頓時眼露精光,麵對四下朝官,並無懼色。

  “此物可是郡守大人所造?”少年秉首施禮道。

  “正是。”謝瑍點點頭道。

  “郡守大人奇思妙想,果然名不虛傳。”少年道,“此物一出,天下可得。”

  “兄台過譽了。”謝瑍道,“彼一死物也矣。兵法之妙,存乎一心,不在一物。”

  “敬道受教了。”說罷,半跪施禮道,“仆願追隨將軍以效犬馬之勞。”

  “快快請起。子明何德何能,受此大禮。”謝瑍道,“能得南郡公襄助,乃我之幸也。”遂向大家介紹此人。

  “此南郡公桓玄,字敬道,故大司馬桓溫幼子,幼襲南郡公……”謝瑍說道。

  太元十年八月初七,陰雨。

  佇立船頭,謝瑍忘不了隨時練功。兩腳略開,雙臂下垂,十指抓地,自然而立,任雨絲飄灑。望著兩岸退去的連綿山巒,看著滔滔江水東流,想著剛才船艙內老太監的一番言語,謝瑍心下感慨萬端。

  原來此老入宮已有四十餘年,他進宮時年方八歲,今年五十又三。從東晉第三任皇帝司馬衍開始,經曆了成帝司馬衍、康帝司馬嶽、穆帝司馬聃、哀帝司馬丕、廢帝司馬奕、簡文帝司馬昱和現在的孝武帝司馬曜。可以說,他已是七朝元老。東晉自建國開始,所有皇帝皆短命,東晉不足百年的國祚,換了十一任皇帝,平均在位不到九年。書中暗表,這位薑常侍就是十幾年後,劉裕鴆殺晉恭帝時,陪著司馬德文一起殞命的最後一位東晉大太監。

  這位大太監雖是閹人,卻是一位好學之人。皇宮之中得天獨厚,他博覽群書,又曆經六代皇帝,閱人無數,眼光極準。他以前也不是沒見過謝瑍,都沒讓他注意。直到謝瑍上殿喊冤,才讓他看到了這位少年的特異之處。薑常侍之所以對謝瑍說這些舊事,乃是他認為謝瑍可信可交。他所作出的貪婪也是裝的,想看看這個少年有何舉止。現在看來,這位少年深得皇帝陛下信賴,又不驕不躁,待人以誠,行止以禮,將來必成大器。

  那個少年也非常人,乃是後來篡晉立楚的桓玄。現在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必謝瑍還要小一歲。所以謝瑍並不怕桓玄能如何。按照曆史的軌跡,桓玄不得司馬氏重用,直到七年後才做太子洗馬,而且此子深恨司馬道子。既然薑常侍能將他帶到廣陵,謝瑍就將他留在廣陵,看看他的能耐再說。而且桓氏也是後來新政的阻力,用得著桓玄出力。

  謝瑍的思緒在秋雨中拉得很長很長,就像脫韁的野馬,一發不可收。以他先天之境,竟絲毫沒有發覺薑常侍出了船艙。薑常侍遠遠看著那道頎長的背影,謝瑍藍色的長衫隨風鼓蕩著,像藍色的火苗在風雨中撲啦啦的響。薑常侍感覺謝瑍就那麽隨意一站,如山嶽般穩固,又像一片落葉似乎隨時飄走。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如此矛盾卻又如此協調的出現在一個年未弱冠的少年身上,令薑常侍倍感新奇。似乎上一次見這個少年並未有這種感覺。

  薑常侍一手提著酒壺,一手端著酒盞,緩緩向前。

  來到謝瑍身旁,薑常侍倒了一杯酒。謝瑍似有所感,回頭一笑道:“薑老欲飲乎?”薑常侍也微微一笑,所答非所問道:“郎君似乎並無意外。”

  “薑老武功非常,子明初未覺至。”謝瑍道,“願受教。”說罷轉身施禮。

  “老朽豈敢。”薑常侍說著將手中酒盞遞向謝瑍,“郎君請飲此盞。”

  “長者命,不敢辭。”謝瑍說著,伸手未及酒盞,已自飛落掌心。謝瑍收臂胸前,雙唇嘬吸,酒水盡入口中。

  “好酒,多謝薑老。”謝瑍說著展臂將酒杯伸向薑常侍,“請收回酒盞。”薑常侍伸手取酒盞,酒盞卻怎麽都拿不到手。

  “郎君神技,老朽不如。”薑常侍讚道。

  “無他,惟借力耳。”謝瑍道。

  “老朽於宮中凡四十有五年,遍觀皇家所輯術法,自以心得,遇郎君不逮。”薑常侍道,“方知學無止境,郎君所施,聞所未聞也。”。

  “薑老寧信宿慧否?”謝瑍看著薑老太監道。

  “如郎君者,雜家固信。”薑常侍答道。

  “薑老何欺我也。”謝瑍笑道,“世俱知瑍生而不惠,何以日暮間通文精武哉?瑍心中遽有萬法,不擇農商漁工,文武自有,何哉?”

  “依郎君所言,朝事應無所不知。”薑常侍道,“雜家可得聞歟?”

  “薑老所欲知者何?”謝瑍笑道。

  “敢問國祚若何?”薑常侍肅然道。謝瑍目光一縮,盯著這個麵色從容的老者,隨即一笑道,“薑老以為瑍為何上疏陛下行新政?”

  “郎君為何不答?”薑常侍問道。

  “清吏治,惠黎民,則國必昌。”謝瑍道,“否,縱江山千裏,不複我有。”

  “郎君不肯明言,雜家固知國祚不久矣。”薑常侍唏噓欲泣道:“惜如郎君之欲為國者太少”。

  “終晉者何所人也?”薑常侍又問道。

  “薑老,目下國事糜爛之源在何?根源不除,則非此即彼。後漢天下混亂,軍閥割據之景不遠,非隻一人也。”謝瑍道,“德人心者德天下,有德居之,無德失之。故瑍上奏陛下以親民惠民清吏治者也。”

  “唉……”薑常侍見謝瑍不答,亦知他和謝瑍遠未到知無不言之境地,隻好長歎一聲,慢慢轉身,欲回船艙。謝瑍上前扶住薑常侍,一起回艙。

  兩人坐定,謝瑍拿過酒壺,斟了滿滿一杯,雙手端給薑常侍。又倒滿了一杯,自己端起來,“薑老,你我為臣子,盡己所能就好。”謝瑍道,“我敬薑老一盞,先幹為敬!請了!”說罷謝瑍一飲而盡。薑常侍深深地看著謝瑍,謝瑍眼神清澈,純淨如玉,薑常侍點點頭,也一飲而盡。

  “郎君之才,名動江左。”薑常侍道,“今日你我相諧大江之上,把酒暢談,焉能無詩。請郎君給老朽個麵子如何?”這回,薑常侍換了個自稱,不叫自己雜家,那就是把自己和謝瑍當做一樣的朋友相交了。

  “薑老有命,子明不敢推辭。”謝瑍道,“隻是國事縈懷,怕與此景不和。請薑老海涵。”

  “但寫不妨。”薑常侍道,“來人,筆墨伺候郡守大人。”

  外麵有人應聲而來,筆墨紙硯放在案幾之上。謝瑍並不想多寫什麽,準備拿出那首《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充數。謝瑍一麵研磨,一邊醞釀,一邊靜心思考布局。

  謝瑍提筆在手,寫道:

  “臨江仙·廣陵至建康江上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世間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太元十年秋謝子明書。”

  謝瑍寫的是行書,乘著酒興,揮毫潑墨,一瀉千裏之勢,躍然紙上。

  “好詩好詞好字!”薑常侍連說三個好,“真不知你年輕若茲,哪有如此體悟。此當皓首儒者所撰方合身份。”後世傳此者,有兩個版本,另一個題為《臨江仙·京口之廣陵江上》,原因就在於此。

  這時,有人進船艙稟道,“啟稟大人,雨過天晴了。”

  薑常侍看了一眼謝瑍,呐呐自語道“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啊。果然啊。”謝瑍可不知道薑常侍想什麽,見老頭要出艙,也跟著出去。但見滾滾江麵之上,波光瀲灩,陽光在水上像散碎的銀子一樣,熠熠發光。日頭已偏西,但還算不上夕陽吧,謝瑍心想,至於那麽嘟囔麽?薑老頭實際上是給嚇著了。剛才兩人還在船頭,風雨淒淒中相談,這一會兒謝瑍寫完幾度夕陽紅,天就晴了?這是什麽節奏,言出法隨,那可是聖人啊。古人迷信,其實,這就是湊巧,這雨也下了兩三天了。該晴了,趕上了。雨停風止,清冽江麵上,響起了船工們齊整嘹亮的船工號子,船速明顯快起來。

  薑常侍心中有了顧慮之事,隻是坐在艙內,看著謝瑍手書的西江月詞喝酒,少開口說話。謝瑍不時的向老頭舉起酒杯示意,兩人酒倒是沒少喝。

  “薑老,酒也喝了,詩也寫了,您卻悶悶無語,是子明哪裏錯了嗎?”謝瑍激道。

  “郎君莫要如此說,實乃老朽心中有事,故此心不能靜。”薑常侍急忙道。

  “薑老,如無不可與人言,子明願聞之。”謝瑍道。

  “郎君既不願相告雜家所問,言之何益?”薑常侍道。

  “薑老,此言差矣。”謝瑍正色道,“請問薑老,我朝官治清廉否?”

  “否。”

  “我朝百姓黎民安居樂業否?”謝瑍又問。

  “否。”

  “我朝有撫民廉政之法否?”謝瑍接著問道。

  “否。”

  “何以我朝競奢無度,不尚簡樸?”謝瑍問道?

  “……”

  “何以忠直之士遠走江湖?”

  “……”

  “何以僧尼寵溺,竟言國事?”謝瑍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