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心之歸宿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15      字數:23502
  我和封崢的四弟商量過後,將封崢葬在了他的祖父身邊,希望他在九泉之下能有親人相伴,不再寂寞。

  新墳雖然整潔氣派,可到底有點冷清。我將院子那株盆栽的海棠移到了封崢的墳邊。

  喪事辦完,恰好是花開正好的時節。一樹粉紅嬌妍的海棠在墳邊靜靜開放,春雨裏,風吹花落,景色頗有幾分綺麗。

  我用手指細細描繪著墓碑上封崢的名字,低聲說:“封崢,我們兩個總是錯過,現在更是陰陽相隔,再也見不了了。這株海棠,就代替我在這裏陪伴著你吧。你以前對我說,要我不要錯過幸福。所以,我決定離開這裏,回南海去。怎麽道歉彌補都好,讓二師兄原諒我的任性。你若在天有靈,請祝福我吧。”

  我俯身磕頭。

  微風過,飄零的海棠花瓣落了我一頭一臉。就仿佛還在北國邊城的那個小院子裏一樣,我在花樹下抬頭微笑,封崢依舊含情脈脈地凝望著我。

  我歸心似箭。封崢的頭七一過,我便起航回南海。

  現在正是禁漁期,船隻都閑置在港口,去南海的客船要到下個月才出港。好在趙淩家有私船,可以專程送我去離島。

  半年之後再度站在甲板上,感覺著腳下傳來的搖晃,熟悉的情懷湧上心頭。

  白帆升了起來,船破浪而行。帶著潮氣的海風吹拂著我的頭發,海鳥歡鳴著掠過海麵朝著遠方飛去。

  我堆積了一整個冬季的陰鬱,也被溫暖的海風吹散。

  順風順流,我們從曲江到南海隻用了七天的時間。逐漸可以看到零散的島嶼,來往漁船上,漁民都穿著我熟悉的當地服裝。又走了一日多,離島終於出現在了海平麵上。

  船剛靠岸,我就迫不及待地手一撐,跳到了碼頭上。

  “陸姑娘,”船長朝我揮手,“小的們趕著回去複命,就不多送了。姑娘您有空也常回來看看我們夫人。”

  “一路辛苦啦。”我接過丟下來的包裹,擺了擺手,扭頭就朝著夏家的方向跑去。

  離島的春天,美麗得完全超出我的想象。昔日結滿瓜果的田裏現在開滿了花,田坎上,道路邊,山坡上,也全綻放著成片的鮮花。這裏姹紫嫣紅,嬌嫩妖嬈,迎著暖風和日光。連空氣裏都飄著濃鬱的芳香。

  夏家的宅院被這片花海包圍著,背後就是一片碧海藍天。

  “這不是......六姑娘?”守門的家丁認得我,見到我來了,驚訝得叫起來。

  許久沒聽到過的稱呼,真是倍感親切。

  我愉快問道:“我不在的這段日子,大家都還好吧?”

  “都很好!”門衛興奮道,“當家的帶領咱們打贏了勝仗,皇帝賜了好多東西來啊!”

  “就是啊!”另一個門衛也高聲道,“這下咱們南海夏家可以和北海船王起名了!”

  我聽他們已經用更為親切崇敬的稱謂來稱呼夏庭秋,心中大喜。可見剿匪一戰,夏庭秋果真在夏家豎立了家主的威信。

  “你們當家的還好嗎?打仗的時候沒有受傷吧?”

  “當家的一切安好。打仗的時候,慧意姑娘一直在他身邊照顧著,六姑娘你放心......”同伴突然推了一把,打斷了這句話。

  我好奇,“怎麽了?”

  “沒什麽!”矮個子的那個門衛抓著後腦打哈哈,“六姑娘這次走親戚,一去就這麽久,當家的肯定也很想念你呀。小的這就去通報當家的,說六姑娘回來了。”

  “不用麻煩了。”我興衝衝往裏走,“我自己去見他,也好給他一個......”

  門衛伸出來的手打斷了我的話。

  “六姑娘......請您不要介意。不過海站才結束,宅子還在戒嚴中,小的不敢未通報就放人進屋。還請姑娘稍等片刻!”

  不待我說話,門衛匆匆奔進了宅子裏。

  我愣愣地站在門口,半晌反應過來,問另外一個門衛:“家裏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大大咧咧的家丁忽然抓耳撓腮,顯得十分為難,“其實也沒什麽事......就是,當家的要成親了。”

  我覺得一盆冷水從頭潑下,頓時打了一個激靈。

  “什麽?”

  “六姑娘不知道?小的還以為這消息早就傳遍四海了呢。畢竟以咱們當家的如今的威望,要娶夫人,那可是四方來賀啊。船王都親自帶著人來祝賀啦!我們的新夫人呀,就是—”

  “夠了!”一聲嚴厲的叱喝響起。夏家總管寧伯帶著人從門裏邁了出來。

  “家主三令五申不得張揚,你還在門口說個沒完,規矩都學到哪裏去了?”

  “小的知錯了!”門衛嚇得趕緊退到一旁。

  寧伯轉過身來,笑容和藹地衝我拱手,“六姑娘可終於回來了。真是巧,正趕上了當家的喜事。快請進來吧,家主見了你肯定高興。”

  我茫然地點了點頭,邁進了大門。

  宅子裏的人比往日要多出許多,很多陌生麵孔。家丁正忙碌地搬著花草,裝飾庭院。我看到到處都懸掛起了喜氣洋洋的紅綢布,廳堂的柱子和牆壁也全都粉刷一新。這個架勢,擺明了是要舉辦婚禮。

  我一路走下去,心裏越來越慌。

  沿途的家丁見了我,都一臉驚訝,好像我是從棺材裏跳出來似的。

  “寧伯,”我不安地問,“我師兄怎麽突然要成親?”

  寧伯笑眯眯道:“男大當婚,天經地義的事嘛。家裏長輩也催促了許久,家主便順水推舟地同意了。”

  “可也太突然了。”

  “六姑娘回鄉探親也有小半年了。這段時間家裏發生了許多事,你不清楚,也不奇怪。回頭等見了家主,就由他來跟你解釋吧。”

  “那麽,師兄他要娶——”

  “阿雨?”

  熟悉的嗓音。我猛地扭過頭去,隻見夏庭秋正站在畫堂的台階上,背著手,遙望著我。

  清俊的容貌比起數個月前,明顯多了幾分成熟。戰場磨練出來的穩重也全都刻畫在了他的眉眼之中。可微微仰起的下巴,驚訝中帶著冷淡的神情,卻透露出來明顯的冷漠。

  我快要到嘴邊的呼喚生生打住了。

  “師兄......”

  夏庭秋步履從容地走下台階,臉上一片淡定之色。

  “之前大嫂給我來信,說封崢已經去世了。我還以為你會回山裏看師父呢。”

  明顯冷漠於往常的語氣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我是......惦記著你,所以過來看看。然後再去看望師父。”

  “也好。”夏庭秋走到了我的麵前,低頭看著我,嘴角帶著生疏的笑意,“我就要娶親了。你喝了喜酒再走吧。”

  我呆呆站著,已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了。

  他是,真的要成親了?

  “你怎麽......什麽時候的事?”

  “吉日就在三日後,你也趕了個巧。”夏庭秋回頭看了一眼,“對了,也讓你見見你未來的二嫂。說起來,你們也很熟呢。慧意——”

  我渾身一震。

  於慧意從畫堂裏款款走了出來。她美豔依舊,比起當初分別時,還多了幾分成熟嬌媚。。

  “呀!這不是六姐姐嗎?我就說剛才怎麽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你探親回來啦!”

  慧意還和往日一般,熱情地撲了過來。我身子一僵,躲避不及,被她一把抱住。

  “姐姐不在的這些日子,我可想你了。庭秋哥同你說了我們的親事了?這下可好了,你可以喝上我的喜酒啦!庭秋哥,你說是不是呀?”

  “我也說她回來得湊巧呢。”夏庭秋溫柔地對她笑,“你們姊妹倆見麵肯定有很多話說,我不打攪你們了。我也有公事要辦。”

  “師兄......”我盯著夏庭秋,欲言又止。

  夏庭秋垂著眼簾避開我的目光,轉過身帶著兩個家臣揚長而去,隻留給我一個決絕的背影。

  他的這個背影和當初在刀光劍影中離去的那個背影重合在一起,一下就將我帶回到了那個寒冷的冬夜。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

  “六姐,”慧意挽著我的手,“別管庭秋哥了。海戰才結束不久,新航路剛開通,他有好多事要忙。你快來看看我的喜服,今天剛送來的!”

  紅豔豔的新娘喜服刺痛了我的雙眼。沉浸在喜悅裏的慧意絲毫沒有在意我的失態,依舊拉著我滔滔不絕地講述著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

  夏庭秋一戰成名,夏家名震四海,聲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和於家的聯姻一直是家裏長輩所期許的,這本親事也讓有些鬆散的南海勢力再度緊密結合起來。才子佳人,天作之合,這是一樁再完美不過的婚事。

  慧意毫不掩飾她的幸福:“雖然有家裏長輩的意思,不過當庭秋哥親口問我是否願意嫁給他時,我高興得都快不能呼吸了。六姐姐,你能想象嗎?”

  我訥訥無言。

  我還真的不能想象。

  慧意也根本就不在意我的答複,“要知道庭秋哥去和皇帝密探回來,心情就十分不好,特別容易發火。想必是受了皇帝不少氣吧,弄得打仗的時候也有些暴躁。好在海戰勝利了,他又說要娶我。現在的庭秋哥,可溫柔了。我從來沒見他像現在......”

  慧意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而我的耳朵漸漸聽不到任何聲音。

  等到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我才聽見裏心在滴血。嘀嗒,嘀嗒,一滴一滴,漸漸匯成細流落下。

  我以為我已經堅強到不會受傷了。卻沒想到會在最不設防的部位挨上了這麽一刀,痛得渾身抽搐。

  封崢,你要我抓住幸福,我便去抓了。可是我這人笨得很,動作又慢。這次,怕是又讓它從指間溜走了。

  怎麽樣沐浴更衣,怎麽樣用了晚飯,我都不大清楚了。整個人渾渾噩噩的,也不知道有多失態。

  “六姐姐一路辛苦了,今晚就好好休息吧。”慧意放下茶杯,“庭秋哥大概還在辦公吧。明天良玉和錦宏哥也會過來。我們幾個好好聚一回吧!”

  不待我回應,慧意帶著滿足的笑容,輕快地像一隻蝴蝶一樣翩然離去。

  我在她走了好久,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頭腦四肢漸漸活絡。到這個時候,我才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

  我興致勃勃地跑回來,結果卻是撞上人家要拜堂成親。

  尷尬不尷尬?

  鬱悶不鬱悶?

  我一刻都呆不下去,立刻進屋開始收拾行禮。

  心裏窩火得很。你夏庭秋愛娶誰娶誰,愛娶幾個娶幾個。我又不是離了你就活不了,幹嗎留下來看你臉色?

  可是收拾東西的手又不受控製地停了下來。

  小事糊塗,這種大事,我還是知道不能意氣用事。

  心裏不明白,就要問清楚。

  我丟下手裏的衣服,氣勢洶洶地衝了出去。

  寧伯恰好路過,被我攔住,“師兄在哪裏?”

  旁邊的小廝一臉驚悚,寧伯到底薑是老的辣,從容不驚地朝東邊指,“家主還在書房辦公。”

  我提著一口氣,直衝衝地走到書房門前,嘩地推開了門。

  夏庭秋不知道正在偷吃什麽東西,我破門而入,他受驚嚇嗆住了,咳得撕心裂肺。

  我黑著臉把身後的門踢上,一步一步朝他走過去。

  夏庭秋一抹嘴跳起來,挺胸伸手道:“冷靜,冷靜!”

  “你哪裏看出我不冷靜了?”我眉毛豎起來。

  夏庭秋把包零食的油紙揉成一團,朝身後一扔,對我笑起來,“師妹有什麽事嗎?”

  我單刀直入,問:“這門親事,你是認真的?”

  夏庭秋撇了撇嘴,嬉皮笑臉的表情隱去。他垂下目光,“兩家聯姻,勢在必得。”

  我又恨又怒,心痛如刀絞,“我以為我們一直心意相通的。”

  “可你心裏始終有封崢。”

  “他都已經死了!”我叫起來。

  “那又如何?”夏庭秋漠然地望著我,“活人更是爭不過死人。他活著我還能和他一爭高下,現在他死了,就在你心裏成了永恒。你心裏永遠有一座他的墓,又給我留了什麽立足之地嗎?”

  “你這簡直是強詞奪理。”我氣結,拍案道,“我的心意,我自己最清楚。你不要在那裏想當然爾地自說自話,還以為自己多了解我。”

  “那你什麽心意?”夏庭秋輕蔑地問。

  我收回了手,挺直腰杆,直視他的雙眼,“我喜歡你,師兄。我是喜歡過封崢。但這四年來,我心裏隻有你。”

  夏庭秋一言不發地回望著我,眼裏映著跳耀的燭光。

  我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我不是沒有心的人。你怎麽對我,我都清清楚楚。若是沒有你,我現在就根本不會站在這裏。我怕是真的要躺在蕭政給我建的那墳裏了......”

  “報恩的感情,我不要!”夏庭秋生硬地說。

  “不是報恩!”我氣得跳腳,“什麽樣的感情,我分得很清楚。我不聰明,但也不是白癡!思念一個人的心情,喜歡一個人的心情,也不是第一次。我知道我對你是報著什麽樣的感情。不論你信還是不信!”

  夏庭秋閉上眼睛,過了片刻才慢慢睜開,眼裏迷亂的情緒已經平息下來。

  “雨兒,你這話說晚了。”

  這句話就像一把尖刀,在我心口挖了一個碗口大的傷。

  我顫抖著,輕聲問:“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喜帖已發,親友都陸續到達,消息更是早就傳遍了江湖。我是一家之主,不能失信於人。”

  “你滿口說的都是這場婚事。而我想知道的是你對我的心意!”我上前一步,拽住了夏庭秋的衣襟,“我以前一直自信滿滿的,因為我相信你也喜歡我的。可是現在呢?你說啊!”

  夏庭秋抬眼漠然地看著我,“雨兒,你就是太自信了。”

  我的手一鬆,夏庭秋往後退了半步。

  “你理所當然地享受著我對你的關心照顧,理所當然地揮霍著我的感情。你應該知道,再多的感情,也有用盡的一天。”

  我身上一陣一陣發冷,“師兄......”

  “我已經厭倦了。”夏庭秋側身望向窗外,“總是看著背影,總是等著你回頭。陸棠雨,你這個人,沒心沒肺,反複無常。一下吊我在天上,一下又把我拋在地裏。我受夠了。我們還是,好聚好散吧。”

  我仿佛被人當頭打了一棒,張著嘴,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我到底有十多年的交情,這些話我本不想和你說的。隻是你實在是需要有人幫你點通。”夏庭秋低頭歎了一聲,“後天我就要大婚了。你是我同門師妹,我希望能喝到你敬的酒。我知道你想走,可以等到婚禮後嗎?”

  “你......”我苦笑起來,目光逐漸模糊,“你比我殘忍多了。”

  我猛地轉身,奪門而出。

  海島的夜晚,漫天繁星,空氣裏漂浮著濃鬱的花香。

  我盲目地走到後花園裏,站住了,低頭垂淚。

  夜風見涼。

  渾身的溫度,都像留在了剛才的書房裏。

  耳朵裏聽到嘩啦啦的碎裂聲,摔金裂玉一般。

  胸口的傷口撕扯得好痛。

  我一跺腳,從側門出了夏府,熟門熟路地找到了海邊的夜市。賣燒烤的酒鋪還開著門,我走進去一屁股坐下,叫來一壇當地人自己釀的果酒,大口喝起來。

  別說借酒消愁太俗氣,可它管用。這果酒喝著甜,卻醉人。幾碗下肚,我就覺得身上的疼痛減輕了許多。

  “封崢......”我抱著酒壇呢喃,“你說我現在該怎麽辦?”

  “啊,找到了!”

  一張熟悉的麵孔冒了出來。

  “迦夜......王爺?”

  迦夜一身寬鬆的長袍,姿態瀟灑一如當年北梁國師打扮。俊美的臉上帶著令人懷念的狂放倨傲的神情,笑起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原來跑到這裏來喝酒了呀,讓我好找!”迦夜在我旁邊坐下,張口又叫了兩壇酒。

  “好久不見,王爺還是這麽精神呀。”我打了個嗝,笑嗬嗬道。

  目光無意間落在領口處露出來的地方,吃了一驚。那裏橫著一道猙獰的傷疤。

  “這是怎麽搞的?”

  “打仗的時候刀劍無眼,受點傷不可避免。”迦夜滿不在乎,“晚飯的時候聽說你回來了,想問問夏庭秋,他臉色卻難看得好像仇敵上門似的。看你這身白衣素服的,封崢是真的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怎麽覺得封崢上了夏庭秋的身。姓夏的現在這陰陽怪氣的樣子,真和當年的封崢如出一轍。”

  “請您不要拿亡者開玩笑好不好!”我叫了起來,“封崢的頭七才過,你說這話未免太欠考慮了。”

  迦夜冷哼一聲,咕咚幾口灌下一碗酒。

  “果真,還是說不得封崢的半點壞話。既然如此,你回來做什麽?繼續守著他的墳多好?”

  我真的有點動怒了,別過臉去不理他。

  “生氣了?”迦夜嗬嗬笑道,“今天姓夏的給你冷臉,你就借酒消愁。我說了你的封崢幾句閑話,你又火冒三丈。我說,心裏那麽大一點地方,你怎麽裝得下兩個人?”

  “一個大老爺們,怎麽那麽八卦?”我語氣也衝得很,“封崢都死了,你就留點口德吧。他在世的時候,對你也尊敬有加,沒有冒犯過你。”

  迦夜的嘴角扯了扯,“夏庭秋要成親了,你很難過吧?”

  心事被人一語點破。我蔫了下去,低下頭。

  “師兄說,我這人沒心沒肺,反複無常。他沒耐心繼續等我了。”我拍著桌子,大笑起來,“你說可笑不可笑。我好不容易了結了過去那一堆烏七八糟的破事,還仁至義盡地給青梅竹馬送了終。然後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就是想和他繼續生活。結果,他說他厭煩了。他厭煩了!”

  “他不要你就算了。”迦夜往我的碗裏倒滿了酒,“喂,棠雨,想開點,天下又不是隻有他一個男人。你想不想跟我回北海天欽島?”

  我一臉茫然,“您在說什麽?”

  迦夜笑得都有點猥瑣的臉湊了過來,“我說,夏庭秋不要你,我要你。跟我回天欽島,做我王妃吧!”

  我默默盯著他看了片刻。雖然腦子已經有點糊塗了,可是這個問題我還是很清醒的。我挪了挪屁股,和他拉開距離。

  “王爺閑得無聊,尋我開心是嗎?”我冷眼看著他,“您這沒頭沒尾地冒出這句話,我理解不了,隻有當您是眼紅我師兄娶老婆,自己也想湊熱鬧了。不過我勸你,終身大事不要兒戲,考慮清楚了再開口,免得後悔一輩子。”

  “你不開口,不也後悔一輩子了嗎?”迦夜的回敬也毫不留情。

  舊傷新傷被戳中,痛徹心扉。

  “你當於慧意是真心歡迎你回來?”迦夜火上澆油,“她私下和人說你虛偽又貪慕虛榮,說你身份低賤妄想飛上枝頭。說有她在,連個妾的名分都不會給你。老實說,我素來不喜歡這個女人,真不知道我堂弟和夏庭秋看中了她哪點。不過她即將為夏府女主人,她現在不發作你,不表示將來不。你覺得你將來在夏家還有立足之地?”

  我怒道:“別人怎麽看我,我心裏有數,不用你在這裏添油加醋。我即便離開夏家,也有家回,不會去你那裏做流浪狗!”

  迦夜眉頭緊緊擰了一下,忽然舒展開。他仰頭大笑起來。

  “王爺?”

  “棠雨,你還是那麽固執呀。”迦夜收了笑,“我刺激一下你,不過想讓你早點想明白罷了。夏家不是久留之地,而我,不論你信不信,是真心想照顧你的。”

  “師兄留我喝喜酒。婚禮一過,我就回去找師父!”我板著臉,“大不了這輩子橫下心做道姑。不嫁人又死不了!”

  “還是那麽要強。”迦夜搖了搖頭,仰頭幹盡了碗裏的酒,抱著沒喝完的酒壇站起來。

  “你身子也不是很好,酒少喝點吧。”迦夜背過身,擺了擺手,“你現在再病,你師兄可不會再冒著生命危險衝禦駕給你送藥咯。”

  “你說什麽?”我驚叫起來。

  迦夜不答,揚長而去。

  清涼的海風吹得我頭腦漸漸清醒過來。

  已經不是可以任性的年紀了。也沒有那個縱容我任性的人守候在我身邊了。

  我吹了一陣海風,悄悄回了夏府。沒有驚動侍候的丫鬟,我自己打來水,洗去了臉上的淚水和酒漬,然後倒頭睡下。

  酒勁上來,竟然一宿好眠。

  次日一早,慧意就笑意盈盈地來找我,給我帶來了早飯和許多置換的衣物。我看著她親切和善的笑容,再回想起昨晚迦夜的話,背脊不由有點發冷。

  我早知道慧意這個女孩子很有心機,又極會做人。隻是以前和她並無利益或感情糾紛,於是沒放在心上。現在切身的矛盾就橫在我和她之間,再不容我忽視了。

  早飯剛過,林錦宏和良玉兄妹倆就來了。

  林錦宏比去年黑了一圈,也結實了不少,一臉清爽。良玉倒是消瘦了些。

  慧意呼奴使婢地招待我們,已是一副夏家女主人的派頭。

  良玉對著慧意依舊很冷淡,倒是轉頭朝我溫和一笑,“六姐姐這次回來要住多久?”

  一提起這個話題,我就難受,“怎麽也得等到婚禮過後吧。”

  “六姐姐以後得常住這裏了!”慧意立刻嚷起來,“等成親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六姐姐還能去哪裏?”

  林錦宏插口道:“婚後就得改口了吧?六姑娘得叫你二嫂了。”

  慧意嬌羞道:“錦宏哥真是太討厭了。”

  我臉上發燙,身上卻發冷,如坐針氈,相當不自在。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尷尬,良玉咳了一聲。林錦宏明白過來,趕緊錯開了話題,同慧意討論起了婚禮細節。

  趁著他們兩人交談的空檔,良玉走來在我身邊坐下。

  我感激地朝她微笑,“聽說海戰時你也辛苦了,難怪瘦了不少。”

  “六姐臉色也不好。”良玉有些靦腆地笑了一下,“我倒沒想到你一走就半年。你錯過了好多事呢。”

  她的視線往慧意那邊掃了一下。

  我不由訕笑,“很多事都意料不到呀。”

  良玉顰眉,沉默片刻,輕聲說:“你就和我當年一樣。”

  我愣了一下,“當初的事,我聽慧意說過。”

  良玉的嘴角勾出一個譏諷的弧度,“讓我猜猜她怎麽說的。是不是她全無過錯,都是那個迦思遠見異思遷,還連累她遭受詬病?”

  我尷尬地笑了兩聲。

  良玉冷笑,“我親眼見她同思遠調笑,問,她和我哪個才是解語花。我站在假山背後,他們不知道。”

  “你怎麽當時不說出來?”

  “我窮好心呀。”良玉自嘲,“老船王不同意她嫁過去,我要再說出來,她的名聲就徹底毀了。她是我表妹,我寧願自己委屈,也不想害她。可沒想事後看來,她壓根不知悔改!六姐,我當初要是提醒過你,如今也不會......”

  “和你沒關係。”我說,“我自己心明如鏡。”

  良玉搖了搖頭,“六姐雖然明白,卻太善良,沒有防人之心。不然今日,也不會讓她再次有機可乘了。”

  我默默無語。

  良玉冷笑道:“我早料到她會故態複萌,隻是沒想會把主意打到庭秋哥身上。你和庭秋哥當初好得親密無間,沒人能插進去。可沒料到你竟然會離開那麽長一段時間。”

  “事情太複雜了,一時也說不清楚。”我咬了咬唇。

  良玉又看了一眼正同林錦宏說得眉飛色舞的慧意,向我側頭低語:“這場仗之所以打得特別艱難,聽說是出了內鬼。”

  我驚訝地抬眼看她。

  良玉繼續說:“作戰計劃被出賣,船王的旗艦一度被敵軍包圍,差點就全軍覆沒。幸好庭秋哥及時帶兵去援救。”

  我隨即回想起昨日看到的迦夜鎖骨上的傷疤,“那後來查出來了嗎?”

  良玉搖頭,“總之,有人要置船王於死地,是再明顯不過了。所以最近各家氣氛還是很緊張。你現在看到的和樂融融,也不過是大家借著這場婚事裝出來的樣子罷了。庭秋哥娶慧意,也不過是聽從長輩的意思。我相信他心裏還是有你的。”

  說著,良玉歎了口氣,“六姐若能早些回來就好了。”

  我苦笑著別過頭去,“我這輩子,太多如果了。”

  到了晌午,夏庭秋派了家丁過來請我們一起過去吃午飯。因為來了客人,我心裏再是別扭,也硬著頭皮一起過去作陪。

  午宴設在花園涼亭裏。我老遠就看到迦夜正在和夏庭秋說話。

  也不知道說到什麽事,夏庭秋笑得幾分狡黠,眼睛彎彎的,正是那副我最熟悉的狐狸樣。

  “阿雨來啦。”迦夜先看到我。

  夏庭秋臉上的笑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間,像是被一張無形的手一把抹去,換上了生疏的表情。

  我又是失望又是埋怨,黯然傷神霎時轉為火冒三丈。於是也丟給他一記白眼,把頭扭開了。

  迦夜冷不丁地笑了兩聲。我想起他昨夜說的渾話,也對他補了一個白眼。

  思遠公子是個清俊的白麵小生,一身華服,站在人群裏十分紮眼。他顯然十分畏懼迦夜,同他說話一直躬著身子,態度恭敬。

  迦夜似乎對思遠帶了那麽多自家的家兵來離島有些不滿,教訓起人來,也完全一副家長的派頭,隻拿思遠當個孩子般。思遠漸漸有些不耐煩起來。

  “好啦,好啦!”夏庭秋笑著打岔道:“王爺也別太認真了。來者是客,我們夏家又不是招待不起。你我倆年少時不是照樣喜歡擺排場,不用回過頭來責備晚輩了。”

  慧意這時笑盈盈地走過去,插話道:“就是啊,王爺。我已經吩咐寧伯把那些人安置在側院了。您不用擔心。”

  迦思遠和慧意的目光對上,又不約而同地轉開。慧意翩翩然走到夏庭秋身邊站著。恰好這時良玉也從屏風後走了過來,同迦思遠迎麵撞上。兩人俱是一怔。良玉回過神來,冷若冰霜地瞪了迦思遠一眼,徑直走開。迦思遠慌了片刻,低下頭。

  這頓飯自然是吃得難以下咽。眾人各懷所思,氣氛詭異微妙。

  夏庭秋大概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直談笑風生,和迦夜彼此敬酒。慧意在旁邊為他夾菜添酒,極盡賢惠之能事。

  飯後茶端上來後,夏庭秋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思遠小弟還是第一次來離島吧。這裏正是花季,景色很好,我讓慧意帶你四處遊玩一下如何?”

  “謝夏大哥!”迦思遠興奮得滿臉發光。

  夏庭秋笑眯眯地抿著茶,親切得就像他是迦思遠的親哥似的。

  吃完了飯,慧意帶著心花怒放的迦思遠出門了。良玉等他們一走,也拉著林錦宏告辭。想必這頓飯,她也吃得十分鬱卒。

  涼亭裏一時隻剩我和夏庭秋。

  夏庭秋轉眼過來,和我的視線不期而遇。

  溫潤清澈的目光,還和記憶裏的那雙眼睛一模一樣。人卻已經麵目全非了。

  我不自在地扭開臉。

  “還生氣呢?”夏庭秋走了過來,笑得雲淡風輕的,“我們十多年的交情了,你不會因為這個就再不理我了吧?”

  婚姻感情大事被他這樣輕描淡寫,我一時氣得啼笑皆非。

  “我這人死心眼,一旦認準了,就很難改。不像某些人。轉身就可以走開。”

  “別說這些孩子氣的話了。”夏庭秋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個使性子的孩子,“我們一起經曆過那麽多事,這段經曆,是別人無法替代的。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你這算是在安慰我嗎?”我氣不打一處來,“我不要你的同情。”

  “雨兒。”夏庭秋喚住我,“當初皇帝在曲江受叛軍圍困之窘態,我是絕對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在我身上的。”

  我莫名其妙地看他。夏庭秋不再多說,轉身離去。

  現在夏府裏張燈結彩,等著明日迎娶新夫人。我看著心裏添堵,不想回去,便出了夏府,在沙灘上一直坐到月上中天。

  孩子們正在沙灘上放煙火。小小的火光衝到半空中,散開成橙黃色的花朵。孩子們歡樂的笑聲更加襯托得我孤零寥落。

  我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山背後那處隱蔽的石灘。以前夏庭秋帶我來過這裏。背著喝得醉醺醺的我,披星戴月,踩著細沙,走到這裏。我在他背上唱著小時候的歌,鼻子聞著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熟悉讓人安心的氣息。

  我那時候怎麽就沒有把心裏的話對他說呢?

  悔得腸子都青了。

  天方亮,我就被禮炮聲驚醒過來。

  這麽一天終於來臨了。我真不知道前輩子是造了什麽孽,如今要親眼看著我愛的男人娶別人為妻。

  夏家賓客臨門,禮樂響亮。不但遠近世家親友都上門來道賀,朝廷也派了官員送來賀禮。夏庭秋親民,普通百姓路過也進門來喝一杯酒,道一聲恭喜。

  我作為夏庭秋師門代表,坐的是上座。夏家人總免不了對客人介紹我,我得一直端著笑臉同他們行禮寒暄。

  客套詞也是千篇一律。

  六姑娘見師兄新婚大喜,想必也十分開心吧。

  當然,師兄終於成家,以後有人照料,家師也終於放心了。

  幾番下來,雖然熱鬧,也覺得無聊。

  夏庭秋一身裁剪得體的大紅喜袍,身長玉立,容貌俊美,神采飛揚,笑得都有點憨傻了。

  我不耐煩應酬,幹脆找了個角落躲起來,一邊吃花生米一邊喝酒。

  迦夜不知生得什麽狗鼻子,那麽靈,又把我給找到了。他一來就奪了我的酒杯,往我手裏塞了一杯茶。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嘀咕。

  “保留點體力嘛。”迦夜又笑嘻嘻地跑走了。他今日是貴客,應酬也不少。

  按照當地習俗,院子裏擺了兩百多桌的流水席,此刻席上觥籌交錯。新娘還未到,客人都已經吃得紅光滿麵了。

  迦思遠端著酒杯走到夏庭秋麵前,紅著眼道:“夏大哥,今日是你大喜之日,小弟敬你一杯。”

  “思遠你也有婚約在身,什麽時候辦喜事,可不要忘了請我喝上一杯呀。”夏庭秋接過遞來的酒杯,同迦思遠碰了一下,仰頭一飲而盡。

  迦思遠又轉頭對迦夜道:“堂兄,小弟不才,讓堂兄操心了。小弟還要敬堂兄一杯。”

  迦夜也和自己的堂弟碰杯喝了酒。

  吉時到,禮炮轟鳴。

  新娘子過關斬將地從外麵進來。夏庭秋看著新娘,春風滿麵,連我站在他身旁都一無所知。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然後送入洞房。

  夏庭秋牽著新媳婦的手,喜氣洋洋地回後堂。

  我擱下酒杯,站起來朝著夏庭秋走過去。然後猛地一把拔出佩刀,刺了過去。

  鏘——

  兩把短刀相擊,震得我虎口發麻。

  眼前迦思遠的臉上寫滿了驚愕,“你怎麽——”

  碗碟破碎的聲音轉瞬掩蓋了他後半句話。原本和樂融融地吃菜喝酒的食客掀桌暴起,幾十個壯年男子抽刀就朝著夏家家丁和迦夜的護衛砍去。可我方也早有準備,拔刀相向。一時間大堂之內一片刀光劍影,喜慶的氣氛轉眼就被廝殺聲衝散。

  夏庭秋一把將還蒙著蓋頭的新娘推到婢女手裏,轉身接住家丁拋過來的佩劍。

  迦思遠格開我的刀,再度撲向依舊穩坐在桌邊的迦夜。迦夜的侍衛迎麵而上,同他纏鬥在一起。

  數個刺客砍倒侍衛,殺向夏庭秋。夏庭秋提劍抵擋,出手卻稍顯無力。

  眼見一人刺向他的後背,他防備不及,我衝過去橫刀為他擋下。

  “六姐姐!”夏庭秋低呼,聲音陌生。

  “回頭再謝!”我揮刀而下,鮮血四濺,一個刺客慘叫一聲倒下。

  迦思遠猛地轉頭,厲聲道:“你是誰?”

  “夏庭秋”不答,專心對敵。他方才喝了迦思遠敬的酒,此刻動作遲緩,顯然那酒有問題。我一邊幫著他,一邊和他往後堂退去。

  大堂內的局勢瞬息萬變。兩方人馬已經殺成了一片。

  迦夜依舊端坐不動,從容淡定,他的侍衛身手不凡,麵對眾多刺客的包圍,依舊對付得遊刃有餘。

  迦思遠雙目赤紅,簡直變了一個人。

  “為什麽?我明明......”

  “我們既然能有所防備,難道就不會提防著你下藥嗎?”迦夜冷冷一笑,拍案而起。

  我還沒看清他的動作,包圍著他的數名刺客就呼啦啦地飛了出去。

  老實說,我早知道他功夫好,可以前從沒見他正經出手。如今大開眼界,驚為天人。

  迦夜抽出纏腰的軟劍,舞得水泄不通,眨眼就將迦思遠逼到了角落。

  走神之際,一個黑影朝我撲來。我倉促躲閃,不料這人武功遠在我之上,我退了又退,手上漸漸失力。下一個回合,刀被打飛,對方手裏的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暗叫不好。

  那人拽著我往外走。剛走兩步,隻聽嗖嗖兩聲,然後是清脆的骨頭斷裂聲傳來。男人慘叫,雙手垂軟下來。

  我飛腿將他踢倒,這才看清救下我的是一枚珊瑚扣和一隻玉簪。那玉簪還深深紮在男人的手臂裏。

  夏庭秋一身青袍,從大堂外麵奔進來。他頭上隻有寶冠,果真沒有發簪。

  大廳的門全部被人從外打開,無數夏家和船王的家丁護衛持刀湧入。暴亂的場麵立刻得到了控製。知道大勢已去的刺客略微抵抗了一下,就放下了武器。

  迦夜輕而易舉地打飛了迦思遠手裏的倒,然後將他一腳踩在地上。

  我站得近,清晰地聽到了迦思遠肋骨斷裂的清脆聲。

  迦思遠慘叫一聲,汗如雨下。迦夜冷漠一笑,仿佛腳下踩的不是自己的堂弟,而是一塊石頭。

  我見慣了迦夜玩世不恭、嬉皮笑臉,頭一次見他這麽冷酷決絕,背脊的寒毛霎時倒立了起來。

  穿著喜袍的“夏庭秋”將臉一抹,揭下了偽裝,露出本來的麵孔。

  這人原來是夏庭秋的一個小堂弟,同他長得有幾分像,易容起來可以以假亂真。迦思遠對夏庭秋不熟,沒有認出來。我卻是和夏庭秋朝夕相處十多年,今日一見他就察覺不對了。

  小堂弟朝我拱手鞠躬,“方才謝六姐相救。”

  我再看那個揭了蓋頭的新娘子,是家裏的一個丫鬟。

  夏庭秋直直朝我走來,拉著我看了看,“傷著了嗎?”

  我揉了揉右手虎口,人還有點發愣,“還......還好。”

  夏庭秋緊握了一下我的手,沒說什麽。

  他走到廳堂中央,揚聲道:“帶進來!”

  人群裏讓出一條道,林錦宏和幾個夏庭秋倚重的家丁壓了七、八個捆得結結實實的人進來。走在最後麵的竟然是慧意。她也被捆著雙手,良玉抓著她,將她拉進來,一把推倒在迦思遠身邊。

  “慧意,你怎麽樣了?”迦思遠被打得鼻青臉腫,動彈不得,卻還惦記著慧意。

  良玉翻白眼,倒是很有分寸地閉著嘴,沒有出言譏諷這對男女幾句。

  慧意穿著大紅的喜服,頭發鬆散。在最初的驚慌過後,她迅速反應過來,也不理睬迦思遠,而是朝著夏庭秋膝行了幾步,喊道:“庭秋哥,我冤枉啊!”

  夏庭秋露出他最常見的溫和中帶著玩味的笑意,問:“你一連幾日在我的茶水裏下散功藥,這是冤枉你了?”

  “我......那是......我不是......”慧意臉色蒼白,結巴了半晌,突然一指迦思遠,“是他威脅我的!”

  “慧意?”迦思遠大驚。

  慧意急忙道:“他說庭秋哥您娶我是為了吞並於家。說如果我不這麽做,就是對我爹不孝。”

  “慧意,你在胡說什麽!”迦思遠大喊。

  “住口!”慧意尖叫道,“我上當受騙,差點就害了庭秋哥。都是你的錯!”

  “夠了!”迦夜低沉渾厚的聲音壓下了他們虛偽的爭吵,“思遠,我隻問你一句。三個月前的海戰,我的行蹤被泄露,戰船被圍困。是不是你幹的?”

  迦思遠一時語塞,神情驚恐。

  “別急著回答。先好好想想。”迦夜抱著手,冷笑著俯視著他,“那時候你是不是就已經和於慧意勾結起來,有意借刀殺人除掉我,好頂替這個王位?”

  不待迦思遠出聲,慧意就搶了先,“王爺,冤枉啊!海戰的事小女一無所知。給庭秋哥下藥的事也是被思遠公子欺騙的!”

  我在旁邊都有點看不下去了。

  這又不是過家家的遊戲。迦夜是什麽人,夏庭秋又是什麽人?他們何等的閱曆和智慧,怎麽可能用這幾句漏洞百出的借口就能打發了。

  我一直當慧意人聰明,不料今日看來,她真是浮淺愚蠢至極。

  迦思遠忽然抽笑了起來。

  “堂兄,你有何立場質問我?這麽多年來,你當我是你弟弟嗎?你目空一切,我在裏眼裏連隻狗都不如。我對你百依百順,可稍有差錯,你就萬般苛責,消減我們這房的份例。我爹才是長子!我才該繼承船王的王位!你要不是因為你娘是北梁國師,你算個什麽東西?”

  迦夜極有耐心地聽迦思遠說完,清清淡淡道:“我是什麽東西?我是家族宗親長輩和家臣推舉出來的王爺。你這才智、能力和氣度,可有一樣及我半分?我告訴你,你不論什麽出身,在我麵前,永遠都是個廢物。”

  他毫不留情地一腳踢過去,迦思遠滾出老遠,抱著肚子吐血。

  “王爺!”我不由低呼一聲,“勝敗已定,還請手下留情。”

  迦夜目光鋒利,帶著嗜血的光芒。他猛地扯開領口,露出那道傷疤,“這一刀,我當時若閃躲得慢點,腦袋早就和脖子分家了。那時候可沒人對我手下留情。”

  夏庭秋走過來擋在我身前,“王爺息怒。思遠公子的事,是你們的家務事,還請回北海處理。若思遠公子在我們離島有什麽閃失,眾口鑠金,我夏庭秋不好對外交代。”

  迦夜悻悻地哼一聲。幾個侍衛們將迦思遠綁起來,拖了出去。

  經過慧意的時候,迦思遠猛地掙脫了侍衛地手,撲向她,叫道:“慧意,慧意!你怎麽可以這麽對我?”

  人群裏起了騷動。慧意一臉驚駭和無辜,一邊掙紮一邊大聲道:“思遠公子,你怎麽是什麽意思?你害我害得還不夠嗎?”

  迦思遠扣著慧意的肩膀,聲嘶力竭道:“你明明和我兩情相悅!你說你不肯嫁夏庭秋,隻願意嫁我。可惜我被迦夜打壓,你爹瞧不起我,不肯將你許配給我。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呀!都是為了你!”

  這戲劇化的一幕讓眾人瞠目結舌。

  慧意慌張地後退,“你,你不要汙蔑我!我什麽時候和你兩情相悅了?我也壓根就沒和你說過那些話!你當年悔婚的時候就拖累過我一次,難道現在還不肯放過我?”

  良玉站在旁邊,渾身發抖,臉色已經黑如鍋底。林錦宏趕緊摟住妹妹。

  迦思遠再笨,聽了慧意這一番話,也該明白了過來。

  他頓了頓,突然仰天大笑起來。

  慧意驚恐地叱喝:“你笑什麽?你瘋了嗎?”

  “好,好!”迦思遠慢慢點頭,“我真心待你,隻想對你好,卻被你用來做跨進富貴豪門的踏腳石。於慧意,好你個不知廉恥的毒婦!枉我為你辜負了良玉,又背叛了我堂兄。你真不得好死!”

  迦思遠撲過去要掐慧意。慧意嚇得趕緊朝夏庭秋大叫:“庭秋哥!庭秋哥救我!”

  夏庭秋紋絲不動地站在我身前。

  侍衛將迦思遠拉住,匆匆帶了出去。迦思遠一路嚎叫,罵迦夜,罵慧意,罵夏庭秋。他看著是個儒雅的貴公子,撒潑起來也和市井粗人無二。後來大概是哪個侍衛聽不下去,點了他的啞穴,這下世界才清靜了。

  慧意鬆了口氣,轉而嚶嚶哭泣起來,“迦思遠,你害苦了我!庭秋哥,我錯了,求求你不要不理我。”

  慧意生得嬌媚俏麗,哭起來那是梨花帶雨,柔弱動人。

  夏庭秋歎了一口氣,走到她麵前,蹲跪下來,然後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淚。

  慧意見狀,兩眼一亮,使勁朝夏庭秋蹭去。夏庭秋不留痕跡地退讓開。

  慧意忙說:“庭秋哥,我真的錯了。我以前太傻了,以為你真的要對我們於家不利。我下藥的時候也痛苦萬分,我是最不想傷害你的......”

  “於姑娘,”夏庭秋打斷了她的話,站了起來,“你們於家雖然近來式微了,可也還有幾分家底在。你姐姐又是我大嫂。於情於理,我都不方便處理你的。”

  慧意拚命點頭,擠出一個笑。

  “你若隻是對我不利,那這事可大可小,是家務事。可是,”夏庭秋話鋒一轉,語氣淩厲,“船王是皇親國戚,禦賜天封。你勾結迦思遠,意圖謀害王爺,已是犯了王法。你這個罪,我就包庇不能了!”

  慧意錯愕,進而驚恐,“怎麽會......庭秋哥,你是嚇唬我的,是不是?我是冤枉的啊,我對迦思遠,那是清清白白。這一切都是他一廂情願。我喜歡的是你啊庭秋哥,我想嫁的也是你啊!”

  “你這樣的女孩子,我還真不敢娶回來呢。”夏庭秋淺笑,“妻子,我還是喜歡笨一點,單純一點的好。”

  他微微側頭,目光朝我這裏瞟了一下。

  我的臉一下燒了起來。

  “慧意,我一介庶民,無權處理你。隻能再度有勞王爺了。”夏庭秋淡漠地宣判。

  慧意僵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兩個女侍衛走過來,提起慧意,往外帶去。

  慧意依舊呆呆的,似乎還不能接受這個結局。

  經過良玉身邊時。良玉往後讓了一步。

  慧意霎時回過了神,盯住良玉,陰惻惻地笑道:“怎麽,你看我這樣,開心了?”

  良玉比我想的還要鎮定。她淡淡道:“我開心不開心,和你五官。我卻知道,你肯定開心不起來了。”

  慧意惱羞成怒,“你得意什麽?你們林家勢壓於家不假,可迦思遠卻最愛的是我!你在他心裏,什麽都不是!”

  良玉站得筆直,從容不迫道:“我林良玉乃名門閨秀,有品有貌,家世清白。那迦思遠不過就是一個肮髒齷齪、背信棄義的小人罷了。明珠何嚐在乎過淤泥,我又怎麽會在乎那麽一個廢物想的什麽?你覺得自己和他般配,那你就去配他好了。”

  慧意大概頭一次被良玉譏諷反駁,錯愕啞然。兩個女侍衛一把將她推了出去。

  良玉等她人走了,轉身撲到林錦宏的懷裏哭了起來。

  接下來的善後進行得有條不紊。死者和傷員被抬走,狼藉的場地被清掃出來。驚慌失措的客人被請到了隔壁院子裏,夏庭秋過去一一解釋、賠禮。

  良玉和林錦宏向我告辭。我送走了林家兄妹,看到迦夜神色凝重地朝我走過來。

  我對他方才狠辣的作風還有點心有餘悸,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迦夜敏銳地察覺,看著似乎有點受傷。

  我反而倒不好意思起來。

  遭受親人背叛的是他,差點命赴黃泉的也是他。海上的一方霸主,小白兔是做不成的。我爹總和我說,一將功成萬骨枯。迦夜腳下踩著的那方土裏埋著多少枯骨,或許他自己都不清楚了。

  迦夜走到我麵前,問:“剛才沒受傷吧?”

  我搖了搖頭,莞爾道:“新郎的易容是你弄的?王爺手藝還未生疏啊。”

  迦夜當初之所以會和我們認識,不正是他易容成他妹子嗎?

  “牛刀小試罷了。”迦夜露出得意之色,“話說,你是什麽看出來的?你不是昨天還喝酒消愁的嗎?”

  我不免沒好氣道:“我第一眼就看出那人不是夏庭秋,嚇了一跳,還當發生了什麽陰謀,我師兄被囚禁了。”

  迦夜哈哈大笑起來。

  我繼續說:“後來我也覺得這不大可能,又見寧伯還那麽鎮定,聯想到良玉和我說過的內部有叛徒的話,就明白了。”

  “你要怪,就怪你師兄吧。”迦夜說,“當初你回來時,我是建議告訴你真相的。”

  我眯著眼睛盯著他,“那你那天的一番話,隻是為了考驗我?”

  “冤枉!”迦夜嬉皮笑臉道,“我一向認真,那天說的每句話都是真心實意的。夏庭秋人才壞,故意瞞著你,等著看你反應。”

  我心想,王爺您才真是茶杯裏都能掀風浪,內鬥的第一高手。難怪你堂弟掰不倒你,反被你逗猴子似的戲耍一番。

  迦夜有事要處理,急著回去,臨走前還不忘對我說:“日後如果不開心,就來北海找我。不過別太晚了。太晚了王妃就要給別人做,你隻能做個側室了。”

  “滾你的吧。”我笑罵,“祝你早日腎虧。”

  迦夜的披風飛揚,瀟灑退場。

  我看了看正忙得不可開交的夏庭秋,拍拍手,回了自己的屋子,拎著早就準備好的行禮從後門溜走了。臨走前還去廚房摸了兩個饅頭。今天這麽大鬧一場,我一整天都沒吃什麽東西。

  出了夏府,才發覺現在已是晚霞滿天的時候了。

  夏家鬧出這麽大的動靜,消息傳得很快,現在大街小巷上已經有路人在議論了。而且夏家的家丁和船王帶來的侍衛還在滿大街追查逃逸的刺客,鬧得雞飛狗跳的。

  我到了碼頭,又遇到點麻煩事。因為盤查刺客的關係,今天所有船隻都不能出海。

  夏家的船員雖然認得我,可知道我要回內陸,也露出為難的神情來。

  我正對他們威逼利誘。他們忽然肅然起敬。我發覺不妙,來不及抽身,手已經被抓住。

  “你要去哪?”夏庭秋氣勢洶洶,就像抓著老婆紅杏出牆的丈夫似的。

  我也十分豪氣地甩開了他的手,“你不是對我膩煩了嗎?放心,我這就回曲江給封崢守墳去。”

  “你是和我使性子,還是當真了?”夏庭秋哭笑不得,“我那是說的假話呢。”

  “我這人笨,很單純。”我學著他的話說,“我聽不懂什麽真話什麽假話,你說什麽我就信什麽了。而且我覺得你那番話挺有道理的。我的確挺過分的。所以我決定不在你眼前晃,招你膩煩了。回頭你愛娶誰就娶誰,愛娶幾個就娶幾個,統統和我無關。我給封崢守墳三年,然後回山裏找師父,做道姑修仙去。”

  我洋洋灑灑說了這麽大一通,夏庭秋聽得一愣一愣的,說:“我以前同你認真說事,你都不當真。我難得糊弄你,你倒真信了。原來你腦子裏真的是豆腐。”

  我大為光火,轉頭就跳上了船。夏庭秋無可奈何地一歎,也跟跳了上來。

  左右圍著看熱鬧的人嘩然一片,鼓掌的,吹口哨的,大笑的,就像過節看雜耍似的。

  夏庭秋扭頭掃視,目光如電。眾人噤聲散開,退到不遠處繼續看熱鬧。

  我站立船頭,發絲迎風飄揚,抱著手冷笑,“跟過來做什麽?”

  夏庭秋也翩翩而立,“隻許你守墳,不許我去上墳?”

  “假惺惺。”我吩咐船家,“回內陸!”

  船家苦著臉道:“姑娘,不是小人不走,而是沒準備,走不了那麽遠啊。”

  夏庭秋走過去丟給船家一大錠銀子,又附耳說了幾句。船家轉憂為喜,忙不迭呼喝夥計開船。

  我拎著行李鑽進船艙,夏庭秋又牛皮糖似的跟了進來。

  我把他往外麵趕,“去,去,去!男女授受不親!”

  夏庭秋扒著門框不肯走,可憐兮兮地叫我:“師妹......”

  “誰是你師妹?夏當家是名門望族的一家之主,小女子可高攀不上。”

  “哎呀,師妹......”

  “我不是你師妹。你愛滿大街認師妹你就去。我不認識你!”我一想著就來氣,“既然這麽不信任我,這麽大的事都瞞著我,你就當我是個外人。我也識趣,不繼續往你跟前湊了。”

  “雨兒......”夏庭秋衝我連連作揖,“求你讓我進去一下吧!”

  “到底幹什麽?”

  “我要出恭!”夏庭秋臉都綠了。

  我呆了呆,夏庭秋撥開我的手朝著船尾飛奔而去。

  一刻後,一臉輕鬆的夏當家才再度出現在船艙裏。

  我默默端起眼前那盤鹵鳳爪,轉過身麵朝窗戶,欣賞海景。

  夏庭秋慢慢踱到跟前,左右晃了晃,見我沒什麽反應,挨著我坐下了。

  “生那麽大氣?”他試探著問。

  我啃著雞爪沒理他。

  夏庭秋自己笑了笑,說:“你要知道,你這時越生氣,我越是高興的。”

  我被他這句話刺激得不得不開口,“迦夜說你被封崢附了身,我看你倒是被蕭政上了身才是。”

  夏庭秋伸住手指開始一根一根地掰,“封崢,莫桑,迦夜,蕭政,我,哦,林錦宏也勉強可以算上。那我呢,我就一個你。那個慧意還是被迫招惹上的。”

  “胡扯!”我怒道,“當初在山上時,山下的那些王金花,劉翠花,趙紅娟,李麗娘,你哪個沒少招惹?你還跟我算這比賬!”

  “你這就冤枉我了。”夏庭秋的桃花眼笑得彎彎,慢條斯理道,“我身邊桃花再多,我隻主動招惹過你這一朵,而且看了十幾年了都還沒摘到手。被慧意纏上,我也將計就計演一出戲而已。你那些桃花,可各個都想和你成親拜堂。”

  我大怒,“你是說我人盡可夫?”

  “姑奶奶!”夏庭秋哀叫起來,給我作揖。

  我一時沒忍住,噗地笑了一聲,又趕緊壓抑住了。

  夏庭秋的聲音低沉且溫柔,“雨兒,你聽我說。我對你的信任和了解,無人能比。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不論你走得多遠,最後肯定會回到我身邊的。”

  我心頭一暖,沒有說話。

  “今天這件事,我是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讓你知道。不是不信任你,而是這是我們男人自己的事,職責所在,不想把你牽扯進來。而且我那時以為你等過了封崢的七七再回來,沒想到你提前了一個多月,恰好就撞上了。”

  “那你怎麽不跟我說清楚?”我道,“我像個傻子一樣地你說那一通話,聽著開心嗎?”

  “當然開心啦!”夏庭秋咧嘴一笑,得意非凡,“有心移的紅顏知己一臉真切地對著表露心意,人生還有何憾事?”

  我臉紅如火少,低吼道:“你給我正經點!”

  “好,我正經。”夏庭秋咳了一聲,正色道,“你被蕭政帶走沒多久,於慧意和迦思遠在天欽島上舊情複熾。迦思遠已經又有婚約在身,女方家世十分雄厚,他不能再像當初和林家那樣悔婚了。也不知於慧意是如何慫恿的,讓本就與迦夜不合的迦思遠有了謀反之心。”

  “良玉同我說過,迦夜被出賣,險些喪命。”

  夏庭秋點頭,“迦夜出事後,我們兩人都懷疑到了於慧意和迦思遠身上,但苦無證據。於父一直希望慧意嫁與我的。迦夜便求我幫忙,同意婚事,刺激迦思遠再次有所舉動。結果,迦思遠的確不負眾望,一邊讓慧意對我下藥,一邊又暗中安插自己的家兵,意圖一石二鳥,在婚禮上假借海盜餘孽之名,殺了我和迦夜。”

  “不對啊,今天席上迦思遠率先親自動手,還是我攔下來的。”

  “那是因為我們早就在開席前將他大部分潛伏在外,做普通家丁打扮的士兵抓了起來。他苦等半天,見外麵無人行動,知道自己陰謀曝露,這才倉促動手。”

  我說了一句老實話,“這計劃構思得美好,可行性卻太低了。我覺得迦思遠模樣不錯,腦子卻蠢笨,和迦夜真有雲泥之別。他這樣的人,居然還想要謀反奪權。難道船王這王位就真的這麽吸引人嗎?”

  夏庭秋不屑道:“即便迦業死了,迦思遠也未必能繼承王位。不過北海勢力必然會重新劃分,若我也死了,於慧意也手握夏家大權。迦思遠可以在於家的支持下列土封疆了。”

  我戲謔道:“可憐喲,師兄。好不容易要娶媳婦兒,沒想人家看中的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牌位。”

  夏庭秋突然把臉湊過來,“那你看中我什麽?”

  我一個激靈,忙避開,“什麽都沒看中!”

  “唉?那天不是還口口聲聲說喜歡我的嗎?喜歡我什麽?”

  “你聽錯了。”我沒好氣。

  夏庭秋絲毫不介意,一就嬉皮笑臉地,“不要害羞嘛。我喜歡聽你那麽說。你再說一次給我聽聽。”

  我冷冷一笑,扯過他的耳朵,扯著嗓門大吼道:“煩死了你給我滾一邊去!”

  夏庭秋捂著耳朵蹲地上,苦笑,“也罷也罷。打是親,罵是愛。”

  我幹脆不理他,走出船艙。

  走出去了才發現不對。回內陸要往西北方走,可這船分明是朝著西南開。

  “這是要去哪裏?”我驚訝地問船家。

  船家說:“是夏當家說的,要去榕島。”

  榕島是距離島有半日遠的一座小島,島上有一個百來人的小漁村。

  我怒氣衝衝奔回船艙,問夏庭秋:“我們去榕島做什麽?”

  “當然是好事。”夏庭秋自信滿滿道,“你就別問那麽多了。隨我去趟榕島,我有樣東西給你看。如果看完了,你還是要堅持回去給封崢守墳,那我也絕不攔你。”

  我斜睨他,“那裏除了榕樹和芭蕉林,還能有什麽?”

  “去了就知道了嘛,又不會把你騙去賣了。”夏庭秋招呼船家準備午飯,“多煮點。媽呀,中午這麽鬧一場,我連顆花生米都沒吃。”

  我忽然想到,“你丟下那麽一大堆爛攤子跑出來,家裏怎麽辦?”

  “寧伯會管的。”夏庭秋毫不在意,“再說我也不想事必親躬。做了家主,就得學會偷懶才是。”

  我嗤笑,“偷懶是你天生的本事,還用學嗎?”

  沒有多久,船娘端來熱騰騰的飯菜。蒸得香噴噴的米飯,濃濃的魚湯,清炒的新鮮蔬,再配上時令瓜果,頓時另我們垂涎三尺。

  我和夏庭秋兩人風卷殘雲,連魚湯都喝了個精光。船家在旁邊看著都有點瞠目結舌,大概心想這兩人都是餓死鬼投胎吧。

  今日順風,船比往日快了一個時辰到達榕島。夏庭秋帶和我下了船,也不投宿民家,而是又支了一艘夏家名下的小帆船,再備好水和食物,招呼我上船。

  “這又是要去哪裏?”我不解。

  “總之是個好地方,你不會後悔的!”夏庭秋笑意盈盈地對我伸出手。

  我遲疑著握著他的手,被他拉上船。

  這次船上隻有我們兩人。夏庭秋讓我坐著,自己動手揚帆啟程。他身上還穿著細綢儒衫,也絲毫不在乎,隻把前擺塞腰間,卷起袖子,動作幹脆利落,又不失豐姿俊朗。

  小船便捷,很快就離了港口,朝著東麵行駛而去。

  此刻已近黃昏,天上彩霞湧動,海鳥擦著水麵展翅飛翔。

  我佇立在船頭,沐浴在晚霞裏,神情有點恍惚。

  海島上一年四季變化不明顯,一樣的落日,一樣的碧波,一樣的暖風。我仿佛回到了初來離島的時候一般。而過去的這半年,就是我午後的一場夢而已。

  我回頭看向夏庭秋。他正含笑倚在桅杆上,脈脈望著我,就同他往日一般。從小就是,在山裏玩耍打鬧著,若我累了,回頭望他一眼,他便知道走上來,背我回家。

  山裏那些小路,他不知道背著我走過多少回了。我一直以為我已經長大了,能夠自己行走,卻沒留神跌了個頭破血流。到了最後,還得勞煩他繼續背負著我行走下去。

  “我已經和皇帝把話說清楚了。”我說,“我想以他的性格,應該是不會再對我有所糾纏。晚晴還活著,可有了自己的家。所以封崢一死,我就隻有你這裏一個歸宿,所以我才想著要回來。”

  “你隻是想找一個家的話,天下之大,何處不能為家?你不是說可以回師父那裏嗎?”夏庭秋說。

  我緩緩走到他跟前,說:“我回到這裏,是因為你在這裏。我隻有一個念頭,就是回到你身邊。你不信也罷。”

  夏庭秋攬著我的肩,輕柔地將我摟進懷裏,“我信。因為我早就知道了。”

  天色漸暗。小船上有個紅泥小爐,恰好夠熱幾個饅頭,又溫了一壺酒。我們倆一邊啃饅頭一邊對月飲酒,說不清是寒酸還是浪漫了。

  夏庭秋一直掌著舵。船行到一處礁石群,終於拋錨停了下來。

  我舉目四望,此刻除了天上一輪被雲半掩著的月亮,就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到了。

  我茫然問道:“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麽?”

  “有點耐心嘛。”夏庭秋拉著我坐下,“準備好了嗎?”

  “準備什麽?”我一頭霧水。

  夏庭秋笑得神秘兮兮的。隻見他耐心地等著雲層飄過來擋住了月光,然後拿蓋子掩上了爐上的火光。

  我的視線頓時一片黑暗。似乎隻過了一個彈指的時間,眼前又亮起了熒藍色的光芒。那是從海水裏透出來的光,清潤明亮,隨著波浪擺動而忽明忽弱。

  “這是......”我瞪大了眼睛,扒著船舷望著船下水裏這奇異且美輪美奐的光芒,“這是什麽?”

  “是礁石上的海藻。”夏庭秋在我身邊輕聲說,“海藻吸收了日月精華,夜晚就會在黑暗中散發光芒。整片南海,也隻有這裏的這片暗礁上生長有這種海藻。你看——”

  我隨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小船四周的海水裏有數處都透著星星點點的熒光,仿若大海成了水晶宮,這光芒就是宮裏的燈火。

  “這一小片海域,有個動聽的名字,叫星海。傳說這片海裏的礁石,都是天上墜落的星辰。所以每到夜晚的時候,它們在海裏還會繼續放光。”

  夏庭秋的聲音帶著回憶,“我小時候,跟著爹和大哥一起出海,來過這裏。那次我第一次看到這副景象,我大哥就給我講了這個故事。後來他就是在這裏和大嫂相識的。大嫂去世後,聽說他也經常來這裏緬懷她。”

  “你大哥的確是個癡情人。”我不禁感歎。

  夏庭秋微笑著凝視我,“我一直都想帶你來這裏看看,隻是苦於抽不出空,後來又發生了那麽多事。現在才帶你來,希望沒有晚。”

  “雨兒,”夏庭秋輕聲呼喚我的名字,目光盈盈,眼底映著熒藍光點,“我們認識已有十二年了。我待你如何,我想你心裏也清清楚楚。你這麽美好,本該過著平和幸福的生活到老的,可是你卻吃了那麽多苦。我沒法像封崢那樣,拿命來殉你,也沒有蕭政那樣強大,可舉國之力來寵你。我隻是一個偏安海島的家主,盡我全力,給你一個安寧的生活罷了。”

  “師兄......”我哽咽。

  “叫我庭秋。”夏庭秋柔聲道,“你叫了我十二年師兄了,我想聽你叫點別的。這個時候,不僅僅是你二師兄,還是一個真心喜歡你的男人。”

  我仿若中了蠱一般,張口喚道:“庭秋。”

  這個名字極其自然地從嘴裏說了出來,仿佛已經被我私下念過了無數遍一樣。

  “庭秋。”我忍不住一說再說,從來沒覺得這兩個字這麽動聽過,“庭秋......”

  夏庭秋溫柔應著,然後從懷裏摸出一個紫紅繡海蓮花的綢布包,取出了一對晶瑩溫潤的玉鐲。

  我沒由來緊張起來,隱約明白他要做什麽。

  夏庭秋說:“這是家傳的玉鐲,給長媳的。大嫂去世,大哥隱退後,就把這對玉鐲給了我,讓我送給我未來的妻子。”

  我怔怔望著那對被藍光映得格外碧綠的玉鐲,心跳鼓噪。

  夏庭秋把這對玉鐲遞到我麵前,說:“雨兒,你可願意嫁給我?”

  我張了張嘴,眼睛一熱,兩行淚水滾落下來。

  夏庭秋莞爾,“你就是不願意,也用不著哭呀。”

  我破涕為笑,“胡扯什麽?”

  夏庭秋仰頭哈哈一笑,意氣風發,將那對玉鐲塞進了我手中,然後將我抱住。

  我的呼吸裏全是他的氣息,那帶著點汗水和皂角的味道清新熟悉。夏庭秋吻了吻我的發頂,劇烈的心跳泄露了他鎮定下的激動。

  我仰頭朝他笑,說:“你家裏人不是覺得我來曆不明,不讓你娶我嗎?”

  夏庭秋擠眼睛,“若不同意,我們就私奔吧。”

  “我才不跟你跑呢。”我大笑,“好日子不過,跟著你風餐露宿,我腦袋可沒發燒。”

  “你已經收了我定情信物,你可別想反悔!”夏庭秋在我耳邊低語,“我給你時間考慮,我有的是耐心等。”

  我閉上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直到此刻,我才終於有了一種踏實的感覺,就像船舶停靠進了港灣。

  “封崢拿命殉我,是因為他為人耿直,又心中有愧。蕭政雖富有天下,可他對我的寵愛卻霸道強硬,喜歡我卻沒有尊敬我。我雖然糊塗過日子,心裏誰對我好,對我不好,我卻清楚得很。庭秋,我不會再走了。”

  夏庭秋將我抱得更緊了。

  海風微涼,我聽著夏庭秋的心跳,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

  做了一個很怪的夢。

  仿佛剛入眠就又轉醒,張開眼時,天剛拂曉,朝霞如紅紗鋪滿天邊。東方的海水是一片嬌嫩的淺紫紅色,一隻海鳥停在桅杆上,引吭高歌,旋即又飛走了。

  我躺在夏庭秋的懷裏,身上蓋著薄毯,他的手依舊環在我的腰上。

  早晨清涼的空氣讓我打了一個小小的噴嚏。

  “醒了?”夏庭秋的聲音還帶著睡意。

  他抽了抽鼻子,然後低頭朝我笑。

  我從他懷裏抬起頭,同他在漫天朝霞裏纏綿親吻。

  後來,我們回了離島。再後來,日子一天天過去,再再後來,夏天到了。

  海島的夏天,也就是比之前熱一點,雨水要多些。下雨的時候,我依舊渾身不舒服,於是老老實實呆在屋裏不出去。

  良玉經常來看我。走出陰影的她如今開朗了許多,容光煥發。聽說有不錯的小夥子在追求她,好事也快近了。

  我們倆偶爾會談起慧意。迦夜囚禁了迦思遠,卻並沒有責罰慧意,隻將她遣送回了於家。可出了這麽大的事,她和夏庭秋的婚事自然再無後話。她在家裏深居簡出,十分低調,漸漸也就被人遺忘了。

  林錦宏和夏庭秋的一個三堂妹定了親,明年開春就成婚。良玉總開玩笑,說以後我和她就是一家人了。

  隻是我和夏庭秋的事在夏家眾長輩的反對下,進展緩慢。夏庭秋每次不耐煩了,總說不想做這個當家,和我私奔算了。

  我反而是那個滿不在乎的人,整日幫著他算賬理財,或是去島上閑逛,東家吃個瓜,西家吃條烤魚,日子過得逍遙似神仙。這樣拖了一陣,夏庭秋又反過來埋怨我太不積極了。

  我笑道:“你們夏家的賬本都在我手裏,我還怕什麽?”

  夏家長輩對我管賬自然也是不滿至極,不過夏庭秋替我擋著,我有恃無恐。老頭子老太太對我橫眉豎眼,幸好是文明人,不說難聽的話,夏庭秋也將我保護得滴水不漏。

  他私下總一副半仙地架勢,說:“天下好事,總得經曆坎坷才能成就,所以有好事多磨一說。我預感,最遲不到秋天,咱們的事就能解決了。”

  我說:“你最好算準這次,不然我等不耐煩了,去給迦夜做王妃了。”

  “不會的。”夏庭秋自信滿滿,“他家族裏陰謀叢生,宗係複雜,你這麽笨的人,去那裏熬不了五天。”

  我給他氣個半死。

  轉眼就來離島一年了,又到了瓜果成熟,魚米滿倉的好時節。西瓜豐收的時候,有個節日,島上的居民歡聚在一起,頭戴鮮花,彼此投擲瓜果,大姑娘小夥子還會借這個機會找個意中人。

  那日我玩得正開心,砸了夏庭秋一頭一身的西瓜瓤,突然家丁來報,說朝廷遣來特使,要傳旨。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蕭政這次又要玩什麽花樣。

  那家丁又麵色古怪地說:“是傳一位陸棠雨姑娘接旨。下人都不大清楚這個人,所以來問當家。這事......”

  我扯了扯夏庭秋的袖子,小聲道:“皇帝點了我的真名,不知道京中有什麽變故。我去聽旨,你看著不對,要知道變通。”

  夏庭秋啼笑皆非,“肯定是無關緊要的小事。若要補砍你的腦袋,何必還找欽差傳旨,直接抓你走就行了。”

  我瞪他一眼,匆匆回去沐浴更衣,然後才去見傳旨的欽差。

  傳旨的公公有幾分眼熟,當初蕭政南下,他也跟著來伺候過。見了我,公公倒先笑眯眯地衝我欠了欠身。

  我驚疑不定,立刻跪下來接旨。

  這道聖旨實在滿篇錦繡駢儷,將我爹當年為國家和皇室立下的功勳歌頌讚揚了一番。我這時已料到後麵要說什麽。果真,話鋒一轉,就說當年舉報我爹謀反的朱家給出的罪證經查,實屬栽贓陷害。我們陸氏一門蒙冤而死,實在不公。

  我聽得一愣一愣,那宣旨的公公嗓門忽然高了兩度,念道:“茲查陸天康反狀無據,特與昭雪,賜還褫奪官銜誥命,衣冠安葬,複陸氏棠雨郡主封號......”

  我驚得猛抬頭。

  公公已笑意盈盈地將聖旨遞了過來,彎腰扶我,道:“恭喜郡主,賀喜郡主!”

  我呆呆地由他扶起來,說不出話。

  夏庭秋不知何時走了進來,代我謝恩,又出了紅包給公公。

  公公收了紅包,婉拒了夏庭秋留飯,拱手道:“小人還得返京複旨。陛下說了,郡主婚期在即,也不必返京謝恩了。上表那套虛禮,也免了算了。”

  夏庭秋推了推我,我這才回過神來,奉著聖旨,朝北下跪謝恩。

  公公滿意離去。

  這時,被驚動的夏家人已經在院子外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好幾圈,人人嚴陣以待。我在窗戶縫上看了一眼,很是窘迫。

  做了五年老百姓,一朝又飛回了枝頭,反而渾身不自在了。看來我真不是富貴命。

  “庭秋,你說皇帝說我婚期在即,是什麽意思?”

  “還能是什麽意思?”夏庭秋凶巴巴道,“你不是要嫁我嗎?”

  我還是有點渾渾噩噩的,“朱家倒了。皇帝借機又賣了我一個人情。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我又做回了瑞雲郡主了。”

  夏庭秋但笑不語。

  我腦子裏靈光一閃,道:“蕭政可不是一個會承認自己錯誤的人。當初不是說他要封你為王,你拒絕了。你是不是拿王位和他換了什麽好處?不然他還寵著我的時候都沒想過給我爹平反,怎麽過了這麽久了突然來這麽一出?”

  “我怎麽知道?”夏庭秋聳肩。

  我逼視著他,凶神惡煞道:“你說還是不說!”

  夏庭秋笑嘻嘻地躲避開,用當地方言嚷嚷著:“說啥?俺啥也勿曉得,小娘子冤屈當家啦!”

  我氣得笑,抄著聖旨追著他打。他伸手比我靈活多了,左閃右躲,一下就從後屋的窗戶上跳了出去。我緊追出去,橫豎後屋沒人,追著他一直出了夏府,到了海灘上。

  跑累了,夏庭秋站住,我撲過去,就被他接在懷裏。

  “還真要私奔呀?”我咯咯笑著問。

  “去!私奔啥!”夏庭秋牛氣衝衝,“你現在是郡主了,我還娶你不得?”

  “想得美!”我笑道,“我現在是郡主,你是庶民。要婚嫁,也是本郡主下嫁。你擺這副校長嘴臉給誰看?”

  “給我自己看。”夏庭秋立刻軟了下來,抱著我親昵道,“有生之年得郡主下嫁,小生誠惶誠恐。以後當以郡主為天,盡心侍奉。”

  “即使天天給我打洗腳水也沒有怨言?”我斜睨他。

  “當然沒有!”夏庭秋高聲道,“日後為娘子梳頭畫眉,端茶倒水暖被窩,都心甘情願!”

  “不正經!”我自然聽出他話裏的曖昧。

  “你現在才知道我不正經,已經晚咯!”夏庭秋使勁在我唇上親了一口,仰頭大笑起來。

  海風吹亂了我們的頭發。過往的漁民也都驚奇地望著我們。碧波在側,晴空在上,真是一派海闊天空。

  我歡笑著跳到夏庭秋的背上。他背著我,踩著細軟的白沙,沿著海岸慢慢地走。

  我摟著夏庭秋的脖子,在他耳邊說:“庭秋,等我老了,你還這樣背我嗎?”

  “背。”夏庭秋篤定道,“你就長在我背上,我背你一輩子。”

  海岸線曲折,腳印也一路蜿蜒。

  一隻潔白的海鳥從樹枝上俯衝而下,從我們眼前掠過,然後展翅飛進一望無垠的海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