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買賬
作者:新晴照酒      更新:2021-10-23 07:21      字數:4533
  “瓊兒明天早上不必過來了,從兒說這差事他接了。”明帝一邊由著顧瓊用鳳紋白玉梳給她梳適合戴皇冠的高聳而簡潔的發髻,一邊瞧著嵌了一圈藍寶石的金邊鸞鏡中顧瓊那甜美誘人的梨渦,把昨個兒跟林從的約定講了出來。

  今日是大起居,按祖宗朝傳下的規矩,大起居卯時六刻就要上朝的,她剛過了卯時就打著嗬欠起來了。林從隻睡了不足一個時辰,自然是醒不了的,她也不舍得喊他,自行穿了中衣到外殿來,本以為顧瓊還要過一兩刻鍾才到,剛要拉鈴鐺喊倩兒給她梳發,顧瓊已經聽見她的動靜,進殿來服侍他了。

  才剛卯時,外麵天色還是一片漆黑,顧怡卿就已經穿戴得整整齊齊,而且穿的不是出門的便裝,而是新做的冬日宮裝。她看著著了全套宮裝的人,猜測顧怡卿多半今個兒不去天心樓了,哪知道她隨口一問,顧瓊卻對她說今日是要去的,用過早膳就會過去,出去前會換成便裝的。

  她心裏頭可就有些心疼了,卯時初就穿戴整齊地趕來服侍她,他至少得在寅時六刻起床,待會兒等她上了朝,他再趕回去用早膳、照料長樂,等把長樂送走又要去宮外忙乎生意,晚上回來說不定還要再去安瀾殿裏處分宮務,這一天才睡幾個時辰呢?

  心疼之下,她越發覺得讓林從來做這早上給她梳發的差事更為合適。

  顧瓊卻是微有些意外,拿著梳子的手都頓了一頓,他這三天雖然每天都要起早很有些辛苦,但也體會到了這件事的好處。每天早上都能瞧見天子,看著自家妻主睜著惺忪的睡眼軟聲軟語地同他打招呼,而後端坐在妝台前,由著他梳發,他伺候完梳發再伺候她用膳,期間既能把要說的話同她講一講,又能見到她姣好的容顏慰藉相思。

  然而他才做了三天,她就要把這個既辛苦又甜蜜的差事給別人做,他心裏頭多少有些不高興。他想起來小時候在家裏祖父讓他把羊駝讓給顧瑒的事。他那時隻有七八歲,他母親在外麵借著忙碌生意的名義流連花叢,父親忙著做生意,也沒功夫管他,他經常跟著的是祖父。有一回外麵鋪子裏孝敬了一隻小羊駝,他瞧見了很是喜歡,祖父見他喜歡,就命仆侍牽給他玩。

  他把羊駝養在自己住的院子裏,每天喂養,十分盡心,過不得兩日,他三弟顧瑒瞧見了他養的羊駝,非要找他要,他不想給,祖父就讓人去外麵再買一隻羊駝來。豈料這羊駝是從玉龍那邊運過來的,吳州隻有兩隻,一隻在顧家,一隻在知州家中,他祖父就沒有辦法了,顧家雖然富可傾國,但也不能硬去知州家裏強買羊駝。

  祖父就讓人拿了一堆的小動物來哄顧瑒,小鹿小狐狸小斑馬小犀牛,然而顧瑒哭著鬧著,非要要那隻羊駝不可,祖父就跟他說他是哥哥,應該讓著弟弟。他向來聽祖父的話,又想著顧瑒是他同母同父的親弟弟,就把羊駝讓給了顧瑒。

  然而顧瑒隻是一時興起,養了一天不到,就嫌棄羊駝味道大,讓下人把羊駝送到了馬棚裏,羊駝不能騎也不能負重,馬棚裏的下人自然不肯好生照料,沒兩天羊駝就生了口瘡,他知道了又去找顧瑒把羊駝要了回來。

  雖然羊駝又回到了他身邊,後來他稍微大了點,要學刺繡學做生意,也沒有功夫再養羊駝了,羊駝最終被他懇求著父親撥了個下人專門照料,至今還養在吳州的莊園中。但是他偶爾想起來這件事的時候,還是會問自己,如果他一開始就堅持不把羊駝給顧瑒,是不是羊駝就不會生口瘡了?

  “瓊兒,怎麽了乖?”明帝見鏡子中映出來的人兒神色恍惚,還半天都不接話,不由得既詫異又擔心。

  不想再出現與羊駝一樣的事,顧瓊一邊給天子戴皇冠,一邊斟酌著措辭,賠笑著道,“陛下,果君自幼習武,不耐煩做這些瑣事吧?這差事還是讓臣侍繼續擔著吧。”

  明帝不知道顧瓊是怎麽想的,她此刻心疼顧瓊的心,占了上風,又且半夜已經跟林從說過了,此時便不想再變更,“從兒昨個兒說他願意做這個,他這幾天不用去武館了,正沒事做呢,這事就交給他做著吧,瓊兒少擔一件事,也少些辛苦。”

  顧瓊抿了抿唇,他喜歡的東西,再次被拿給了別人,拿走的人還要說這是為了他好,他是該哭呢還是該笑呢?

  然而,下一瞬,他就被站起身來的明帝摟在了懷裏,天子噙著他薄薄的耳垂,柔柔膩膩地道:“朕不想讓瓊兒太過辛苦,男兒家太辛苦了容易見老,朕舍不得。”

  他一下子就沒了同她爭執的心思,下個月生日一過他就不再是二十四歲的男兒了,想要看上去還像二十歲一樣鮮嫩,就得比以前更加注重保養了,像這兩天這般一天睡不到三個時辰,那必然是不行的。

  他軟軟地倚在她肩頭,輕聲曼語地向她解釋他方才不同意的原因:“臣侍聽陛下的,臣侍剛剛也不是不願意讓小從做,隻是擔心他不適合做這個。陛下既這麽說,這差事就讓小從費心吧。”

  明帝聽懷中人這般講,倒是用心思考了一下,她想起來之前把協理六宮的差事從人的手上要過去給了冷清泉的事,覺得眼前這件事似乎有點像之前那件,心頭就有些歉疚。

  但兩個已然說到這裏了,她就不打算再改了,堂堂的天子總是朝令夕改,像什麽話呢?

  再者,林從和冷清泉不同,協理六宮和早上伺候她梳頭用膳也不是同等級別的事,冷清泉弄砸了差事,不見得林從也會弄砸差事,而況,梳頭這樣的事有什麽可砸的?頂多是把她的發髻梳得不像樣子,那也沒什麽,她是天子,誰敢嘲笑她嗎?

  她這麽想著便笑著道:“瓊兒不必擔心,誰也不是天生會做事的,讓從兒學著做就是了。”

  顧瓊聽她這麽說,更不好說什麽了,嬌嬌地道了句“陛下說的是”。他就在明帝肩頭,這話幾乎是貼著明帝的脖頸講的,溫熱又清淺的呼吸直掃上明帝的耳根,早晨本就是容易情思激蕩的時候,明帝一偏頭,就吻上了人的唇。

  不是那種鳥兒啄木蜻蜓點水的吻,而是恨不能與人呼吸交融靈魂互換的吻,這深吻中既有濃濃的情也有平凡的愛,既能讓人安心又能讓人忘我。直到宮侍們進來擺膳,明帝方才戀戀不舍地放開懷中的人。

  服侍明帝用過早膳,顧瓊就徑直回了琳琅殿。琳琅殿中,長樂已經起床了,正在那邊揉著肉呼呼的眼睛,讓鳶兒給穿外衫。

  “父君。”長樂見他進來,就抬起毛茸茸的小腦袋看他,用稚嫩的嗓音對他言道:“父君,冷叔叔生病了,我們去瞧瞧他吧。”

  顧瓊吃了一驚:“樂樂怎得知道你冷叔叔生病了,誰告訴你的?”

  正在給長樂穿外衫的鳶兒嚇了一跳:“主子,不是奴才。”

  長樂撲閃撲閃黑蝴蝶一般的睫毛:“二妹妹說的,父君,樂樂想冷叔叔了,父君帶樂樂去瞧瞧他吧。”

  顧瓊不敢直接應承,哄兒子道:“你冷叔叔需要休息,你去了不就打擾他啦?等他病好了,父君再帶你去瞧他。”

  然而小孩子的想法卻是既單純又固執的,而且長樂長這麽大,除了之前顧瓊逼他背書要求嚴格了點之外,再沒受過委屈,當下小娃睜著肉呼呼的眼睛思考了一下,“樂樂乖乖的,樂樂不會吵到冷叔叔的。”

  顧瓊想了想,決定晚上請示過安瀾再回複兒子,他和言細語地搪塞小娃:“你先去學習,等你學會了新曲子,爹爹就帶你去。”

  長樂聽他這麽說,立刻甜甜地笑了起來,“太好了,樂樂一定好好學。”光這麽說還不算,長樂還搖搖晃晃地向他走了過來。顧瓊連忙半蹲下來,卻見兒子在他的臉頰上啾地親了一口:“父君最好了,樂樂最愛父君了。”

  這孩子跟自己一樣是個重感情的娃呀,也不知道未來的妻主是個什麽樣的脾氣,會不會善待他,顧瓊看著瞬間歡喜起來的兒子,又是歡喜又是發愁。

  有一個稚嫩的小童牽掛著自己的事,冷清泉全然沒感覺到,他此刻正在玲瓏殿中枯坐,既不看曆史故事,也不做別的事。

  一種像蔓草纏身毒舌齧心一般強烈又痛苦的孤寂充斥在他內心,讓他無法對任何事情提起興趣,也無法對自己的處境做出理智的反應。按說他現在這樣的受罰之身,應該表現出努力學習真誠悔悟的架勢來,這樣傳到天子和皇後的耳朵中,沒準帝後會認為他態度良好,早些結束對他的懲罰,便是不提前結束懲罰,最起碼也不會認為他是在故意抗旨不遵。

  這一點那三個被安瀾派來服侍他的侍兒中名叫廉兒的,昨個兒就勸過他一回了,讓他好生看史書上的故事,此刻看他呆坐著不言不動,便又過來勸他:“主子,您總這麽煩惱卻又什麽都不做可不行,聖上既說要您自行看書,等她駕到了,您還沒看一點呢,聖上會高興嗎?”

  冷清泉也知道這樣子不行,但他就是不想去看桌子上擺放的曆史故事,腦袋裏像是有幾百匹馬在跑,跑得他心裏亂糟糟悽惶惶,做什麽都做不進去,隻盼明帝能夠早點過來,他從一早就起了床,到此刻,眼睛隔一會兒就要望一回院門。

  “主子,聖上這會子肯定是在上朝啊,這會子她就是想來看您,她也來不了,您還是聽奴才的吧,先去看會子故事。等聖上來了,看您乖巧聽話,她就會喜歡的。”反著勸不行,廉兒改為正著勸。

  冷清泉茫然不語,一動不動。

  “主子”,廉兒有些著急了,“您也太不聽人勸了!像您這麽任性的男兒啊,擱在我們北境,會被人拿鞭子狠狠地抽的,鞭子抽完還得再加一頓板子,打得您渾身上下沒一塊好皮兒,您就知道該做什麽了!”

  這廉兒才十七歲,與另外兩個侍兒都是禦前親軍家受寵的兒子不同,廉兒家裏原本是北都的。母親早逝,父親被他母親的妹妹收房了,但他的這位姨母有好幾位夫郎,又與他的母親一樣暴虐,他父親經常被打得體無完膚,後來他父親實在受不了了,就跟著別人一起逃跑,沒逃成功,被抓回去處死了。

  他從此就變成了姨母眼中逃亡賤男留下的孽種,很是過了幾年淒慘的日子,在凰朝打到北都的前幾日,他的姨母因為與人爭一個青樓伎子被人打死了,他徹底成為孤兒,卻也因著孤兒的身份,被凰朝的朝廷編入為宮廷效力的宮侍名錄,又因為家世清白人機靈,被帶到京城做了一名宮侍。

  剛開始的兩年他隻是在浣衣處洗衣裳,因為做事用心,把每件衣物都能洗得幹幹幹淨,今年秋天被調到禦花園中做一個看管花草的侍兒,因為看管花草也比別個盡心些,手腳勤快不偷懶,安瀾便看中了他,把他安排到冷清泉身邊。

  他依舊是勤快做事,而且心裏是真的把冷清泉當主子,看不得自家主子因為受了這麽一點懲罰就自暴自棄。這點懲罰,與他所見過的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

  冷清泉依舊不接話,這裏不是北境,眼下一統天下的是他家妻主做皇帝的凰朝,凰朝是不允許責打男兒的!廉兒這話,他連反駁都懶得反駁。

  廉兒見這話勸不動他,急得直搓雙手,搓著,搓著,腦海中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他便再接再厲地勸道:“聖上是個寬厚天子,她不會打您,可您這麽倔強,聖上要是認為您是在逃避責罰,甚至是故意抵抗,聖上要是一生氣,她再不來看您了,您可怎麽辦啊?”

  他用的是提醒的語氣,臉上也沒有嘲諷的意思,說的內容也是冷清泉最為在意的問題,冷清泉就聽了進去,然而聽進去了,他嘴巴上仍舊不肯認的:“她不生氣,她也不會來看本宮的,她身邊的人那麽多,她怎麽會想著來看本宮呢?”

  這廉兒卻是不知道他這種耳朵聽進去了嘴巴仍舊要強幾句的脾氣的,急得汗珠兒都出來了:“主子,您先好好看故事,等著聖上過來啊,您都不聽聖上的,聖上怎麽肯過來呢?您信奴才一句,隻要您好好看故事,聖上就一定會來的。”

  冷清泉倒覺得有趣了,這個侍兒怎得就斷定明帝一定會來呢,連他現在都不確定了。

  “你又不是神仙,你說聖上會來聖上就會來啊?聖上不來,本宮看你怎麽辦?”

  廉兒也沒什麽好法子,情急之下脫口而出,“聖上要是今個兒不來,奴才明個兒一早就去皇儀宮門前跪著,就算是被打死被趕出宮去,奴才也要把聖上給您求來。”他額頭上的汗珠兒閃閃地亮,話說得斬釘截鐵,表情堅毅得像是要去赴湯蹈火。

  冷清泉沒有再說話,站起身來往桌案前走。

  他沒什麽好處在這侍兒身上,人家大冬天的急出一頭汗,還要為他去跪求天子,他不能不買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