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慢火熏
作者:新晴照酒      更新:2020-12-14 03:39      字數:4712
  十五那日,寧二正君進宮談起北都中秋日所食的小團餅,薛愷悅當時覺得還好,晚上和奕辰、景辰兩個在院子裏賞月,有凰朝這邊的點心瓜果用著,他也無暇他念,及至到了夜裏一人獨宿,他就想起這小團餅來了。可能是晚間賞月用的點心多了些,他夜間精神極為亢奮,根本不能入睡,一個人睡不著的時候,最容易浮想聯翩,他從寧二正君,想到小時候有祖父、母親、父親、哥哥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的快樂時光,由當初團團圓圓的日子又想到小時候所住的房子和院子,甚至想到了窗戶前那顆石榴樹以及石榴樹下懶洋洋臥著打瞌睡的小貓。

  快樂的時光一去不複返了,當初的院子早就被高敞充了公,房屋被拆掉,院子做了軍需草料場,如今還能夠抓在手裏的,大概就是小團餅了。

  天亮後讓禦膳房做些小團餅的念頭一起就再也刹不住,比百爪撓心都厲害,恨不得即刻吃到才好,薛愷悅畢竟是有生養經驗的人,見自己這般等不得,知道這是孕期反應在作祟。可是知道歸知道,想要壓製住這強烈到能移山填海的食念,卻並不容易,他把能用到的轉移注意力和克製願望的方法全都用上了,收效甚微。好不容易忍耐到卯初,外麵天還黑著,他就借著帳子前夜明珠的微弱光芒,抬腳下了榻,走到殿門外麵喊皎兒。

  按照規矩,他有了身孕,皎兒幾個應該輪流宿在他外間的小榻上值夜,但他素來強健,又覺日子還淺,就讓皎兒幾個仍舊在廂房和後院中住著,眼下奕辰過來,皎兒幾個的住處略有調整,但為了照料他方便,皎兒仍舊在西邊廂房中住著,隻是房間中多了奕辰的乳父。

  他這麽一喊,皎兒連衣裳都顧不上披,一溜小跑著出了房,蹭蹭兩步上了台階,小聲詢問他:“主子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嗎?”

  皎兒如此勤謹,薛愷悅甚是滿意,看皎兒上身隻著了件背心,膀子都是光的,便吩咐道:“你把衣裳穿上,去趟禦膳房,問問他們會不會做北都的小團餅。”他說到這裏思量了一下,這禦膳房中據他所知是有北境來的廚娘的,既有廚娘,就應當能夠做出小團餅來。

  薛愷悅當機立斷,繼續吩咐道:“你別管他們會不會,讓他們盡快做上二十來個小團餅送過來,銀子走我的用度帳。”

  皎兒瞧瞧還沒什麽光亮的天空:“這會子去嗎主子?這也太早了些吧。”

  薛愷悅倒沒覺得早:“已經卯初了,在軍營這個點已經開始點卯了。”

  皎兒雙手交叉捂了捂胳膊,仍舊有些不情願:“主子,奴才怕別人說咱們,一大早催著要東西,好像多饞似的。”

  皎兒是他的心腹,平日裏也知道維護他,薛愷悅明白皎兒這麽說不過是年紀輕沒有生女育兒的經驗,不知道有了身孕的男兒要吃什麽是一定要吃到嘴裏的。可是雖然知道皎兒沒有惡意,他聽到耳朵裏,仍舊不是很痛快,他隻是為人正直卻不是聖人,做不來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的事,當下繃了臉道:“讓你去你就去,哪來這麽多話?”

  皎兒聽了便不再敢多言。正巧奕辰的乳父在廂房裏麵的窗戶下站著聽動靜,這乳父也是個會巴結的,此刻便揚了聲催促皎兒道:“皎哥兒你趕緊去吧,主子現懷著鳳胎呢,他要吃什麽就是肚子裏的小殿下想要吃什麽,餓著了主子是小,餓著了小殿下那就事大了。”

  這乳父也這麽說,皎兒哪裏還敢耽擱,一溜煙地進房穿了件袍子,又一溜煙地跑出院子去禦膳房傳話了。

  薛愷悅瞧著皎兒飛風一般去了,心裏頭才踏實些。他也懶得理會那廂房中的乳父,徑直撣了撣袖子返回殿裏坐著等候小團餅。

  小團餅卻沒這麽容易到來,薛愷悅從卯初坐到辰初,小團餅連個影子都沒有,倒是把早膳給送來了。早膳仍舊是太醫令秦夢菲安排的食譜,蝦仁紫菜餛飩湯配粉蒸小南瓜,香菇雞肉鮑魚粥配雜糧小窩頭,清炒綠葉菜蔬配時令水果,這幾樣薛愷悅原本頗為愛吃,今個兒卻因惦記著那小團餅,根本懶得看這幾樣一眼。後來擔心餓著腹中胎兒,勉強動了幾筷子,算是吃了個三分飽。

  皎兒待露兒幾個收拾了碗筷出去,邊服侍薛愷悅漱口淨麵,邊小聲言道:“禦膳房要先忙著把各位主子的早膳做出來,這會子早膳做過了,想來就要做主子的小團餅了。”

  薛愷悅也這麽認為,他暗暗勸自己且耐得住性子,不要著急,頂多再等半個時辰也就能夠吃到小團餅了。

  然而從辰時二刻等到巳時二刻,又由巳時二刻等到午時二刻,都沒能等到小團餅,眼看著就該用午膳了,薛愷悅哪裏還能夠忍得住,氣呼呼地對皎兒道:“你再去一趟,看看他們究竟怎麽回事?”

  皎兒也有些氣憤,飛跑著去了,沒多大一會兒就又跑回來了,臉上的神情比第一次回來時尷尬多了,搓著衣角皺著小臉看著薛愷悅,期期艾艾地說不出一句囫圇的話。薛愷悅行事是剛強利落一派的,最看不得誰欲言不言欲止不止的,見這情形就催促皎兒道:“出了什麽事了?你隻管說,本宮承受得了。”

  皎兒聞言垂了頭,雙眼瞅著腳尖小聲言道:“主子,禦膳房說長樂皇子要吃蓮藕雞肉糕,樂安皇子要吃葡萄酥,他們前麵一直在忙著做這兩樣,主子要的小團餅才剛開始弄餡。大概還要半個時辰,主子才能吃到。”

  又要半個時辰,薛愷悅隻覺這小團餅簡直遙遙無期,可長樂和樂安都是小孩子,又都是兒女輩的,他不能跟兩個孩子計較,隻得暗中勸著自己,勉強把怒火壓下去了。

  露兒在旁邊嘀咕道:“這玲瓏殿是什麽時間把話傳給禦膳房的呢?主子可是天沒亮就派皎兒去了,難道這玲瓏殿比主子還早不成?還是昨個兒晚上就吩咐過了?按說若是昨個兒晚上吩咐的,那禦膳房就該連夜備辦,一早送過去,哪裏會拖到這會子?”

  露兒這分析很有道理,薛愷悅在旁邊聽著,暗道這件事的確是禦膳房把兩個皇子的要求放在了他的要求前麵,上回鬧雨災的時候,這禦膳房能把他的飯菜放在最後一個,便可見對他缺少足夠的恭敬,眼下他懷著鳳胎,禦膳房或許會比平時忌憚他一些,但也隻是一些罷了,絕對不到他要個什麽禦膳房就緊趕著去做的地步,這回和兩個幼兒撞在一起,便是例子了。

  皎兒在旁邊看看薛愷悅,又看看露兒,不讚成地插話了:“露兒你這話的意思,是說禦膳房慢待咱們主子嗎?他們怎麽敢?主子現在懷著鳳胎呢,內侍省從上到下沒人敢得罪咱們主子,上回那個管衣裳的官拒絕了咱們主子,昨個兒由尚衣局的邵大人陪著來,又是磕頭又是道歉的,那個惶恐勁兒,我都替她難受得慌,可見她們不敢。”

  薛愷悅聽了,心中暗笑,這皎兒太容易哄了。

  昨日下午陳語和和嶽曄還沒有走,尚衣局新上任的頭兒帶著原來一直負責給他們做衣裳的小官就來送秋裝了,他當時倒有些驚訝,這尚衣局的動作夠快的。十二日晚上冷清泉才同意改製衣裳,到十五日下午,就把九個人的衣裳全部改製完畢了,當真是快捷。那新上任的姓邵的頭兒卻是一再道歉,說是下麵做事的奴才偷懶,不然早就該做好了,她以後一定嚴加約束他們,斷不會再延誤了。那小官也很是惶恐,再三說淺藍色的宮袍是按照他的要求倉促趕製的,倘若他發現有大小針腳等問題,還請寬恕她們。

  他瞧見陳語和和嶽曄的臉上都現出驚異之色,可事情已然如此,他也不想掩飾什麽,簡單誇了姓邵的和小官兩句,就為他的臨時要求給尚衣局帶來的麻煩表示歉意。

  那小官一臉理應如此的表情,那姓邵的卻隻說官話,什麽為各位主子效勞理應不辭辛苦,什麽那日貴君主子身邊的人去傳話的時候正趕上她有事出去了,要不然也不必拖到現在,隻字不談尚衣局是如何趕工的,還一再使眼色讓那小官給他跪下道歉。

  他沒受那小官的頭,他在宮裏待了這麽些年,又在外麵帶過兵打過仗,基本的識人本領還是有的。

  那小官雖然拒絕了他另做衣裳的要求,話還說得很生硬,但是個照章辦事做事勤謹的,這姓邵的卻是個油滑的官場混混,不知道是走了誰的門路做到了尚衣局的主官,他倒是要防著些才好。

  見他沉默,皎兒有些摸不著頭腦,怯怯地問他道:“主子,奴才說錯話了麽?”

  薛愷悅搖搖頭:“你跑得臉上都是汗,去洗把臉吧。”

  “哎,主子您也別生氣啦。”皎兒答應著往門口走,還不忘囑咐他不要生氣。

  皎兒一走,露兒就往坐榻前緊走了兩步,壓低了聲音道:“主子,禦膳房這幫人平日裏就憊懶得很,有好處的事跑得比誰都快,沒好處的事躲得比誰都遠,主子以後想吃個什麽,指望他們,多半是不中用的。”

  薛愷悅點頭,露兒這話與他想到一起去了。他眼下懷孕不足三個月,雖然已經過了孕吐期,但想要吃什麽就一定要吃到嘴裏的階段卻遠未結束,若是日後每回吃東西都這麽難,那這日子著實有些難過。而況,等孩子出生了,每日裏要弄嬰兒餐,嬰兒一日要吃上好幾頓,若是禦膳房稍微怠慢些,嬰兒怕是就要餓著了。他不能及時吃到東西,頂多就是煩躁些,還不礙大局,嬰兒餓得厲害了,就可能餓出毛病來。為人母父,是決不能夠讓嬰兒餓著的。

  思量到此處,他便對露兒道:“你下午去趟內侍省,跟尚食局的官說,本宮想要弄個小廚房,讓她把本宮的月度銀子撥一部分過來。”

  露兒聽了,十分驚訝地看著他,話都說不利索了:“主子,您,您怎麽忽然間這麽硬氣?”

  這就叫硬氣了?難道他在露兒眼中是個拿針錐紮不出一句話的窩囊人?他上回忍了禦膳房的做法,不過是雨災關頭他要顧全大局,這回太平無事,他沒必要忍耐不說,他要弄個小廚房的要求也是合情合理的。

  當下從容一笑:“本宮這殿裏從前是有小廚房的,後來本宮出外帶兵,辰兒養在了皇後膝下,這小廚房才停設的。眼下不過是重新啟用,你去把咱們殿裏的人全都叫過來,本宮點點兵。”

  那露兒眨巴眨巴眼睛:“主子,您點兵做什麽?這又不是打仗。”

  “得先定個廚郎。這雖不是打仗,卻跟打仗是一個理兒,未打之前先定下帶兵的人,後麵的事情才省力氣。”譬如當初明帝把統禦男兵的事交給了他,後麵怎麽訓練怎麽管理,就都是他的事了,明帝隻需讓人把糧草器械供應充足,其餘一概不用費心的。

  露兒聽了卻有自己的看法:“就定個廚郎,用得著點兵嗎?以奴才看呀,這事您就交給涵兒,保準給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涵兒?薛愷悅想到涵兒那粗體大膀的長相,暗道這涵兒會不會做菜他不知道,但最起碼有膀子力氣。

  起了弄小廚房的念頭,薛愷悅說幹就幹,用過了午膳他就帶著露兒和涵兒去跨院中原來用做廚房的三間東屋裏麵查看。

  這三間東屋最南邊的一間便是原來的灶台所在,灶台和風箱上雖然落滿了灰塵,但是清理一下還能夠繼續使用。北邊兩間這兩年已經改做雜物房了,薛愷悅讓露兒拿鑰匙開了窗戶邊上碗櫥的鎖,把裏麵的東西拿了出來。

  裏麵的東西都還齊全,鍋鏟碗筷全都用細綢包得嚴嚴實實的,案板、擦子、濾勺、蒜臼、籠屜、箅子看上去也都能夠湊合用,估計就算是有要新添的,也費不了多少銀子。他便吩咐涵兒道:“下午帶人把這些全都洗涮幹淨,爭取後天就能做飯。”

  涵兒點頭答應,眼珠掃了下院子,提醒他道:“主子,咱們還沒木柴。”

  木柴好辦,隻要小廚房開始燒菜,他就可以派人去內侍省要木柴,所以當務之急還是讓露兒去內侍省知會一聲。

  薛愷悅原本以為他的要求極其正當,並且不是什麽大事,尚食局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哪知露兒去了半天方才回來,臉色比皎兒第二趟從禦膳房回來時還要難看,把他嚇了一跳,連忙問道:“怎麽了?尚食局怎麽說?”

  “那尚食局的官說,聖上不在京裏,這樣的事她們不敢貿然答應,她讓奴才在那裏等著她,她去請示她的上司沈大人。奴才等了好大一會兒,那尚食局的官才同著沈大人一起回來了,那沈大人跟奴才講,主子眼下懷著鳳胎,事事都需謹慎,另設小廚房的事,她也不敢做主,請主子耐心等上一兩日,容她請示了江相,再回複主子。”

  薛愷悅聽了簡直是又好氣又好笑,人人殿裏都有小廚房,他殿裏原本也有,如今隻不過要恢複起來,就這麽難辦?還說什麽請示了江相再回複他,既然是要找江澄批準,他何必要等她沈名菡請示?他自己找說不定速度還快些。

  “你去趟麗雲殿,跟那邊的小侍說,我有事找景卿,請他們主子晚膳後到這邊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