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山中歲月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14      字數:15120
  宸河以東有座山,叫玉龍山,山上有間道觀,叫玉龍觀。觀裏住著一個老道士,道號雲虛子。

  玉龍山下呢,有條劉家河,是宸河的一條支流,由山裏的溪水匯集而成。河邊一麵是青山,一麵是良田。

  這裏隸屬於東齊長定州良禾縣,民風淳樸,吏治清廉。鄉親們在山坳裏種點玉米,在田裏種些水稻,日子過得很是寧靜清閑。

  正是春末,梅雨季節剛過,太陽熱辣辣的大中午。河裏七八個光屁股的孩童在戲水,嘻嘻哈哈鬧成一片。

  我坐在河邊樹陰下編草繩,一邊看著孩子們遊水,心裏羨慕得緊,可惜自己不敢下去。

  孩子們水性都很好,在深水裏拿著網子撈魚。

  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哧溜一聲從水裏鑽出來,手裏舉著一個漁網,衝我高聲歡呼:“小姑姑,小姑姑!我又捉到了!”

  我仔細一看,那漁網裏果真有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

  孩子興奮地跑上岸來。我一手接過漁網,一手把巾子丟他頭上。

  “好樣的!你今天立功了。回去叫你娘給你做魚湯!”

  小冬仰著被曬成麥色的小臉,稚聲稚氣道:“我想吃小姑姑做的粉絲魚丸子。”

  “也行。”我把那條鮮活的大魚丟進水罐子裏,裏麵已經裝著好幾條小魚了,“快把頭發擦幹,穿好衣服。時辰不早了,你功課還沒做。萬一你爹提前回來了,肯定要打你板子。”

  小冬吐了吐舌頭,“我要挨爹爹的板子,那小姑姑也要挨爹爹訓的。我們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蟥。”

  我在他頭上輕敲了一個爆栗,“沒大沒小的。這話誰教你的?什麽螞蟥,是螞蚱!我還蟋蟀呢......”

  “是二師叔教的。”小冬揉了揉額頭,“他還說,站在高處尿尿,將來才長得高。小姑姑,這是不是真的啊?”

  我大笑,“小姑姑是女孩子,怎麽會知道?你回去問問你二師叔,他小時候是不是站在房頂上尿尿的?”

  “小冬,你要走了嗎?”幾個小孩子跑過來。

  小冬依依不舍地點了點頭,“我爹就要回來了,我得回去做功課。”

  “那明天還能出來嗎?大柱他們要去曬穀場烤紅薯,春梅她們幾個也會來。”

  小冬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我笑道:“這我不管。你別讓你爹知道就行。”

  小冬大喜,對小夥伴說:“那我明天盡量趕過來。”

  我提著水罐,牽著小侄子的手,沿著來時的山路往回走。

  樹陰濃鬱茂密,陽光從枝葉間流瀉下來,在長著青苔的石板路上印下點點亮光。山林裏清爽幽靜,聽不到人聲,隻有鳥在看不到的枝頭鳴叫著。偶爾轉彎,可以看到山澗裏的泉水叮叮咚咚地從石上流過。

  小冬蹦蹦跳跳地走在我身邊,一邊問:“小姑姑,我今天聽說村裏的王秀才要進京趕考了,說是一去就要半年才能回來呢。京城有那麽遠嗎?”

  我說:“騎馬不算遠。書生隻有走路,是需要多花點時間。”

  “那京城漂亮嗎?”

  我笑,順了順他額頭上汗濕的頭發,“京城又大又漂亮。樓都修得高高的,雕梁畫棟,大街上賣小吃的,玩雜耍的,到處都是。你隻要有錢,想吃什麽都買得到。到處還有穿著漂亮的人,騎著大馬走來走去。”

  “那,京城那麽好玩,為什麽小姑姑不留在京城,卻要住在這老山裏?”

  為什麽?

  我淡淡一笑,說:“京城雖好,卻吃人呀......”

  “吃人?京城裏有妖怪嗎?”

  我撲哧一聲,幹脆順著他的話,點頭道:“是呀。京城裏有個大妖怪,專門吃你這種細皮嫩肉的小娃娃。”

  不過男孩子不怕嚇,反而挺起胸膛,雄赳赳氣昂昂道:“我才不怕!我帶上師公一起去,師公能捉妖怪!”

  我拍著他的腦袋哈哈大笑,“師公年紀那麽大了,你還忍心讓他操勞呀?”

  “那......”黑眼珠咕嚕一轉,“那我就跟著師公學捉妖,將來去京城殺了那個大妖怪,為民除害!”

  “行,有誌氣!”我讚許道,“你呀,先回家把今天的功課做完再說吧。”

  走了小半個時辰,鑽過一道天然的石拱門,進了山穀裏。隻見山穀中央一汪淺淺碧潭,岸邊一座白牆灰瓦的道觀。

  一個穿著黃裙的秀麗少婦正倚門而望,見到我們回來了,把腰一叉,作河東獅吼狀。

  “你們兩個死人,還知道回來呀。我還當山裏的老狼精把人叼走了呢。”

  我和小冬僵立原地,一二三,木頭人。

  我幹笑,“嗬嗬,大嫂,我皮粗肉薄,狼不吃我。”

  小冬也幹笑,“嘿嘿,娘,我肉太少,狼也不吃我。”

  大嫂從身後摸出一根掃帚。我和小冬跳起來,我先一腳把他踢進了門,叫道:“冬子你趕快去做功課!”一邊抱住大嫂抓著掃帚的手。

  “嫂夫人息怒!息怒呀!以後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小冬一骨碌朝後院滾去。大嫂見追不上,丟了掃帚,低頭看到地上的水罐,又怒,“你們下河捉魚去了?”

  我忙道:“是小冬捉的。我沒下河,真沒下河!”

  大嫂眼神如刀,瞅著我上上下下看了半晌,這才姑且相信了。

  她數落道:“你也是,才發過病,就到處亂跑。回來這麽遲,藥熬好了也不見人。感情這身體不是你自己的?”

  我笑嘻嘻地挽著她的胳膊,把她往廚房拉去。

  “大嫂辛苦啦。你瞧,小冬說你喜歡吃河裏的蓮花魚,專程下山給你捉的。這孩子多有孝心啊。”

  大嫂哼了哼,“不把我氣死,他就算是孝順了。”

  剩飯熱在灶上的。大嫂給小冬送飯去了,我端著坐在廚房的小桌子上吃。土豆牛肉燒得十分入味,我吃完了幹的,又拿湯泡了飯,吃了個幹淨。

  大嫂轉了一圈回來,見我狼吞虎咽,忍不住說我:“身體不好,別吃那麽急。真是的,都不知道愛惜自己。”

  我抹幹淨嘴,端起藥來,咕咚咕咚喝光,然後丟了碗抱著糖罐舀糖吃。

  “前輩子屬耗子的吧。”大嫂一邊埋怨,一邊過來收拾碗筷。

  我笑道:“那嫂子您前輩子肯定屬羊的,才能這麽溫柔賢惠。”

  “糖吃多了,光嘴甜。”大嫂笑嗔著,望了望外麵的大太陽天,“老天爺終於是放晴了。不然總是下雨,看你那麽難受,也真作孽。你這藥再吃幾天就該換一副了,給你好好養養肺。”

  我說:“我真沒你們想的那麽虛。我今天從山下一口氣走上來,氣也不喘,頭也不暈的。”

  大嫂瞪我一眼,“之前下雨天像個從棺材裏扒出來的人,是誰?”

  “是誰?”我嘿嘿傻笑,“不認識呢。路過的吧?”

  大嫂賞了我一個白眼。她容貌秀麗,這個白眼,自然也是個漂亮的白眼了。

  我幫著大嫂收拾了廚房,然後把魚拎出來殺了。這蓮花魚肉細刺少,我以前也很愛吃。不過現在身子不好,魚又是腥葷之物,我是看得到卻吃不到。

  正拿刀一點一點地刮魚肉末,外麵傳來人聲,想是大師兄回來了。

  我大師兄葉懷安是名門公子,生得如傳奇小說裏寫的那些大俠一樣,高大英俊,為人正直,武藝超群,威武不凡。除了人有點嘮叨,就幾乎沒什麽缺點了。當然我大嫂汪惠英也是江湖醫仙之女,兄嫂兩人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大師兄是師父的俗家弟子,早幾年已經下山了。這次舉家回來,其實主要還是為了我。

  當年一箭差點穿心,體內又毒上加毒,我隻差一點就真的嗚呼了。師父和二師兄花了數日才搶回我一口氣,可我依舊還是很凶險,師父隻好去信將成家在外的大師兄夫婦叫了回來。

  大嫂一出手,救了我一條小命。從那以後,每隔幾個月,他們全家就要進山來看我一回,給我看傷換藥方。

  我就同大嫂說:“連累你們跑來跑去的,十分過意不去。”

  大嫂爽朗笑道:“家裏人多事雜,特別是逢年過節,要送禮,要開宴,麻煩死了。我還巴不得遠遠躲開!你大師兄也不愛應酬,小冬又喜歡回山裏玩。你也不要東想西想的了。”

  大師兄一進門就說:“這天,一會兒下雨陰冷得很,一會兒出太陽又熱死人。”

  我把午飯端給他,問:“師父怎麽樣了?”

  “老樣子,閉關沒消息。我順便去看了你三師兄一趟。你三嫂快要臨盆了。”

  三師兄前年下山後就在隔壁大遊鎮開了個藥鋪,後來娶了當地一個布商之女。三師兄老實敦厚,三嫂倒十分潑辣,夫妻倆一個管店,一個抓藥,生意做得紅紅火火的。

  大嫂掐指頭算了算,“日子過得可真快,難怪人家說山中無年月。我這還得準備一下,到時候不能空手上門。”

  我問:“看得出是男孩還是女孩不?”

  “隻知道是雙胞胎。我看不來這個,回頭你和你大嫂上門去拜訪,讓你大嫂看看吧。”

  小冬抓著幾張紙跑過來,“爹!我功課做完了!”

  大師兄拿過來看。小冬已經拉著我的手要往外跑。

  “回來!”做爹的一聲大喝,“你這寫的什麽鬼畫符!”

  我笑嘻嘻地把小冬往屋裏推,趁大師兄忙著教訓兒子,腳底抹油跑走了。

  道觀並不大,除了正殿外,其他屋子都住了人,後院還有豬兩頭,雞六隻,鴨四隻,狗一條,菜地半畝,山澗一汪,魚一群。

  午後的水潭被太陽照射得碧綠剔透,宛如一塊上好的冰玉。

  潭邊有棵大榕樹,樹下有張竹台。青山碧水,微風送爽,我吃飽喝足,躺在竹台上,翹著腳一晃一晃,閉上了眼。

  很溫暖,很愜意。

  背靠在一個溫熱堅實的胸膛上,腰被小心圈著,保護的姿態,真讓人安心。

  身下的馬慢慢地走在沙地上,我們跟著一搖一晃。

  碧空如洗,陽光燦爛。有人體貼地用白紗巾圍住我的臉。我握著韁繩,回頭衝他微笑。

  那人也回我一個溫柔地笑,麵目卻像隔著千山萬水一般,看不真切。

  他是......

  我張口想叫他的名字,那個聲音卻堵在了喉嚨裏。

  他是......

  氣息在胸腔裏一陣翻湧,我猛地張開了眼睛。

  夕陽已經將整個山穀染成了暖黃色,太陽在山腰最後地燃燒著。我枕在一個人的腿上,身上蓋著他的衣衫。衣服很暖,散發著山裏白芷花那帶點甜苦的清香。

  我抬起頭,看到一張被夕陽勾勒了金邊的清俊側臉。

  “二師兄。”

  夏庭秋低下頭,笑容溫柔似水。

  “醒了?”

  “嗯。”我揉著眼睛坐起來。

  做夢混亂的氣息還沒平複,動作一時有點急,我嗆咳起來。

  滾燙的掌心貼著後背,一股熱流傳輸過來,將我混亂的氣息撫慰平靜下來。

  我抹了抹嘴角,轉頭衝二師兄笑了笑,“謝謝二師兄。”

  “好點了?”

  我點頭。

  夏庭秋溫柔無害的笑容逐漸擴大,臉也越挨越近。我心裏大叫不妙,不待抽身,一雙魔爪已經襲了過來,揪住我的臉皮。

  “小丫頭不學好呀,大白天不蓋被子睡外頭,吹風招病嗎?不想活了老子就把你一腳踹潭子裏淹死好了。”

  他一邊說,一邊把我臉皮朝兩邊拉扯去,就和拉麵團一樣。

  我哇哇大叫,手舞足蹈,無奈打不過他,嘴皮合不攏,連話都說不順。我隻好也使出我的必殺技,舌頭抵著門牙,衝他嗤嗤彈口水。

  夏庭秋一臉嫌惡地把手一鬆,我的臉皮又啪地一聲彈了回來,痛得我又嗷嗷叫。

  夏庭秋笑嘻嘻地看著我,一雙桃花眼彎彎的,“知錯了不?”

  我怒,伸爪朝他俊秀的臉蛋抓過去。

  夏庭秋就地一個翻身站起來,我撲了個空,還把下巴磕得生疼。

  “武藝退步到這個地步。”夏庭秋一臉惋惜地搖頭,“雖然你當初也不是什麽武林高手,可好歹比阿黃強一點。如今阿黃撲骨頭的姿勢,都比你優雅幾分。”

  我跳起來,指著他大叫:“姓夏的,你不要太囂張!”

  夏庭秋伸出白皙修長的手,理了理鬢邊一縷散發,道:“師兄教訓師妹,怎麽使不得了?”

  我氣鼓鼓,“你就知道趁師父閉關,跑來欺負我。我告訴你,你別得意。等老子養好了傷,保管打得你神仙都認不出來!”

  夏庭秋掏了掏耳朵,“這話聽得我生耳屎。四年過去了,你還是當初那個菜鳥樣。”

  我氣不過,伸腳踢他。

  夏庭秋嗬嗬笑著閃到一邊。我這才看清他原來穿著一身道袍,不過並不是平日待客的那種做工精致的束腰長衫,而是寬袍大袖,下麵是條皺巴巴的燈籠褲。

  這一身衣服,料子褪色,布料鬆軟,簡直不修邊幅到了極點,再配上夏庭秋那頭亂得尚且有幾分形狀的發型,外人晃眼一看,肯定以為此人是山裏的土匪流氓。

  好在我二師兄這人修長挺拔,肩寬腿長,這身衣服穿著,不至於太狼狽。

  我收了腿,笑問:“喲!今天怎麽這個打扮?你平時不是最愛俏的嗎?穿這樣,山下的大姑娘小媳婦見了,恐怕心都要碎了。”

  夏庭秋也很是不悅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沒辦法,下山作法,穿漂亮了惹桃花。”

  “你身上的桃花,都可以開滿整片山林了吧。”我說著,和他一起朝宅子走去,“這次是捉鬼還是除妖啊?”

  “捉鬼。”二師兄冷哼了一下,“虹橋鎮上的張財主家死了個小妾,說是死後家裏就不太平,老太太和小少爺生病,大太太半夜總見鬼影在窗戶前飄。”

  “那你去看了,是什麽?”

  “張家人說小妾是生病死的。我看那鬼分明是被西堂花的枝葉毒死的。張家大太太就昏了過去了。”

  “還真是毒死的?”我不由仰慕我二師兄。

  夏庭秋嘿嘿笑,手又賤賤地伸過來要掐我臉,給我躲過了。

  “你二師兄是什麽人?我可是金天師的嫡傳弟子,門下高徒。”

  “高徒。”我點頭,“平時也就畫點符,哄騙山下的小媳婦老媽子掏錢。”

  夏庭秋咧嘴笑,“衝撞本師兄我,今晚給我倒洗腳水賠禮道歉!”

  “美得你!”我拉著眼皮吐舌頭。

  夏庭秋撲過來抓我,我哈哈笑著躲開。我們倆追打著跑進了院子。

  大嫂正在收曬在院子裏的花生,對周圍的雞飛狗跳視若無睹,隻輕輕說了聲:“開飯了。”

  我和夏庭秋猛地打住,然後不約而同地朝著飯堂撲過去。

  因為下午睡覺去了,答應了小冬的粉絲魚丸讓大嫂代勞做了。小冬咬著筷子說娘做的沒有小姑姑做的好吃,被他爹在左邊頭上敲了一個包。這孩子今天功課沒做好,右邊頭上已經被敲了一個包,這下終於對稱了。

  同往常一樣,吃完飯,我洗碗,大師兄帶孩子,大嫂和二師兄去燒洗澡水。

  那也不是普通的洗澡水,是專門為我準備的。大木桶裏放進各種草藥,煮成暗褐色,再放溫了,然後我再跳進去浸上一個時辰。

  等時辰到了,我又已經嗬欠連天了。

  大嫂給我診脈,滿意道:“天氣暖了,的確是好多了。再泡一個月就不用泡了,然後可以開始試著調息運氣了。”

  我大喜。這藥水泡了四年,都快把我泡成一根皺皮木樁子了。想我當年皮膚多白皙的,這些年來總被二師兄嘲笑我是南越的黑村姑。

  我說:“想我當年,千裏走單騎,穿草原,過沙漠,縱橫萬裏,所向披靡。如今啊,唉,如今......”

  “如今呀,你就好生伺候你這個小身子骨,能多活幾年就多活幾年吧。”大嫂把帕子丟給我,轉身出去了。

  我衝了個澡,換了衣服走到院子裏。

  連日陰雨,今夜終於天空晴朗了,漫天星光璀璨,十分美麗動人。

  我多披了一件衣服,爬上屋頂坐著看星星。

  隻要天氣好,山裏的星星,和沙漠裏的,也沒什麽分別。風吹樹林,照樣發出悅耳的沙沙聲。

  我從懷裏掏出一隻翠玉短笛,湊到嘴邊,吸了一口氣正要吹。

  一聲陰惻惻的聲音從後方飄了過來:“你要吹它,我就把你掐死了丟山裏喂野豬去。”

  我沒好氣地回過頭,“你煩不煩啊?技藝不好才要經常練習嘛,不然哪來的進步?大嫂都說了,我要練肺,讓我吹點樂器。”

  夏庭秋爬到我身邊,“你什麽時候練不好,非要這時候。大半夜的,一道笛聲高不著調、低不就譜,時斷時續,陰魂不散的,鬼都怕你。你沒發覺自打你開始練笛子後,咱們這山穀裏就聽不到鳥叫蟲鳴了?”

  我側耳一聽,果真四野寂靜。

  我絕倒了,拍著房瓦大笑,“高!我實在是高!無意間竟然練就了如此神功!”

  “上好的青玉笛,別弄壞了。”夏庭秋氣急敗壞地一把將笛子搶了過來。

  我笑了好一陣,終於暢快了,躺在房頂上,枕著手看星星。

  “二師兄。”

  “什麽?”

  “我下午又夢到他了。”

  夏庭秋頓了一下,轉過頭來。

  我扯了扯嘴角,“多奇怪,明明知道這個人我認識,可就是叫不出名字來。明明知道夢裏的一切都是我經曆過的,我都記得,偏偏不記得他了。”

  夏庭秋低聲說:“小雨兒,你是知道他的,我們都和你說過了。他叫封崢,你們一起出使北遼。你喜歡他,他不喜歡你。他帶兵來抄你家,你氣紅眼了給了他一刀。後來他傷好了,鎮守邊關去了。最近如何,我倒是不知道了。”

  我閉上眼,“你說的我都還記得,可總覺得像是別人的故事。就好像我說你欠了張三李四的錢,拮據手印俱在,你卻不記得了。”

  夏庭秋不屑地哼了一聲,“老子才從不欠人錢。”

  我笑:“是。您老是南海巨富,家裏金山銀山,冬天取暖就靠燒銀票。”

  夏庭秋看著我,認真地說:“其實,忘了就忘了吧。這個世界上早沒了陸棠雨這個人了。連我們玉龍觀裏都沒了陸家小師妹,你是我們後來收的老五呢。”

  我莞爾,“那你說,以後我行走江湖,該用什麽名字啊?”

  “名字有那麽重要嗎?我看江湖上那些張玉姑、王春花的,都過得好好的。”

  我不屑,“我一定要想一個氣派的,響亮的,一說別人就記住不忘的。”

  夏庭秋歪著腦袋,眼珠一轉,“有個名字不錯。”

  “什麽?”我坐起來。

  夏庭秋咧開嘴,又露出那種我再熟悉不過的邪惡的表情。

  “你大娘。”

  “啊?”我發愣。

  “倪大娘啊!”夏庭秋得意洋洋地解釋,“人家問,女俠貴姓。你就說,小女免貴姓倪,人稱倪大娘。”

  他學女聲沒有人妖王爺學得像,倒更像宮裏太監說話,聽著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夏庭秋笑得東倒西歪,我的臉卻是一陣青來一陣白的,隻想拖了鞋子狠狠抽他那張臭臉。

  “低度,太低俗了!虧你還讀了那麽多年聖人書,滿腦子竟然是這個東西。”

  夏庭秋不服,“那好!你來說個不低俗的!”

  我高傲地仰起下巴,“我早想好了,跟我娘姓羅,將來就叫——”

  “羅鍋?”

  “不是!”

  “鑼鼓?”

  “也不是!”

  “螺螄?”

  “欺人太甚!”我大發雷霆,撲過去又要施展我的爪爪神功。

  “羅女俠饒命呀!”夏庭秋大笑著東躲西閃,就是沒讓我碰著他一片衣角。

  我們倆在房梁上追來趕去,把瓦片踩得哢哢作響。

  最後是大師兄忍不住了,衝出來吼:“再鬧就把你們兩個捆著丟豬圈去!”

  夏庭秋拉著我伏在房頂上,我們倆悶聲笑了半天。

  我乘機打了夏庭秋一拳,“都是你,為老不尊!”

  “是是,小師妹說得對。”夏庭秋掏出笛子,“那我給你吹一曲賠罪吧。”

  二師兄精通音律,小小年紀就是江湖山人盡皆知的神童。聽他吹曲子,又襯著這樣美好的夜色,倒也是十分享受的事。

  夏庭秋修長的手指執著笛子,悅耳的樂聲響起,宛如一陣清風拂麵吹來,又如一股清泉流入心田。

  我躺在他身邊,閉著眼,聽他吹出星辰浩瀚、林海生波,原本糾結的內心也漸漸平靜了下來。

  曲子不知什麽時候結束的,隻覺得餘音繞耳。

  我們倆並排躺著,一時誰都沒說話。

  幽靜中,一點動靜從隔壁房頂上傳了過來。

  我們好奇地望過去,隻見小冬笨手笨腳地踩著梯子爬上了房頂。那個房頂上麵有個平台,有時候會用來曬草藥的,所以我們也不擔心孩子會站不穩掉下去。

  小冬噔噔走到平台邊,左右看看,見沒人,便解開了褲子,掏出小家夥來。

  我大驚。夏庭秋悶笑,“這孩子要幹嘛?”

  隻見一道水柱射了出來,劃出一道弧線,落到屋下。

  我明白過來,抽笑道:“還不是你出的餿主意,說站在高處尿尿能長高。”

  夏庭秋這才想了起來,露出讚許之色,“不錯,這小子果真有我當年之風。”

  “是呀,果真。”我歪嘴笑。

  夏庭秋聽出我語氣不對,“怎麽了?”

  我慢條斯理地說:“我隻是忽然想起來,白天洗了你那件最喜歡的雲緞衫子,晾在那下麵還沒收......”

  話音未落,就見夏庭秋救火一般朝隔壁房頂撲了過去,一邊大喊:“冬子,住手——”

  我爆笑數聲,爬下房頂,回屋睡覺去了。

  山裏的日子很平靜。每日幫著大嫂洗衣做飯,帶著小冬下山玩耍,回來的路上順便摘點野菜,晚上再吹吹笛子,這就是一天了。這樣的日子,我已經過了快四年了。

  當初我傷得那麽重,也是出乎我自己的意料的。

  北上的時候,二師兄給我的藥裏,就有藥能讓人昏迷,脈搏全無,造成死亡的假象。我後來想,師父肯定知道我家出事,必然會派師兄們來尋我的。我自從知道蕭政打算豢養我,便決定通過這個辦法逃生。

  藥用蠟皮包著,藏在衣服的腰扣裏,連草兒都沒發覺。隻是後來看我爹和弟弟慘死,心智大亂,忍不住衝了過去,中了一箭。藥效發作,混合著體內本身被下的藥,竟然產生了毒性,加上經脈被封之下又被重傷,若不是師兄們來得及時,把我從棺材裏救了出來,我怕是真的等不到活埋就先咽氣了。

  記得自己幽幽轉醒時,看到的是師父蒼老憔悴的麵容,是大嫂師兄們鬆了一口氣的欣喜笑臉,我又歡喜又難過,很想哭,卻流不出一滴淚來。

  以前總聽說書的講故事,說某某英雄,少時不幸,家破人亡。聽了那麽多,卻對那家破人亡並無具體概念。而如今真真切切降臨到了自己頭上,才發覺,這其中的痛苦和恐慌,簡直無法用語言來描述。

  後來我和師父說,以前總想著離開京城那個家來山裏,覺得那裏太壓抑。可等京城裏的那個家沒了,才發覺自己茫茫然一片,找不到歸路。我說,我以後就是無家可歸的孤兒了。

  師父摸著我的頭發,語重心長道:“小雨兒,以後師父這裏,就是你的家。永遠都不會變的。”

  我纏綿病榻的那大半年,若不是沒有師父他們陪伴在我身邊,我怕也支撐不過那拔毒之苦。現在想來,當初爹送我進山拜師,還真是在無意中為我尋了最好的去處。

  我醒後,大師兄就告訴我,說我家人的遺骨,也已被我家舊部安葬了。皇帝在我爹的身後事上顯現出的巨大的仁慈真是讓我有點意外。

  大師兄還說,皇帝說我北上時保護公主,取回國寶有功,將我厚葬在了一個青山綠水的好地方。

  我聽了啼笑皆非,問:“他沒發覺棺材裏的不是我?”

  夏庭秋得意道:“我的易容術,天下無人能及。下葬前他們還特意打開了棺材看過的,都沒發現異常。”

  我說:“天氣熱,屍體早發臭了,也難為他們居然還有膽量再看一眼。”

  說笑著,心裏已經很平靜了。

  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了瑞雲郡主,也沒有了陸棠雨,我宛如重生。

  天氣越來越熱了,小冬便天天纏著我要下山玩水。其實家門口就有水潭子,他偏偏不愛,就是想同小夥伴們在一起耍罷了。

  大嫂說我多動動對身體好,便默許了我帶著小冬下山玩。我這人也挺孩子氣的,和那些小蘿卜頭一起挖野蘿卜,烤紅薯,還教他們做陷阱捉小動物。

  孩子們都很喜歡我,喊我棠姐姐。其實我今年已經二十有二,已是不小了。若是成親早的女子,在我這年紀,孩子也有四、五歲了。

  隻是成親嫁人這種事,我已是不再去想了。

  過了大半個月,一日大師兄在吃飯的時候說:“明天師父就出關了。阿雨你們收拾一下,準備迎接他老人家。”

  所謂的收拾,也不過是把師父的房間打掃一下,再重新把道袍換上。

  師父在山頂閉關。那裏終年積雪,師兄們以太冷為由,就沒讓我跟著去。我帶著小冬在院子裏喂雞,時間差不多了的時候,果真聽見外麵一陣熙攘,然後一個滿麵紅光的小老頭竄進了院子裏。

  老頭子進門就嚷嚷:“酒呢?我的酒呢?幾個月沒喝的,真是讒死我老人家了。”

  我笑著看他在廚房裏轉,“您老一出來就找酒呀?酒沒啦,都被二師兄喝光了。”

  夏庭秋黑著臉把我一腳踢飛,然後從地窖裏搬出酒壇子來。

  師父拍開泥封,咕咚咕咚灌了好幾口,這才喘過氣來似的,感慨道:“終於舒服了。”

  我爬了回來,膩過去摟著師父的胳膊,“師父,我好想你哦。”

  師父笑眯眯地摸了摸我的頭,“小丫頭又闖禍了?”

  大師兄冷哼道:“她敢?她上次闖的那個大禍都還沒收拾完呢!”

  師父捏著我的手腕,把了一下脈,露出放心的神色來,“明明好多了嘛。開始練內功了沒?”

  “大嫂說再過幾天就可以開始試一下了。”我頗為得意,“師父,你不在的時候我都很乖的。我還教小冬算術。”

  “師公!”小冬也跑了過來。

  師父見了徒孫,一把將我丟開了,抱著孩子親熱。

  我趁眾人不注意,悄悄向酒壇子靠攏。

  後山的猴兒酒啊,去年秋天搜集來,放了一年,正是最香醇的時候。隔這麽老遠,光聞著就醉了。

  我手還沒伸到酒壇上,一隻道靴從天而降,將我一腳踩趴在地。

  夏庭秋笑得嘴角都咧到耳朵下了,腳下使力,把我碾來碾去。

  “膽子不小啊,身體這麽爛,眾目睽睽之下,居然還敢偷酒喝。”

  我雖然內力全失,可是武功招數還在。我心下大怒,一個打滾從他腳底逃脫,也不站起來,而是抱著他的腿,猛地一抽。夏庭秋也砰地一聲倒跌倒在地。我一個鯉魚打挺,跳到他身上,曲肘朝他膻中打過去。

  夏庭秋一聲慘叫,“你......你......好毒......”然後倒地不動了。

  “大魔王死咯!小姑姑好樣的!”小冬拍手,“小姑姑力戰大魔王”一直是他最愛看的一出戲。

  我笑嗬嗬地跳起來,拉著師父就走,“走,我早上下山從劉婆那裏買了烤鴨,已經切好了放在樹下了。咱們喝酒吃烤鴨去!”

  夏庭秋死而複生,坐起來道:“陸棠雨,你今天負責喂雞的,別又跳票了!”

  “知道啦!”我應了一聲。

  夏庭秋在後麵揉著肚子,“死丫頭下手那麽重......”

  榕樹下的竹台上,我和老頭子一人占據一張竹椅,他吃烤鴨我嗑瓜子。

  水上有涼風,吹得人很舒服。師父一邊啃著鴨腿,一邊說:“還是家裏暖和。老人家我在山頂都快凍成石頭了。”

  我說:“您老要怕冷,還去那閉什麽關?屋裏後山的老狼洞也可以用來閉關嘛。”

  “你懂什麽?那裏清靜,又接近上天,那樣才能悟道。老狼洞,虧你想得出來。”

  我拍了拍衣服的瓜子殼,“我說,師父,三嫂快生了。我現在身體也已經很好了,我想到時候去看看。”

  “是該去看看。”師父笑道,“你三嫂會給你添一雙侄女呢。”

  “您算出來的?”

  “怎麽?不信我啊?”老頭子用他油膩膩的手擰我的臉。

  “啊呀呀!”我叫著跳開,“我都多大了,您還這樣。二師兄就是跟您學的。我說,我長不漂亮,就是被你們兩個給擰的!”

  “胡說。”師父道,“我們小棠兒最漂亮了。”

  我笑,“漂亮能做飯吃?您老人家吃完了鴨子,趕緊去洗澡吧。幾個月都沒洗澡了,味道能熏死蒼蠅了。”

  老爺子啃著鴨脖子,忿忿道:“說你師父臭,真不孝。”

  師父出關沒有幾日,三師兄飛鴿來信,說三嫂果真生了一雙女兒。眾人大喜。

  師父給那兩個孩子分別起名叫靜好和靜妙,又付了許多上好的養生的藥材,讓我下山帶給三師兄。

  我同大嫂帶著小冬下了山,到了大遊鎮。這裏比玉龍山所在的良禾鎮略繁華些,三師兄一家在鎮上也十分有名,我們登門拜訪,隻見家裏已有不少前來賀喜的鄉親。

  兩個女娃娃還小小一團,五官皺做一堆,卻十分可愛。小冬嚷著要抱妹妹,被他娘敲了一記爆栗。

  三嫂聽了師父給孩子起的名字,十分喜歡,當下就管大女兒叫好好,小女兒叫妙妙。

  小冬說:“喵喵不是貓嗎?”

  又被他娘敲了腦袋。

  我們在三師兄家小住了幾日,平時幫著做點家務,陪坐月子的三嫂聊聊天,隻覺得日子十分悠閑愜意。

  一日正在幫小冬做彈弓,三嫂忽然提了一句:“五妹今年快滿二十二了吧?”

  我笑笑,“不是快滿,是已經滿啦。我是三月初七生的。”

  “那是不小了。”三嫂說,“雖然有大嫂在,這話也輪不到我來說的。不過眼下正有個機會呢。”

  “什麽機會呀?”大嫂問。

  三嫂道:“前幾日不是有不少鎮裏的鄉親來家裏嗎?那葛家二奶奶也過來了,看到了五妹。後來私下同我說,還沒見過這麽俊的姑娘,又賢惠文雅,很是喜歡。葛家的三少爺是個讀書人,考取了功名,在長定縣衙做知書,很得縣太爺賞識。年紀也是二十有二,和五妹一樣,之前因為守孝,一直沒娶親。葛家的意思是,既然五妹是俗家弟子,可以婚嫁。那不妨考慮一下。”

  我聽三嫂不緊不慢地說完,先是被那個“賢惠文雅”弄得頭皮有點麻,再被那個“婚嫁”震得說不出話來。

  三嫂不是江湖人,我的身世她也不知道,隻當我是師父收留的孤女。她這樣做,也是看我年紀不小,又有合適人家,本能想著撮合一下,的確十分為我著想的了。

  我還沒說話,大嫂已經笑著說:“還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呢。那葛家是做什麽的?”

  “葛家可是當地的富戶了。”三嫂連忙說,“城東外三百都畝地都是他們家的,家裏還做油麵生意。葛大爺就娶了三個孩子,老大接了家裏的生意,老二是姑娘已經嫁人了,老三做官,是最有出息的。”

  大嫂看了看我,我正尷尬無語。大嫂笑道:“聽起來倒不錯。不過對方家世這麽好,我們五妹怕是配不上呢。”

  三嫂道:“葛家不看中這個,說雲虛道長座下弟子,已是很好的出身了。”

  我使勁給大嫂使眼色,大嫂悶笑兩聲,說:“話是這麽說,可是五妹身子弱,怕是將來不能給他們添丁呢。”

  “啊?”三嫂大驚,轉向我,“你這病居然這麽重?”

  我趕忙咳嗽了兩聲,順著大嫂的話道:“沒辦法,成日用藥補著。我這樣,也沒想過嫁人了。”

  三嫂一臉惋惜,連連搖頭,“五妹這麽好的姑娘,卻......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私下我拉著大嫂訴苦:“難道我真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大嫂笑道:“你三嫂也是好心,又不知道你的情況。不過我可看不上那葛家。你現在雖然落難了,可到底是金枝玉葉出身,怎麽能嫁小生意人。回頭我和你大師兄幫你物色一個武林公子去。”

  我忙擺手,“別!我可消受不了。我說我不想嫁人,那是認真的話。”

  “傻丫頭!”大嫂點我眉心,“有什麽大不了的事能讓你終身不嫁的。江湖上身世坎坷的人多了去了,沒見誰就一輩子獨身的。你是還沒遇到你命中注定的那個。等遇到了,我看你恐怕趕著要去拜堂呢!”

  我嗬嗬笑,“大嫂您說的,我做夢都想象不來。”

  我們又住了幾日,然後回了山裏。被提親一事,大嫂對外閉口不談,我也鬆了口氣。

  一日天氣不錯,日頭不曬,又有涼風。孩子們在田壩裏捉泥鰍,我就坐在田邊的樹下納涼。

  正有點昏昏欲睡時,聽到馬車聲由遠而近,忽然停下,然後聽到一個輕佻的聲音道:“翠簾花影重,玉人春睡濃。吳兄,想不到良禾縣這種偏僻的小地方,田間一個村姑卻有這般出眾的姿色。”

  我腦子正迷糊著,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那人說的正是我。

  田邊小路上停著一輛精致的馬車,是那種專門做來供公子小姐踏春冶遊用的香車。車上坐著兩個年輕男子,穿著打扮都像是士族子弟。

  穿白衫的那個男子見我回頭了,笑眯眯地跳下車,朝我走了過來。

  他那個穿藍衫的朋友也笑道:“馬兄,你昨天才說這良禾縣盡是黃臉村姑,這下怎麽就變了?”

  白衫男子不理他,自顧對我笑道:“小娘子,你叫什麽,家住哪裏?嘖嘖,鄉野之間,竟也有如此美色,可比萬花樓裏的頭牌花魁都要多幾分清麗。”

  我也不管那萬花樓是做什麽用的,我隻知道這登徒子在調戲我。

  我木然地看著他,想了想,說:“你大娘。”

  “啊?”男人一愣。

  我說:“你不是才問我叫什麽嗎?我叫倪大娘啊。”

  白衫男子窘迫地站在那裏,不知道說什麽是好。那藍衫男子跟了過來,見了我,也露出驚訝之色。

  “果真姿色過人!姑娘是這良禾縣人?可許了人家?”

  我平日裏布衣荊簪,也不施脂粉,圖的是隨意方便。沒想到這樣不修邊幅,竟然還有登徒子找上來,真不知道是我真的生得美了,還是這兩人瞎了眼了。

  白衫男子見我不說話,以為我害羞,笑道:“小娘子莫怕,我們不是壞人。”

  我冷笑:“壞人可不會在臉上寫字。”

  白衫男子又愣了下,臉皮也厚,繼續色迷迷道:“在下可是長定州知府的侄兒,家中豪宅千座,良田萬畝。小娘子隨了我,保管你享盡榮華富貴。”

  我聽著好笑,不去理他,轉身朝田那邊走。

  白衫男子一步跨到我前麵,攔了我的去路。藍衫男子在旁邊笑:“人家姑娘不稀罕你的錢財,人家要找有情郎。”

  “我就是有情郎啊!”白衫男子嬉皮笑臉道,“小娘子,相公我知情識趣,最會疼人了。白天陪你賞花,晚上配你踏月。你熱了給你扇風,冷了就給你暖床......”

  他一邊說著,湊了過來。我一手推開他,連退兩步。

  “小姑姑!”小冬看到不對,大叫著跑了過來。

  我拉著孩子,板著臉說:“我們回家。”

  “別走呀!”藍衫男子伸手攔人,“姑娘這般過人的姿色,耽擱在這鄉野之間,未免太可惜了。何不隨我們兄弟走,帶你去京城見見世麵。”

  小冬氣憤地大叫起來,“走開!不要碰我小姑姑!”

  白衫男子低頭對小冬說:“小弟弟,你爹在哪?是這就去問問他,可將妹子許配給我。”

  “不勞。舍妹不嫁!”一道冷若冰霜的聲音驟然響起。

  那兩個男子大驚,還來不及出聲,一道白光閃過,兩人已像木頭一樣倒在地上。

  小冬歡呼起來,“二師叔!”

  “二師兄。”我也叫了一聲。

  夏庭秋麵色冷峻,眼神如刀半鋒利,直視著癱軟在地上的兩個男子。他手裏長劍沒有出鞘,他剛才隻是點了這兩人的穴而已。

  兩個男人並沒昏迷,還說得話,此刻已是嚇得麵如土色,瑟瑟發抖,卻沒辦法站起來。他們連聲哀求:“大俠息怒!小人不知冒犯了令妹,實屬無心之過,還請大俠手下留情,饒我們兄弟二人性命!”

  我拉了拉夏庭秋的袖子,“算了。孩子們都看著,讓鄉親知道了,要說閑話的。”

  在田間玩耍的孩子們的確都站在遠處看著,不過個個臉上流露出的,都是羨慕敬仰的神色。

  夏庭秋沒好氣地收了手,掃了我和小冬一眼,“一回來就見你們闖了禍。趕快跟我回家!”

  小冬還要辯解,我捂了他的嘴,賠笑道:“好,這就跟你走!”

  夏庭秋走過去,一腳一個,將那兩個男子踢進了田邊的水溝裏。兩人發出驚天動地的叫聲,圍觀的孩子們卻哈哈大笑起來。

  小冬還不解氣,解了竹簍,將裏麵的泥鰍一股腦全都倒在了那兩人身上。泥鰍受驚,鑽到了衣服裏,那兩人動彈不得,隻能嗷嗷慘叫不休。

  我笑嘻嘻地拉著小冬跟在二師兄身後。

  夏庭秋依舊穿著一套皺巴巴的道袍,梳著道士髻,十分不修邊幅。他背著手在前麵走得飛快,我拽著小冬在後麵氣喘籲籲地追著。

  “二師兄!喂!二師兄!慢點呀!跟不上了!”

  夏庭秋站住,回頭狠狠瞪我一眼。

  我嬉皮笑臉地趕上他,“幹嗎把臉板成這樣,倒像是你被調戲了一樣。”

  “二師叔像土地公公!”小冬大叫。

  夏庭秋的臉又黑了兩層,“我要是沒趕過來,你還不讓那兩個登徒子輕薄了去。”

  “哎呀,真當我那麽無能?”我把手裏的小匕首在他眼前晃了晃,“就等他們靠近了架脖子上,你就衝出來了。”

  夏庭秋掀了掀嘴皮子,轉頭繼續走。

  我追著他,說:“我身體都好得差不多了,別老把我當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不過那兩人似乎是知府家的親戚,這下得罪了,不知道日後還會不會找上門來。”

  “小姑姑,”小冬問,“壞人要上山來抓你嗎?”

  “他們敢!”夏庭秋狠狠道。

  “得了,別嚇著孩子。”我說,“本來就不是什麽大事。人家長得俊俏,還不興有人來調戲了?”

  “你還高興了?”夏庭秋哭笑不得。

  我聳肩,“很少有人誇我漂亮嘛。”

  “小姑姑最漂亮了!”小冬立刻機靈地嚷嚷。

  “乖!”我摸摸孩子的頭,笑眯眯,“走,回去姑姑給你做炸糖圈吃。”

  我和小冬手牽手,蹦蹦跳跳地跑走了,把夏庭秋甩在了身後。

  回了道觀裏,隻見大師兄和師父站在院子裏,神情肅穆地說著什麽。見夏庭秋跟著回來了,大師兄把一封信卷遞了過去。

  “你家裏飛鴿傳書,剛送到的。”

  夏庭秋展開看,沒讀兩行,神色大變。

  “怎麽了?”我問。

  夏庭秋眉頭深鎖,“我大哥他......執意要出家。家裏長輩急召我回去。”

  “出家?”我抽過那封信,仔細讀。

  夏庭秋揉了揉眉頭,“去年我大嫂過世後,大哥就有了皈依佛門之心,後來是被宗親長輩勸說住了。現在看來,他這次怕是下定決心的了。”

  我把信讀了兩遍,遲疑道:“你大哥都已經剃度了?你二叔是要你回去接替家主之位呢。”

  “也好。”師父發話,“老二,你還是回去一趟吧。”

  “師父是讓我回去繼承家業?”夏庭秋驚道。

  師父摸了摸胡子,“你也老大不小了,早該下山了。我知道你和你家有點芥蒂,可那到底是你的家,如今家裏有難,你也當盡一份力才是。”

  夏庭秋抿了抿。他雖有叛逆之心,卻極尊重師父的。既然師父都開了口,他也不好再說什麽。

  師父又說:“你把阿雨也帶去吧。”

  “我?”我叫。

  師父說:“你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況且南海比山裏溫暖得多,也有利於你休養。你三嫂要給你說親的事我也知道了,你年紀不小了,呆在山裏也不妥當。跟你二師兄去外麵走走,找門合適的親事吧。”

  “師父!”我嚷嚷,“你這麽老提這事,我說了我不嫁......”

  “那我就帶阿雨一起去吧。”夏庭秋搶了我的話,“夏家在南海那麽有名望,她作為我的義妹,不難找婆家的。”

  “二師兄!”我氣得跳腳。

  夏庭秋安撫地拉了拉我,“好了,說定了。我們明日出發吧。”

  他轉頭回房間去了。我追了兩步,站住了。

  我看得出他心情很不好,不好意思再去打攪他。

  夏庭秋和老家的關係似乎並不是很好,所以這些年來要不遊走四方,要不住在山裏,很少回南海去。如今迫不得已要回家,想必十分煩躁。

  大嫂幫著我收拾行李,又包了藥讓我帶著路上吃。我身子雖然沒好到當年那程度,可也沒什麽大礙了。大嫂隻囑咐我不能傷風著涼,不可運動過度,又說海邊魚蝦好吃,卻不可過量。我聽著她絮絮叨叨,不由想到了我早逝的娘,心裏有點發酸。

  “在夏家,估計不能像在這裏那麽自由。”大嫂理了理我鬢邊的頭發,“不過你的終身大事,早日解決的好。”

  “小姑姑,”小冬拉著我的袖子,“我今晚要和你睡。”

  我笑著把小侄子抱了起來。

  夜晚,小冬睡著了,我悄悄溜出來,爬到屋頂上。

  夏庭秋獨自坐在那裏,身上披著一層月光,背影有點寂寥。

  我走過去坐下來。

  “都收拾好了?”夏庭秋看了看我,“路上起碼要花大半個月,你多帶幾件衣服。”

  “大嫂都給我收拾好了。”

  “你也命好,走哪裏都是衣來伸手的命。”夏庭秋嘴角彎了彎。

  我笑了笑,陪著他一起看月亮。

  也不知過了多久,夏庭秋才輕聲說:“我八歲入山,至今已有十六年了,隻回去過三次。一次我娘去世,一次我爹去世,然後是去年我大嫂去世。”

  “你在憂愁什麽?”我問,“你大哥出家了,現在你是一家之主了,你還憂愁什麽?”

  夏庭秋揚手,把手裏的小石子拋了出去。石頭遠遠落在水潭裏,把鏡子一般的水麵擊出一片碎光。

  “我當年被大娘毒打,我爹隻好把我遠遠送走了。那時候我就想,我終有一天還會回去的。我會掌管這個家,會讓我娘過上好日子。”他笑了笑,“後來漸漸大了,也看開了,把這口意氣放下了,沒想機會卻真的來了。可惜我娘死得早,沒能看到今天。”

  我坐近了點,依偎在他身邊,頭靠著他的肩。

  “二師兄,記得四年前我剛醒來的時候,晚上想起我娘,總會哭。那個時候,你總是拿被子裹著我,抱我去外麵透氣。你說我娘這樣的人,一輩子和善慈悲,死後必定不會在地獄徘徊不走,肯定會早早投胎去好人家了。我想,你娘也一樣吧。所以即使她看不到,可隻要能過幸福日子,也就沒有什麽差別了。”

  “嗯。”夏庭秋伸手把我摟進懷裏。

  我們倆依偎著,久久沒有說話。

  日次是個亮陰天,正適合趕路。我和夏庭秋拜別了師父和大師兄一家,下山而去。

  夏家其實派了人過來迎接未來的當家,馬車就停在山下。那個黑壯的家丁見了我,立刻一聲:“少夫人!”

  我嚇得跳開老遠。

  夏庭秋把我拉回來,對家丁說:“這是我義妹,你們叫她六姑娘吧。”

  我想我的陸也做六的意思,叫我六姑娘正好合適。

  我們一路緊趕慢趕,終於在十多天後,到達了南海,我二師兄夏庭秋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