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中歲月長
作者:新晴照酒      更新:2020-12-14 03:39      字數:4315
  八月十八日中午,薛愷悅終於吃到了第一頓小廚房的菜肴。

  菜式倒也並不複雜,甚至算得上家常,一道清蒸大蝦,一道竹筍蟲草花排骨湯,一道香菇雞片,一道肉絲炒豇豆,兩道時令蔬菜,一盤時新水果,一碗碧粳米,一碟桂花點心。

  薛愷悅瞧著麵前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心中甚是喜歡,抬手就動了兩筷子。在他對麵用膳的奕辰,卻是看著他的菜肴悄聲數數,數完了便問在一旁弓腰伺候的廚子道:“怎得少了一道菜?”

  那廚子一直用眼尾悄悄地觀察著薛愷悅的臉色,倒不提防奕辰忽然這麽問他,怔了一下趕忙賠笑道:“做好的菜全都端上來啦,一絲也不少。”

  奕辰揚揚下巴,堅持自己的判斷,稚嫩的聲音中帶著些不屬於她這個年齡的威嚴,卻也沒有過於狠厲:“不對,父君的份例是六菜一湯一粥一點心,你這夠六個菜嗎?還是說那道排骨湯既算菜又算湯?”

  還真是這麽回事,薛愷悅看了一眼菜肴,斂了笑容問那廚子道:“怎麽回事呀?”

  他想著禦膳房應該還沒那麽大的膽子敢扣下他一道菜,但菜確實是少了一道,其中必定有個緣故。

  那廚子臉上訕訕的,把腰彎得更低了些,卻是不回答薛愷悅,隻顫著聲恭維奕辰:“公主果然聰慧,的確是差了一道魚。奴才在禦膳房做菜的時候有好幾個人打下手,在這邊隻有涵兒一個人,忙不過來,眼看著該用午膳了,涵兒還沒殺魚,奴才隻好先把做好的菜端上來,那魚還在廚房的桶裏活蹦亂跳呢。不過公主請放心,奴才晚膳時一定給貴君主子把魚做好。”

  奕辰聽了,聲音比方才和氣了一些:“給父君做菜辛苦你了,晚膳時別忘了就好。”

  那廚子明顯鬆了口氣,話說得殷勤極了:“奴才絕不會忘的,公主放心吧。”

  薛愷悅見那廚子袖子上全是黑灰,一抹過後,瘦瘦的臉頰上黑一塊灰一塊的,便知這廚子沒說謊,想是真的忙不過來,他思量了一下對身後侍立的皎兒道:“從日常做粗活的侍兒中再挑一個派到小廚房裏幫忙。”

  等這廚子一回禦膳房,涵兒也需要個打下手的,再安排一個很有必要。

  皎兒答應著去了,那廚子抹了抹汗,開始恭維薛愷悅:“貴君主子當真體諒下人,怪不得大夥都說能在貴君主子殿裏當差,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薛愷悅笑笑,說到他這裏當差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難道在別的殿裏當差就是苦差事嗎?他可沒聽說宮裏頭有個哪個殿的主子苛待下人。

  不過當著兩個孩子的麵,他也懶得再跟著廚子扯閑篇,隻靄聲吩咐道:“你忙了一上午了,且去歇著吧,露兒已經把你的飯菜給拿回來了。”

  露兒引著廚子下去用膳,奕辰就輕輕地搖了搖頭,用很是老成的語氣道:“連說個恭維人的話都說不圓,他是怎麽混到在禦膳房裏做廚子的?”

  奕辰身後的乳父小聲道:“聽說他被妻主休了,在禦膳房裏混得也很不如意。”

  奕辰立刻追問了句:“他妻主為什麽休他?他又是怎麽個不如意法?”粉白色的小臉上全沒了剛才的氣場,大眼睛中流露的是小女孩特有的好奇心。

  薛愷悅有些餓了,正待舉筷,聽見女兒這麽問,便出言攔阻道:“上了一上午學,你不餓嗎,打聽這些個家長裏短做什麽?”

  他本就不喜歡背後議論人非,又覺得女兒家應當貴重大氣,隻是這乳父跟奕辰的時間比他要多,他不好當麵駁斥這乳父,隻能這麽不輕不重地說上一句。

  好在奕辰極為聰明,聽見他這麽說就止了話題:“兒臣的確有些餓,咱們趕緊用膳吧,妹妹也等急了。”

  用過了午膳,奕辰去溫書,景辰去午睡,薛愷悅今日用得多了些,沒什麽困意,便決定找個地方逛逛,去哪逛呢?冷清泉那裏有四個孩子,江澄多半在外麵忙碌,趙玉澤單日子教奕辰練武,雙日子有時會去瓜園,今個兒未必在宮裏,能夠去的地方也就是陳語易的筠華殿了。說走就走,他帶著皎兒直奔筠華殿。

  從碧宇殿到筠華殿比從碧宇殿到凝暉殿要遠上許多,主仆兩個走了大半程的時候,皎兒擔心他雙身子走久了勞累,便勸他在路邊的懸山頂小配殿歇歇腳。

  薛愷悅知道皎兒的擔心,也就同意了,主仆兩個剛走到配殿前的花池邊上,便聽得配殿中有兩個人在說話。

  主仆兩個很有默契地全都住了腳,那配殿中的人似是沒發現他們,仍在繼續講:“皇後主子不準淑君主子管做衣裳的事,淑君主子非要做,等皇後主子回來呀,怕是宮裏就有好戲看了。”

  “好戲,未必,咱們這位皇後啊,表麵上看起來厲害得不得了,實際上就是個紙糊的老虎,誰都不敢罰。”

  “誰說不是呢?我都替他著急,他一個堂堂的正宮皇後,膝下又養著大公主,怕什麽的呀?要我說呀,該降位分降位分,該打板子打板子,該禁足禁足該罰跪罰跪,就算是鬧得外頭知道了,大臣們還能向著偏殿不成?再說,他又不是不占理。”

  “沒用,他們安家男兒個頂個的窩囊,他還算好的,那位安二公子才真叫一個懦弱。”

  “安二公子,就是嫁給楚家大小姐的那個嗎?我也聽說了,說是他在府裏跟側室鬥氣都鬥不過。”

  “何止是鬥不過?你鬥不過你拿出正室的威風來收拾他們呀,他倒好,自己躲去那個什麽勞什子修書處,把家和妻主都讓給了別人。我聽我弟弟說中秋節那天楚大小姐去柔儀觀上香,除了帶著側夫水公子,還帶了兩個新納的侍兒,那兩個侍兒坐的可是他的車子。”

  “誰的車子?”

  “安二公子從安國公府帶到楚家去的車子呀。”

  “那這不是僭越嗎?難道安二公子竟然同意?”

  “他都不在楚家住了,他怎麽管得了?”

  “也是,做正室的便是再生氣,也不能把家讓給側室。”

  又是豪門後院爭寵鬥氣的事,薛愷悅甚是不想聽,當下便不再進這配殿去,徑直往筠華殿中走。皎兒見他邁步,也連忙跟了上去,主仆兩個加快了步伐,沒多大功夫就到了筠華殿院門口。

  筠華殿的院子比碧宇殿熱鬧好多,永和皇子正在與宮侍和乳父們玩捉迷藏,歡叫聲響滿了整個院子:“來呀,來呀,來捉我呀。”

  薛愷悅站在門房的房簷下麵瞧了一瞬,便悄悄往殿內走。

  陳語易正坐在窗戶下麵的書案前教弘文皇子練字,一見他進來,便對弘文皇子道:“你自己寫會兒,我和你薛叔叔說說話。”

  弘文皇子很是乖巧地答應了,又喊了聲“薛叔叔”,便自行練字。

  “咱們換個地方坐坐。”陳語易說著攜了他的手,兩個從角門中繞出去,往後院走。

  薛愷悅見狀,便知道陳語易是有什麽不好讓孩子們聽到的話對他講,當下心中甚是好奇,他印象中陳語易是個極為灑脫的人,從不關心奇趣軼聞,這是要跟他講什麽?

  “我想著你這陣子兩耳不聞窗外事,有件事你未必知道,特地告訴你。”

  薛愷悅暗暗好笑,不假思索地反駁道:“你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好嗎?我好歹。”

  他說到這裏就停下來了,他原本要說他好歹是關心外事的,可話到嘴邊卻想起來他兩個多月除了去了趟瓜園,便沒再去別處,說足不出戶都不為過。

  他想到這裏便感歎道:“又在宮裏悶了幾日了,明個兒必要找個地方玩一玩才好。”

  “貴君想去哪裏玩?”

  “那天顧二公子跟我說他家有個園子,修得奇妙無比,我準備去逛逛。”

  陳語易聽完臉上便露出了一抹耐人尋味的笑:“我就是要跟貴君說,千萬別去他的那個顧園。”

  薛愷悅很有些意外:“為什麽呀?”

  陳語易彎了彎眉毛道:“那日語和跟我閑聊時說起的,說是顧二公子專一幹保媒拉纖的事,他的那個顧園每日裏由著人遊玩,已經快成了京城世家女兒的遇豔之地了。”

  薛愷悅不大明白,“少年男女未婚未嫁彼此在花園相遇,互相有意結為妻夫,這不是挺好的嗎?不過你我不適合去罷了。”

  他和陳語易已經是明帝的後宮,又都有了孩子,的確是不適合去顧園遊玩了。

  陳語易搖搖頭,平日裏雲淡風輕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神秘的微笑:“貴君也太正直了,若隻是這麽簡單我幹嘛把你拉到這裏說話?”

  薛愷悅更加不解了:“那還要怎麽樣複雜?”

  陳語易眼睛看著門柱道:“他若是隻是給未婚女男提供相遇之所,我幹嘛不讓你去?他們相他們的,咱們玩咱們的也就是了。去他那個園子的實際上很少有未婚的女男,或者說不是雙方都未婚的。”

  薛愷悅想了想道:“女兒家有了夫郎還在外麵另尋新歡,雖說很讓人生氣,可朝廷律法並不禁止,也就由著她吧。誰讓這姚天就是個女兒天下呢?”

  他說到這裏,便覺得有些氣悶,雖然明帝早已經答應了他們不再納新人,可女兒家都是貪歡愛美喜新厭舊的,誰知道這話幾時就不作準了呢?

  陳語易卻是沒注意到薛愷悅的臉色,仍舊自顧自地道:“去顧園的女兒倒是未娶正室的居多,那已經娶了正室的,連自己的夫郎都懶得看了,哪裏還會去勾搭別人家的夫郎?”

  “別人家的夫郎?”薛愷悅終於把握住了陳語易要跟他講的關鍵點。

  “是的,去那顧園的男兒多是已經嫁了人的,有側夫小郎,也有正室,大多是被妻主冷落了,就在外麵另尋人歡樂,得些個首飾銀兩什麽的。”

  薛愷悅吃了一驚,“圖首飾銀兩,這都是小門小戶的窮苦男兒吧?”

  陳語易笑著搖頭:“若是窮苦男兒,我還說什麽?窮苦男兒嫁了個沒用的妻主,飯都吃不起了,在外麵圖謀個銀錢,雖說也讓人不齒,可終究情有可原。我說的這些多是豪門世家的。譬如,德親王的侍君、淑親王的小郎,高芷大人的側夫、鄭大人的小郎、錢尚書的侍夫。”

  薛愷悅想了下道:“這幾位親王大人,年紀都大了,便是錢尚書也是過了四十的人了,侍夫小郎在外頭胡鬧,也是有的。”

  玄武以往對男兒管束的那麽嚴苛,尚且有嫁了年邁妻主的男兒生了外心的,何況凰朝呢?

  陳語易繼續道:“妻主年輕的也有,霽月世女的側夫、顧蕾大人的小郎、歸德侯岑倩的侍夫,都是顧園的常客。對了有一個人,你肯定知道。”

  “誰呀?”

  “前幾年在皇後殿裏伺候的那個叫韓擇的使臣,你還記得嗎?”

  薛愷悅想了想道:“記得呀,他不是嫁給了關誦關大小姐嗎?”

  “是呀,他這幾年過得可不得意了。正君陶逸晨和那個關大小姐原來的侍兒都生了女兒,他一無所出,雖然是宮裏過去的,可因為沒有女兒就隻能是個侍夫,那侍兒倒升成了側夫。他心裏不痛快,可不是要在外麵玩嗎?”

  薛愷悅倒沒想到有這麽多男兒都敢背著妻主在外麵出牆,他小聲問道:“他們的妻主都知道不知道呢?”

  陳語易低聲道:“顧二公子這園子是春天才開的,想來那些大人們還都不知道。”

  薛愷悅頗為擔憂:“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啊,連你我都知道了。這事怕是早晚要鬧出來。”

  “顧二大概也知道早晚要事發,他這陣子到處邀良家男兒去逛他的園子,果君的姐夫、董國公的正君都被他邀請過。”

  薛愷悅聽到這裏就明白過味來了:“我說那日他怎麽忽然想起來去看我,還一再邀請我去逛他的園子。原來是這樣,這可真是。虧得你今個兒告訴我,不然改天被陛下知道了,我哪裏解釋得清?”

  陳語易調侃地一笑:“別個也就罷了,陛下要知道貴君去了,肯定氣得鼻子冒煙,貴君可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