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身勿自輕
作者:新晴照酒      更新:2020-12-14 03:39      字數:5146
  箜州州衙中,明帝忙完了一天的公務,又跟柳笙和錢文婷商量墾荒的事。

  “這幾個州地廣人稀,京城附近卻是地狹人稠,不少男子更是沒有一厘地,朕想把天下嫌田畝少的女子和沒有田畝的男子召集到這邊來住,賜予她們土地,讓她們在這裏墾荒耕織,把這裏利用起來,你們看使得麽?”

  錢文婷迅速地拿起了算盤,飛快地撥拉算珠,算完之後,便眉開眼笑地道:“老臣看使得,這幾個州加起來至少有八十萬頃,按七分都是荒田算,那就是有五十六萬頃荒田,都能利用起來,朝廷每年的稅糧,就要增加整整五百六十萬石。五百六十萬石啊陛下,夠賑多少回災呀。”

  柳笙聽了一拍扶手:“讓澄之在這邊修個糧倉,就地儲存。以後東境再有災荒,不用從京中調糧,直接用這邊的糧食賑濟。”

  明帝見自己的主張被兩個臣下很迅速地認可,也覺歡喜,聽柳笙提起江澄,她這才想起來還沒有跟錢文婷交待秋裝賬目的事,當下囑咐錢文婷道:“昨個兒的秋裝是江卿墊付的銀子,錢卿回京後記得給江卿銷賬。”

  錢文婷黠然一笑:“老臣就知道這事一定是江相自己的主意,不然臣哪能事先連一絲影子都不知道?”

  明帝無奈地歎氣,“朕有時候也真是拿澄之沒辦法,他腦袋裏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總想些自苦的主意。”

  錢文婷轉了轉眼珠,嘴巴剛一張開,那箜州知州就進來奏請天子去用接風宴,明帝便攜了柳錢二人前往大廳。

  三人到得廳中,安瀾幾個還未到,但秦瑛和徐淳幾個都已經在候著了,那知州四下裏看了看,走過來請示:“陛下,現在開宴嗎?”

  明帝搖頭:“等皇後到了一起用。”

  原本按朝廷的法度,天子與大臣們舉行宴會,皇後與君卿可參加,亦可不參加,但無論參加與否,天子都不必等候後宮,明帝以往也不會特意等著安瀾幾個到了再開宴。可這東境一帶如此看低男兒,她便欲以身作則,給予安瀾幾個應有的尊重。

  果然,那知州聽了,臉上便露出了訝異之色,愣了片刻,方才改成讚美的話:“陛下果然仁愛多情,我姚天萬萬女男能給陛下做臣民,實在是十世修來的福分。”

  這就十世修來的福分了?明帝暗暗搖頭,她看這知州挺會說奉承話倒是真的。

  錢文婷左看右看,忽然問那知州道:“可讓人給我那個侍夫送飲食了?”

  知州有一瞬的愣怔,問道:“大人帶了如君公子過來嗎?下官怎得昨個兒沒看到?”

  錢文婷立刻就有些急了,“就是身材壯壯的,戴了個金簪子的那個呀,你既不知道,那他今個兒中午吃什麽呀?”

  那知州嘴巴倏地張大了嘴巴:“那麽醜,居然是大人的侍夫嗎?抱歉抱歉,下官還以為是大人的侍兒,下官這就讓人去給他送飯。”

  明帝瞧著那知州一臉明晃晃的“錢尚書居然如此重口味”的詫異表情,暗道這知州的城府還是淺了點。

  柳笙一待那知州下去安排,便笑嗬嗬地看著錢文婷道:“錢尚書還挺關心人的,看來我的擔心多餘了。”

  坐在秦瑛肩下的趙湘眨著水靈靈的大眼睛,一臉天真地問道:“錢姨,這男兒有什麽好處,讓你這麽上心?能不能給我們講講呀,橫豎還要一陣子才能用膳。”

  趙湘這話多少有些別的意思,在場的除了沈芙都是已有夫郎的女兒,豈有不懂的?然而趙湘問的堂皇,表情也夠單純,倒讓人不好駁斥的。

  便連明帝也隻是笑笑,沒有斥責這位倚小賣小的小姑子,她也瞧出來了,錢文婷確實待這醜男侍夫還不錯,她也很好奇這男兒是有什麽好處吸引到了錢文婷,隻是作為天子她不好打聽臣下的內帷事,當下裝作渾不在意地舉杯品茶,實則暗暗留心,等著聽錢文婷的解釋。

  錢文婷笑著飛了趙湘一個眼刀:“小淘氣,你心裏想的啥,當你錢姨不知道呢?”

  趙湘吃吃地笑,反而抱怨錢文婷道:“錢姨太小氣了,一句話都舍不得講。”

  錢文婷擺擺手,“不是你想的那樣。”

  這下換沈芙好奇了:“那尚書到底看上了他什麽?”

  錢文婷打了個嗐聲道:“你們小女孩,就知道風花雪月。可到了我這個年紀,就不光是這些甜甜蜜蜜的事了。寬兒才跟了我,就在我身上用心得很。我胃不好飲不得冷水,寬兒跟著我第二天,就知道給我倒熱茶,還給水壺做了個絲絮壺衣,讓水溫保持得盡量長一些。我這兩年夜裏總是要起好幾回,寬兒就服侍我睡前泡腳。他還不光我把水準備好端過來,他還親自給我洗腳按摩腳底,說實話我娶了這麽幾個夫郎,還是頭一回有人給我洗腳。你別說,泡過腳之後再睡,我就睡得比以前踏實了。”

  錢文婷這話一講完,大廳中就開始安靜了,秦瑛和趙湘更是麵麵相覷,明帝見狀便知道秦趙二人都沒享受過男兒伺候洗腳的待遇,這也難怪,陳語和跟嶽曄都是大家公子,便連秦瑛的侍夫聽說也是官宦人家的兒子,想來都不會幹伺候妻主洗腳的差事。

  這醜侍夫原本就是個侍兒,粗活髒活都幹慣了的,自然不能同日而語。

  徐淳顯然也跟明帝是一樣的想法,笑著道:“這男兒確實賢惠,但他本來就是人家的侍兒,這些事自然比大家公子會做些。”

  錢文婷了然地笑了笑,卻並不反駁徐淳,隻繼續講那醜侍夫的好處:“寬兒粗活做得,細活也做得。他力氣大,做起粗活來,不像別個男兒那麽不中用,那麽高的浴桶,他一個人搬起來就去倒水了,根本不用等到第二天早上讓人來抬。那麽沉的箱子,他一個人提起來就往車子上放,根本不用我出手。又細心得很,前個兒下午一看起了風,晚上咱們住在那小縣城,他就去鋪子裏扯了兩丈細絹,連夜給我做了個夾衫,讓我當做中衣穿在官服裏麵,你們看昀姐受了寒,我卻好好的,便是借了那夾衫的力。”

  錢文婷的聲音與平常不大一樣,聽得出來她很動感情,可是眾人的興致都比方才小了許多,明帝也覺得這男兒無非是把做侍兒的那一套拿過來服侍妻主,雖說瞧著體貼賢惠,實則沒什麽特別的。女兒家娶納夫郎,講究得是兩心相通兩情相悅,若隻圖生活上的舒適,那何不多雇幾個侍兒呢?

  明帝正想著,便聽關鳴鸞淡淡地開口道:“光這些?還有別的嗎?”

  錢文婷胖胖的臉頰上滿是驕傲:“寬兒不貪財。本來嘛,我這兩年娶納的侍夫小郎,我怕他們年輕輕的跟了我覺得委屈,我都是過了三朝就送個鋪子給他們傍身。那日我跟寬兒說等回了京,也給他一個鋪子,他卻跟我說無功不受祿,他才跟了我三五日,鋪子是斷不能要的。我跟他說這是別人也有的,他說他不管別人如何,他隻堅持他的。我見他穿得太差,簪子也是個木頭的,中秋那天抽了空帶他去買衣裳首飾,他隻挑了一套最普通的粗綢衣裳,要了根銀簪子,還是我跟他說銀簪子損我的麵子,他才換成了金簪子。”

  明帝暗暗點頭,這麽說來,這寬兒確實有可愛之處。柳笙也感慨道:“他一個沒家世沒容貌的普通男兒,能做到臨財不苟,著實難得。”

  關鳴鸞點頭道:“俗語說,嫁妻嫁妻,吃飯穿衣。有多少家境不錯的男兒都把妻主當成搖錢樹,能從妻主那裏撈多少好處就撈多少好處,他一個窮苦男兒,本就是為了衣食無憂才跟了錢尚書的,卻仍能做到不貪不應得之財,委實是個有品格的。”

  關尚書話一說完,護衛們奏報皇後殿下到了,眾人便也停止了議論,安瀾幾個進來之後,晚宴就開始了。

  這箜州比竽州更加僻遠,沒什麽有趣的歌舞,隻有一個老年男子的箜篌彈得不錯,樂音輕靈優美悅耳動聽,用安瀾的話說稱得上是天籟之音,但彈奏者是個其貌不揚的老年男子,廳中的女兒除柳笙外都不怎麽提得起精神。剛過了戌正,打嗬欠的打嗬欠,交頭接耳的交頭接耳,明帝也覺得無聊,卻見安瀾和沈知柔正聽得投入,柳笙更是一眼也不眨,她不好宣布散席,當下隻得忍耐著,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她本意隻是想養養精神,哪知這兩日又是趕路又是忙公務,她很有些疲倦,沒一會兒的功夫她就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聽得林從在她耳朵邊上喊道:“陛下醒醒,可以回去睡了。”

  哎?明帝睜開眼睛,見廳中文武皆已散去,安瀾正跟那個老年男樂師說著什麽,顧瓊三個都站在旁邊等候,她連忙自挽形象,對那樂師道:“空山新雨,澗水琤瑽,唯美繾綣,直擊心靈,樂師的箜篌彈得真好啊!”

  那樂師聽了老淚橫流,一邊用袖子擦淚,一邊用枯老的嗓音哭著道:“草民,草民多謝陛下謬愛,有陛下這句話,草民今生再無遺憾!”

  明帝無奈一笑,總是這樣,她隨便說句什麽,對下麵的臣民而言便是極高的榮譽,看這男子的情形,臉上溝壑縱橫,頭發也花白了,這把年紀還做樂師維持生計,應該也是個家裏窮困得揭不開鍋的。她想了想,對安瀾道:“賞這樂師五十兩銀子吧。”

  她這麽說便是告訴安瀾,這賞銀走內庫的賬目。安瀾含笑答應:“臣侍知道了。”說著吩咐宏兒道:“拿五十兩銀票給這老人家。”

  宏兒從荷包中掏出了張五十兩的銀票遞了過去,那樂師雙手接過,而後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把銀票高舉到頭頂上,連聲道謝:“草民謝陛下,謝皇後,陛下萬歲,皇後萬福!”

  明帝瞧著微覺不忍,喊了聲免禮,待那樂師把銀票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衣襟內兜裏,她方才詢問道:“你還有妻主嗎?”

  樂師搖頭,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明帝倒沒太驚訝,繼續問道:“那你有孩子嗎?”

  樂師繼續搖頭,這就有些出乎明帝意料了,她原本以為這樂師這麽辛勤,是為了掙銀子貼補媳婦,不料竟是個連兒子都沒有的。

  若是如此,這五十兩怕是給少了,她正躊躇要不要添一些,便聽董雲飛問道:“你一個人怎麽過日子呢?你要不要去京裏的養濟院?”

  那樂師一臉地懵怔,顯然不知道養濟院是什麽地方,明帝代為解釋:“官家開的,恩養無依無靠的男兒的院子,你這情形是可以入住的。”

  董雲飛接著補充道:“那邊三餐都是不要銀子的,生病了還有朝廷賜予藥物,隻需做些力所能及的差事,譬如紡織刺繡。”

  那樂師剛開始聽到恩養兩個字,昏黃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及至聽完了,就又暗淡了下去:“多謝陛下和這位殿下關照草民,養濟院真是個好地方,不過草民還是不想去住。”

  這個明帝就有些想不明白了:“為什麽呢?你在這邊也沒有親人了不是嗎?”

  樂師歎氣道:“此地雖然沒有親人了,卻有舊廬和墳墓,奴家的母父和妻主都長眠在這裏,奴家不想離開她們,再說奴家除了彈箜篌,也不會做別的。”

  明帝不由得皺眉,心中暗道可以在此處建個養濟院。她從未起過把養濟院推行到全國的念頭,她知道這是不切實際的,各地開個慈幼局已經叫苦連天了,哪裏還能再開個養濟院?這些隻花銀子不賺銀子的場所,隻能再一,不能再二。可是眼下她要在此處移民墾荒就不一樣了,既然將來會有大量男兒匯集此地,那麽向男兒征收些銀錢,辦個由民間出力由民間自行管理的養濟院,也能解決問題。她想了想便笑嗬嗬地安慰這樂師道:“你既願意在這裏住著便住著吧,朕會讓知州照拂你的。”

  這晚上林從侍寢,林美人一進了房門,便笑吟吟地問她道:“陛下可要洗腳?”

  明帝嗤地一笑,衝林美人招招手,林從不明所以地走了過來,明帝伸手一拽,把人按到了懷裏,貼著林美人的耳朵尖低聲問道:“寶貝你這是也想要金簪子了?別急,朕明個兒就找個鋪子親手給你打一個。”

  林從仰起巴掌大的小臉用一雙純真如嬰兒的珠眸看她,話說得委屈又勾人:“臣侍聽說錢大人那醜侍夫給錢大人浴足,把廳中的女子們羨慕得不得了,臣侍想陛下必然也是喜歡男兒伺候浴足的。難道臣侍猜錯了嗎?”

  明帝低頭親親男兒那緊而薄的眼皮,微笑:“朕是喜歡,但朕是不會讓從兒給朕浴足的。”

  林從纖細的睫毛微顫:“陛下既然喜歡,為什麽不讓臣侍浴足呢?”

  明帝微微一歎:“朕不能既要求從兒為朕征戰四方一統山河,又要求從兒像個仆侍一般低聲下氣地服侍朕,那朕也太渣了。”

  她的後宮都是什麽樣的男兒她心裏是有數的,既然她納林從的時候,看重的是他將門虎子的身份,她就不能用對待侍兒的要求來要求他。

  當然,便是對侍兒,她也不會讓他們給自己浴足的,以往她對於這件事沒什麽認知,也曾讓侍兒服侍過,那年北征玄武,同光借著浴足來勾搭她,她便對此事起了防備,這之後同光嫁給了她的堂妹蕭冷月,她越發覺得侍兒們以後都是要嫁人的,讓別人的夫郎伺候她浴足有些不合適,所以這幾年都是自己泡澡自己沐發自己浴足。

  “可是”,林從的眉心間仍舊有著滿滿的隱憂:“陛下不讓臣侍做,想來也不會讓皇後和小雲子做,便是怡卿,陛下也不會舍得的,那陛下會讓誰做?知柔嗎?”

  明帝好笑地輕敲林美人的眉心:“朕也不會讓柔兒做的,朕還年輕,自己洗腳就可以了,用不著人服侍。”

  沈知柔上次跪著幫她搓背,她過後想想,已經覺得自己的態度不夠溫厚了,哪裏還會舍得再讓沈知柔給她洗腳?

  再說沈知柔雖然很會服侍人,卻也不是個自輕自賤的性子,上次不過是看她心情不好才略微委屈些,正常情況下是絕不會低三下四的。

  不知怎得,林從聽聞她不讓沈知柔這麽做,竟比她方才說不讓他這麽做還要激動,主動地把雙腿盤上她的細腰,把雙臂環上她的玉頸,而後頭輕輕後仰,薄唇微張,秀目輕閉,等候她的寵幸。

  佳人已經做好了準備,明帝還有什麽可猶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