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室樹
作者:新晴照酒      更新:2021-12-17 11:38      字數:4353
  這日晚間,董雲飛因著薛愷悅要照料景辰,便自己帶了木牌和跳兒到碧宇殿來,又力邀了趙玉澤一同來,三個人加上跳兒,玩得也十分歡喜。

  天到亥初的時候,趙玉澤眼睛看向殿外,小聲嘟噥了一句:“陛下今個兒也不知道翻得誰的牌子?”

  薛愷悅聽了,很是體貼地道:“讓露兒去問問就知道了。”他說著話便喊露兒,露兒領了命出去。

  董雲飛待露兒走了,便用很是不屑的語氣揚了下巴道:“問她做什麽?她愛翻誰的牌子翻誰的牌子,咱們隻管玩咱們的,離了她就不活了不成?”

  這話也不知道是當真這麽想的呢,還是心裏有怨氣故意賭氣呢,趙玉澤看了一眼董雲飛,沒有接話。

  董雲飛是怎麽想的,他不知道,但是他心裏頭,是有些渴盼明帝了,他最後承寵的那天是二十日,到今晚已經整整九天了。

  這個時間不算很久,但他正值妙年,女兒也大了些,不像之前那般牽扯他的精力了,又是這樣清冷寒涼的冬夜,他並不想總是一個人麵對無邊的寂寞。但是董雲飛這麽講,他也不好反駁的,不然顯得他多麽在意這些一般,彼此雖是兄弟,可也不是什麽話都方便講的。

  薛愷悅倒沒有趙玉澤這般細膩的心思,他笑嗬嗬地調侃董雲飛道:“小雲你這話說的,好像陛下怎麽樣同你沒關係一般,這可不是你這麽年輕的男孩子應該說的話。”

  他自從有了身孕就比以前愛吃醋了許多,可是近來視董雲飛如親生小弟,並不希望董雲飛同明帝鬧得不愉快。男兒家同妻主鬧不愉快,除了自討苦吃,還有什麽好處麽?

  董雲飛想起他在紫宸殿外跪了半個時辰明帝卻麵露喜色的事來,憤憤地道:“真個的,她愛寵誰寵誰,我才懶得管她呢,她個狠心薄情的女人,一輩子不理我才好呢。”

  這下便是趙玉澤也忍不住要戳穿他了:“陛下別說一輩子不理你了,她就是一個月不理你,你都要受不了的。我還是覺得讓你跪候的事有蹊蹺,多半不是陛下吩咐的,你下回見了陛下好生問問她。”

  董雲飛聽了這話越發氣惱了,蹙著眉尖道:“下回?鬼才知道下回是哪一天。自打昨個兒從紫宸殿出來,我再也沒見到她,誰知道她是不是誠心冷我呢?”

  這,趙玉澤頓了一頓,他這兩天也沒見到明帝,並不知道明帝是不是存了心冷落董雲飛呢,當下不好出口勸。他家陛下固然千好萬好,可終究是女兒,又自幼身居高位,眼下更是姚天唯一的帝王,這樣的人不可能沒有一點性子,倘或她因為董雲飛前個兒拒寵就有意教訓他,那也不是沒有可能的。隻是董雲飛昨個兒都跪著認錯了,她還沒能解氣,這氣性倒像是比以前大了些,他往後也得小心些才是。

  薛愷悅眼瞧著牌桌上的氣氛冷凍成冰,他作為主人,又是兄長,自覺有調節氣氛的義務,便笑著給兩個人鼓勁道:“明個兒是休沐,咱們都要到皇後殿裏用膳的,可不就見到陛下了?”

  這話是事實,趙玉澤看了董雲飛一眼,主動地承擔責任:“明個兒見了陛下,若是你不願意問,我來替你問,必讓你弄個明白。”

  董雲飛卻不想讓他問了:“她若說果然是她吩咐的,那我心裏頭可就更難受了,我還是糊塗著吧。”

  他的神色落寞極了,一張介於成年男子與少年男兒之間的漂亮小臉上全是淡淡的哀傷,連那硬挺的鼻梁好看的雙唇都帶上了一層憂鬱的豔色。

  素日桀驁不馴的董嘉君也有這般為情所困的時候,寧可糊塗,也不要清醒地知道天子的疏冷。趙玉澤又是感慨又是同情,決定得了機會悄悄地問了明帝,再替董雲飛說上兩句好話。

  董雲飛和趙玉澤、薛愷悅三個是怎麽想的,明帝全然不知道,她此刻正在暖閣裏坐著,聽沈知柔跟她講不舍得她離開。

  今個兒天氣實在有些涼,暖閣中溫暖如春,沈知柔這樣嬌弱的身子骨也隻著了一套藍白色的緞麵夾絮長袍,而明帝來的時候穿的是一套薄款冬裝,沒過多大一會兒,她就熱得鼻尖上冒汗,沈知柔很是體貼地幫她把外麵的明黃色長衫解了下來,而後極為乖巧地陪著她坐在鋪了錦褥的坐榻上。

  兩個一同用了晚膳,又閑聊了好一會兒的天,基本上都是沈知柔講,明帝細細地聽。她這些天不能經常過來,沈知柔每回見到她,都已經攢了一肚子的話,雖然他說的都是些筆硯紙張字畫琴棋這類既風雅又有趣的事,但明帝近來政務纏身,早就沒有年輕時的風流雅興了,故而明帝聽得多,接話的時候少。但她雖然不怎麽搭腔,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不耐煩來。她知道沈知柔這些天在暖閣裏住著,體力有所恢複,每日裏所見的人卻很有限,這使得沈知柔有精神同她講話,也很想要同她講話。

  他以前是她的金籠雀,眼下是她的溫室樹,她不疼著誰疼著?

  中間明帝還讓乳父把四皇子永樂帶了過來,她同這個怯生生的兒子說了兩句話,叮囑了乳父幾句,讓乳父多鼓勵永樂,不要讓他總是這麽膽小。永樂走後,兩個又膩歪了一會兒,天色就到亥時了。

  明帝想著自己已經讓人去通知了顧瓊,便打算回紫宸殿去。

  沈知柔哪裏肯放她走?他雙手環住了她的脖頸,雙腿纏上她的腰,整個人都掛在了她的身上,他本就是個極瘦削的人,此時當真是輕若無物。

  明帝一邊暗暗蹙眉沈知柔在暖閣中住了快一個月,仍是一點份量沒長,看來病勢並不想她以為得那般緩和,一邊看著坐榻四周那成排的畫屏畫架,計算著畫這些畫究竟要費多少工夫。

  沈知柔看她不鬆口,心裏頭可就有些幽怨了,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堪堪遮住了靈透雙眸上的眼淚,恰如春天的柳枝在湖邊搖曳,擋住了那湖心的清波。

  “陛下這是嫌棄臣侍了?”他用的問話,語氣卻是相當的肯定,甚至有一絲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自嘲。

  是呢,他這樣的久病之身,天子不嫌棄,怎麽可能?他今日狀態不錯,尚且能夠主動發問,趕明個兒狀態更加糟糕了,怕是連這樣的問話都問不出口了。

  明帝瞧著眉尖聚攏了春天裏最連綿的山包的人兒,又是憐惜又是好笑:“乖,朕改天再來看你。”

  沈知柔把淡粉色的唇片貼上她長而俏的下巴,固執地問她:“陛下若是不嫌棄臣侍,怎得不今個兒留下,幹嘛非要改天?”

  他那雙極有特色的單眼皮大眼睛中淚光瑩瑩,似乎是把山野間湖泊裏的秋水全倒在了裏頭。

  明帝心疼極了,一手扣住人全是筋骨的後頸,一手摟著人不堪一握的腰身,細細地親吻。

  心脈不好,最易氣短,一個吻沒結束,沈知柔便有些喘不過來氣了。

  明帝及時地停了下來,一邊撫著人纖薄瘦削到有些硌手的後背給人順氣,一邊耐心解釋:“來太醫說,柔兒眼下還不適合多承寵,朕雖然很想寵柔兒,但是沒有辦法,乖,等淩影她們把藥尋來就好了。”

  沈知柔聽她這麽說,反而更難過了,睫毛一撲,在雙眸中盛了許久的眼淚就落了下來,正如盈滿了秋水的湖泊在秋風中化作漫天飛舞的雨。

  “淩護衛也不知道究竟什麽時候才能回來,臣侍真想活一日快活一日算了,管以後那麽多呢。”這是他的心裏話,病痛初始,他自然是盼著能夠早日養好身體,一切都謹遵醫囑,可是如今病了這麽兩三年,身體越來越弱,見明帝見得越來越少,他就忍不住生出破罐破摔的心了。

  是清心寡欲地過此一生,盡量活得長久一些,還是盡情任性,與心上人親密無間地度過短暫卻快樂的時光,若是由著他選,他會毫不猶豫地選後者。

  然而明帝怎會由著他選呢?一聽沈慧卿說出了活一日快活一日的話,她就覺得有人在拿刀子挖她心尖上的肉,疼得她幾乎失了理智。

  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一手掐住了人的腰,一手卡著人的下巴,逼著人與她對視,表情凶狠得如同被搶走了小獸的雌虎:“柔兒,朕不許你這麽說,你把這話收回去!聽見沒有?”

  她最後這句話幾乎是用吼的,鳳眸更是灼灼燃燒了一團火焰,仿佛隨時能夠噴出火來燒得人體無完膚。

  這一刻她隻是個即將失去心愛男兒的普通女兒,什麽帝王威儀天子風度,全都被她拋在了腦後。

  她盯著沈知柔那白皙得沒什麽血色的臉頰看了一瞬,暗暗咬牙,他若是再這麽破罐破摔,她不介意今晚就讓他嚐嚐她的掌力有多大。

  沈知柔被她堅定而霸道的眼光極具威壓地看著,漸漸地有些抵抗不住。他的個頭在男兒中算是偏高的,此刻又坐在她身上,其實明帝在高度上並不具有優勢,不僅不能居高臨下地俯視他,看他眼睛的時候,還需要抬起眼眸。

  然而這絲毫不妨礙明帝的氣勢,他在她那自下而上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她想要讓他長命百歲的決心。

  這樣毫不妥協的強硬,他隻在進宮的初始,告訴明帝他心有所屬的時候見到過,那時節他已經被明帝寵幸了,封了才人。

  他至今還記得,剛剛從他的床榻上下來,正在穿鳳袍的年輕天子聽他說完他心有所屬以後不要經常召幸他的話,怒不可遏地抓著他的肩膀看了他一會兒,把他的肩膀都抓疼了,她才用凶狠無比的語氣對他言道:“朕管你心裏有誰,嫁給了朕就是朕的人。”

  他後來才知道她這麽說,隻是故意表現得很凶,實際上是心裏頭喜歡他麵子上下不來而已,她此刻這麽發狠,也不過是舍不得他罷了。

  他又何嚐舍得她呢?

  他努力向前探下巴,認命地親親她凶巴巴的嘴角,柔腸百轉地道:“臣侍知道了,陛下不要這麽凶嘛,臣侍害怕。”

  明帝在暖閣直待到亥時六刻,等沈知柔徹底睡著了,她方才起身趕往紫宸殿。紫宸殿中顧瓊已經等了她兩刻鍾了。雖然天子一直在暖閣中沒出來,但是鷳兒看著時辰,一到亥正,就催著倩兒派車去琳琅殿接人。

  倩兒本不想派車,但看鷳兒催得這般殷勤,腦海中就想出來了一個挑撥離間的主意。

  他派了鷳兒隨著七寶車去接顧瓊,等顧瓊回來的時候,他用木盤端出來一件尚衣局才做了沒多久的紅色金線紗衣。這紗衣極薄極透,領子開的也低,一看就不是給正經男兒穿的,但上麵的金色蝴蝶栩栩如生,最妙的是,這件紗衣裏頭,還配了一條極短極瘦的金線褻褲。倘若一起穿上,當真是欲蓋彌彰。

  他指著這紗衣對顧瓊道:“聖上之前吩咐過,今個兒來侍寢的主子穿這件,請怡卿主子這就換上吧。”

  顧瓊不大相信明帝會這麽吩咐,這紗衣看上去不像正經男兒穿的也就罷了,眼下已是十月底,這紫宸殿中也沒用火盆,他穿著上次明帝特意吩咐尚衣局做的夜間穿的厚袍子站在這裏尚且不覺得暖和,以明帝之體貼,怎麽會讓他在這樣子的寒夜裏穿如此薄的紗衣呢?

  因而他並不伸手去接盤子,隻問倩兒道:“陛下幾時吩咐的?在哪裏吩咐的?陛下吩咐的時候都有誰在場?”

  倩兒冷笑一聲道:“怡卿主子這話是以為奴才蒙你呢?奴才不過是個奴才,敢編造瞎話蒙主子嗎?這衣裳怡卿主子你愛穿不穿,橫豎陛下瞧著你不肯穿,頂多是有點掃興罷了,還能因此降了你的位分不成?”

  他故意要把這事說的沒什麽大不了,說完之後,把托盤放到內殿的禦榻上,就徑直出來往外走,他的腳步很是緩慢,邊走邊道:“聖上不過是想讓怡卿主子穿得嬌俏一些,怡卿主子就這般不肯,怡卿主子真當自己是聖上的心頭愛了?”

  他走出殿門放下簾子的那一刹那,用顧瓊足以聽得到的聲音道:“若真是聖上的心頭愛,聖上能到現在都在暖閣裏呆著不回來?”

  顧瓊暗暗提醒自己,這倩兒的話未必可靠,然而理智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他的心裏頭就越來越發堵。

  偏偏明帝還不知道,一進了紫宸殿,瞧見他在殿裏,便對他言道:“瓊兒去裏頭榻上等朕吧,朕去洗沐。”

  明帝是覺得外殿冷,裏頭禦榻上有被褥,還暖和些,再說她要洗沐,可是看顧瓊的情形,應該是來的時候就已經洗好了,天色也不早了,她自然不想讓顧瓊繼續在外麵幹站著了。

  可是在顧瓊聽來,卻是明帝隻想著與他閨閣歡樂,他甚至有些懷疑紗衣果真是明帝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