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多愁
作者:新晴照酒      更新:2021-03-08 11:03      字數:4623
  趙湘隻覺這輩子從沒有像今天這麽大喜大驚過,前一瞬,明帝告訴她小莫懷孕了,她要做母親了,下一瞬江澄告訴她,小莫要尚然兮幫他處置掉,她馬上就要失去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了,她咧開的嘴角還沒來得及笑出聲來,濕漉漉的淚珠就落滿了臉頰。

  明帝瞧著趙湘這一張小臉跟夏天的太陽雨一般,說晴就晴說下就下,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板了臉訓斥她:“你和小莫既是露水情緣,你就該服避子的藥,眼下弄出個胎兒來,朕看你怎麽跟你家嶽公子交待?”

  趙湘哭唧唧地道:“微臣我,我聽說那避子的藥,對身體不好,我不敢服呀。”

  明帝抬手彈了小姑子一個腦崩兒:“你想啥呢?那藥朕服了兩三年了,從沒聽說對身體不好,怎得你就不能服?以朕看,你就是自私,隻想著你自己快活,一點不顧及別人。”

  “我,我”,趙湘被明帝點破毛病,不敢頂嘴,也不能再辯,一時間臉紅耳熱,吭嗤了半晌說不出個整話來。

  江澄在旁邊瞧著,見趙湘如此窘迫,連忙打圓場道:“小湘不是個自私的人,她多半是想著若是小莫有了身孕,她就娶他過門,陛下不要太苛責她了。”

  交好的時候全憑興之所至,沒有太多顧忌,也不考慮太多,等真有什麽事,再負起應負的責任來,這是世家女兒常見的做法,倒也無可厚非。

  明帝瞟了江澄一眼,低聲道:“你呀,別護著她,她就是隻顧自己,不顧別人,朕絕不會冤枉她的。不信你問她,她回京這麽些天了,可有跟家裏說過她和小莫的事嗎?”

  她不用問也知道這趙湘必是沒有講的,不然趙家不會這麽風平浪靜。

  趙湘哪敢接話,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兩隻手拽著長裙上的金線飛鷹,快把充作鷹眼的兩顆紅寶石給揪下來了,她是趙玉澤同母同父的親妹妹,臉型和身材都有幾分像趙玉澤,江澄瞧在眼裏,心生不忍,催促明帝道:“小莫明個兒就要去找尚然兮了,陛下還是趕緊讓趙侯去見小莫吧。”

  明帝聽了,便知道江澄是看不得這趙湘窘迫,當下衝著趙湘揮手道:“作速去吧,別在這裏惹朕生氣了。”

  趙湘聽了,立刻衝著明帝深施一禮,而後一溜煙地就跑出去了。

  明帝瞧著趙湘跑遠,便對江澄道:“澄兒且回去休息,朕去看看玉兒。”

  趙玉澤上次寫信問她趙湘有沒有像錢文婷那般在外麵收人,她當時含糊過去了,這會子事情露出來了,她得趕在趙玉澤知道之前跟趙玉澤說一聲,免得趙玉澤以為她事事瞞著他。

  江澄哪裏休息得了,他今個兒下午要去趟吏部,跟羅幻蝶合計一下修河道的官員人手,但明帝說讓他休息乃是好意,他也不想跟她爭論,當下隻含笑著提醒明帝道:“今個兒是雙日子,玉玉這會兒多半還在瓜園呢。”

  自打趙玉澤接了教奕辰練武的差事,單日子沒工夫去瓜園,雙日子隻要不刮風不下雨,就一定會到瓜園去。他若是不提醒她,她可就要白跑一趟了。

  明帝微笑:“朕知道的,昨個兒玉兒就跟朕說今個兒會去瓜園了。”

  她昨個兒中午在凝暉殿裏用的午膳,午膳後又在凝暉殿裏歇了個午,午睡後還有些舍不得,跟趙玉澤說今個兒還去他殿裏用膳,趙玉澤就跟她講了逢雙日要去瓜園的話。她本想著後日再去看他,今個兒既是有了小莫的事,她索性直接去瓜園吧,自打趙玉澤搗鼓瓜園以來,她還沒有怎麽去看過呢。

  江澄聽了,立刻便勸她起駕:“那陛下趕緊去吧,這會子過去,可以在瓜園那邊玩上一下午呢。”

  自打薛愷悅重懷了鳳胎,他總覺得明帝待趙玉澤不如之前那般寵愛了,敏君殿下自己倒不怎麽在意,他卻是有些擔心。敏君生了皇四女之後,諸事低調,連理應晉升的貴君位都辭謝了,他知道這是敏君不想和安瀾、薛愷悅兩個起衝突,主動退讓的。可是敏君胸中有大丘壑大境界是一回事,明帝的態度是另一回事,敏君自入宮就是寵君,如今泯然於眾,心裏頭怕是多少會有些失落的。

  明帝好笑地看看他,這人每次對自己的事不怎麽上心,對別人的事倒是挺積極的,若不是她知道他和敏君都沒什麽壞心眼兒,怕是要以為他們兩個聯合起來在宮中結黨呢。事實上之前她要推他做左相的時候,就有臣僚反對說敏君已經生了皇女,江澄與敏君關係最好,如今一個膝下有公主,一個在朝中做左相,將來會不會威脅大公主的地位,她當時把這反對的臣下訓斥了一番,內心中卻也知道這臣下所說並非全無道理。

  治理前朝和治理後宮的路數是全然不同的,治理前朝貴在平衡,既要力求公正,獎勤罰懶,又要協調各方勢力,兼容並蓄,治理後宮卻是牽涉到女嗣儲君,絕不能夠雙峰並峙,甚至諸家並起,她選擇誰做儲君,就要讓誰地位超然,這樣群臣才不會各有所主,其他女兒也不會妄生覬覦。

  本著這個原則,她這大半年對敏君也好對他也好,都頗為克製,但是再怎麽樣克製,她也不能以傷他們的心為代價,畢竟政治上的考慮是一回事,她對他們的感情是另一回事。他們都是深愛著她的男兒,她若是隻考慮政治,那就未免太冷漠太無情了。

  一個冷漠無情的帝王,便是治理得四海升平,也沒什麽好自豪的。

  她難得去一趟瓜園,趙玉澤和園中的種瓜男兒都極為歡喜。趙玉澤親自洗了手,給她拍秋黃瓜,切麻鴨蛋。迥兒和箏兒幾個炒菜的炒菜燒火的燒火熬粥的熬粥,野地裏的土灶上,還有幾個男兒烤著噴香的野雞和讓人口齒流涎的粉地瓜。

  明帝瞧著這樣極具農家風味的場景,心裏頭不由自主地就起了綺念。沒等飯菜做好,她就上前去攬著敏君的肩膀低聲道:“咱們今個兒換個地方住好不好?”

  趙玉澤用那貴氣無雙的美目瞟瞟周邊的侍兒,低聲問她:“陛下想去哪兒?”

  明帝拋出了她前兩日就想去的地方:“樂養園。”

  天剛到酉初,顧瓊就回宮了。

  他今個兒上午跟父親交談過後,本要直接前往天心樓照看生意,哪知道內侍省的小吏說她們幾個從宮裏護送他歸家省親,就一定要把他護送回去才行,回宮後他再去天心樓,她們身上就不擔幹係了。顧瓊沒法子,隻得先從顧府回宮,回宮後按照小吏所說的流程,先去麟趾殿見了安瀾,把歸家省親的情形簡單向安瀾稟報了,再把從家裏帶來的禮物送給安瀾,之後才回琳琅殿用午膳。

  他這些天不怎麽回來用午膳,長樂見了他,很是歡喜,卻因沒背會他今兒早上要求的篇目,不敢提要求,隻拿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他,舔著嘴唇眼巴巴地看著他用膳。畢竟是親生的心肝寶貝,他便是再想讓兒子上進,也受不得兒子這可憐兮兮的樣子,也不招手喊兒子過來,自己走過去,把兒子抱到餐桌上來,覺出兒子輕了一點,心裏頭越發地難過。

  親自喂兒子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他放緩了語氣詢問兒子今個兒學得怎麽樣,果不其然,長樂收了天真的笑容,話說得比方才更加可憐:“孩兒努力背了,還是背不會。”

  攤上一個笨兒子能夠怎麽辦呢?他抱著長樂呆坐了一刻鍾,決定出宮去買簪子。

  原本他在家裏聽到父親說的時候,決心還沒有這麽大,畢竟按父親的話說,這簪子也不是一定有用,可是此刻他卻覺得死馬權當活馬醫吧。有用沒用的,他先用了再說。

  走到宮門口,他才發現,這日常出宮的規矩也改了。他平日裏出宮,都是乘坐一輛從宮裏發出來的由一個長隨他出門的宮侍駕車的雲錦車子,而後自行前往天心樓,今個兒那宮侍把車子趕出來的時候,車旁還跟著兩名牽馬的勁裝男子,這兩名男子一見了他就向著他屈膝行禮:“屬下見過怡卿主子。”

  他蹙眉:“你們是何人?”

  那兩名男子中的年紀相對大一點的答話道:“屬下們原本是男兵營的男兵,今個兒上午由柳相國挑選了,來宮裏做護衛。屬下姓李,這位兄弟姓何,以後怡卿主子的安全就由屬下兩個負責了。”

  好不容易把上午的那波宮侍小吏打發了,這會子又來了兩個,看樣子還是要長期跟著的,這要是在以前,也沒什麽,有人負責他的安全,他隻有歡喜的,沒有生氣的,可是他眼下正要去買簪子,這兩個跟著,可就買不了簪子了。

  隻是柳笙的安排是這樣的,他若是拒絕他們跟著,那一定會被告到柳笙那裏的,怎麽辦呢?他眼珠兒一轉,決定先把人帶到天心樓去。

  到了天心樓後院,他喊了最得力的手下冰兒過來,吩咐冰兒帶著這兩名新上任的護衛去樓裏逛逛,熟悉下環境,他趁兩名護衛不注意,還向著冰兒使了個眼色。冰兒是個極其機靈的,見這情形,立馬就熱情萬分地招呼兩名護衛到樓裏去挑脂粉衣裳了。

  為了不引人注意,他也沒坐從宮裏出來的車子,讓那駕車的宮侍去庫房幫忙,他從後院中挑了一個老年男夥計,讓這男夥計駕了輛冰兒幾個日常乘坐的青緞小車,載著他直奔那個傳說中賣簪子的地方。

  那是個很不起眼的小院子,坐落在城西南最角落裏的一個極其僻靜的小巷子裏,院子的主人是個八十多歲的老年男子。老人膝下沒有女嗣也沒有兒子,隻有一個二十來歲的重外孫侍立在身邊,這重外孫還是個啞巴,整個院子都是靜悄悄的,與京城的繁華熙鬧格格不入。

  “公子可知道這簪子使用不當,會落下病根的。”老人的聲音沙啞而低沉,還帶著明顯的喘氣聲,蒼老得像是行將落山的太陽。

  他輕聲道:“我知道的,來的時候家人跟我講了。”

  “哦,是這樣。”老年男子舒了口氣,卻又伸出手指,顫巍巍地指指桌案:“公子要是識字的話,請先看看書上的記載,看完了再做決定。”

  他整整花了兩三刻鍾,方才把醫書上那一條條的不好的可能全部看完。看到一半的時候,他的牙齒開始打哆嗦,看到大半的時候,他身上冷汗涔涔,全部看完的時候,他徹底明白,這簪子如此有用,為什麽絕大部分男兒都不肯使用。

  重則喪命,輕則受傷,不輕不重的症候是從此再也無法伺候妻主。

  他一邊打寒戰一邊問自己,這樣的風險果然值得冒麽?

  那老者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猶豫,繼續用那蒼老的聲音道:“富貴險中求,這世上從來都沒有萬全之策,公子若是隻管猶豫,恐怕別人就要捷足先登了。”

  別人捷足先登嗎?他暗暗搖頭,他便是能夠僥幸生個女兒,那也是五公主了,倘若薛愷悅這一胎再是個女兒,那就是六公主了,在長幼之序上是無論如何也要輸給薛愷悅冷清泉幾個了,而且因為宮中已無君位,他別說再生一個女兒,便是再生兩個,也無位可晉了。

  能不能再生個女兒,對他而言,不關乎富貴,隻關乎兒子。

  這世上的女兒多是勢力的,夫郎家中有親姐妹做靠山,便是再不喜歡,也會忍讓三分。

  他不貪求女兒將來能夠承襲大統,他也不想要仗著女兒驕傲放縱,可是他需要女兒做兒子的依靠,讓兒子便是再蠢再笨,也有妻主包容遷就,活得安穩而舒心。

  丟下一張銀票,把幾樣簪子各拿了一支,他乘著車子急匆匆地返回了天心樓,在樓中處置了一會兒賬目,看看天到申時末了,他就喊上李何兩位護衛,乘車回宮。

  親自下廚煮酒釀圓子,快要煮好的時候,打發鳶兒和鷳兒守在從皇儀宮前往後宮各殿的兩條路口。兩個侍兒走後,他就趕去蘭湯房洗沐,準備以最好的姿態迎接聖駕。

  越是盼什麽,越是盼不到,從日光鮮明等到餘暉煉金再等到夜幕沉沉,明帝始終沒有來,他失望之下,把酒釀圓子一勺勺地吃掉,再讓廚郎把給長樂準備的飯菜端出來,親自喂兒子用晚膳。

  今個兒居然能夠用三頓膳,長樂開心極了,可是瞧著他的臉色不好,小孩子也不敢把喜悅放在臉上。

  他瞧著兒子努力憋住不敢笑的小模樣,越發覺得自己無用。

  長樂用過了晚膳,鳶兒和鷳兒就一起回來了,兩個像是做錯了事一般,在跟他前連大氣都不敢出,躡手躡腳地把餐桌上的碗盤端走。

  他瞧瞧乖乖地偎在他身邊一句話也不敢多說的兒子,覺得自己不能任由事情糟糕下去了,當下深吸一口氣,吩咐鳶兒把長樂帶去洗澡,自己問鷳兒道:“陛下在哪呢?”

  鷳兒低著頭道:“聖上帶著敏君主子去樂養園了。”

  顧瓊吸了口氣,兒子不夠聰明,妻主也不夠寵愛自己,這可如何是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