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入朝尋寶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14      字數:16026
  我和封崢在貝加城住了有五日,也不能再住下去了。一來兩人都休養好了,二來公主的隊伍也走得有點遠了,再不追就怕追不上了。

  我這五天過得倒很是悠閑,每日逗逗貓,練一下劍,很快就到了吃晚飯的時間。我倒很想去城裏逛逛,領略一下風土人情,可惜身份有限製,不敢太猖狂。

  還有就是,手帕繡了不少,可惜沒一張能看的,還把指頭紮得滿是窟窿。那些染血的帕子便被我隨便一塞,被丫鬟收去丟了。

  後來有一次,封崢忽然對我說:“我總聽你叫這家小姐作丫兒,你不是不喜歡她嗎,怎麽還叫得那麽親切?”

  我莫名其妙道:“她就叫這個名字,我不這麽叫,又該怎麽叫?”

  封崢露出一臉無奈的表情,“人家姑娘名叫瓜佳爾多·文雅。”

  “原來如此啊!”我噗地一聲笑出來,“還真是叫什麽不像什麽!文雅姑娘成日說話做事都風風火火的,嗓門和她娘一樣大。她都文雅了,那我也可以改名叫嫻淑了。”

  封崢努力板著臉,可到後來也笑了,低聲訓斥我道:“當著別人的麵可別這麽沒禮貌。”

  我無所謂地聳聳肩。他老愛把我當小孩子,也就隨他去好了。

  等到要走那日,文雅姑娘兩眼淚水地送我們倆走,還硬塞了個香包給封崢。封崢勉強收了。瓜佳爾多大人特意準備了一輛馬車、一匹馬和兩個衙役,一個駕車,一個跑腿。

  他本來還很熱情地要送我一個丫鬟路上伺候的,給我婉言謝絕了。其實我也想騎馬的,快得多,但是封崢非常反對,我隻好作罷。

  這一路都在趕路,我又成天呆在馬車裏,十分枯燥無聊。倒是封崢,傷也才剛收口就騎馬,一點都不知道愛惜身體。

  我叫封崢和我一起乘馬車,他還古板地要死,說:“男女有別,和你擠一個馬車裏,成何體統?”

  我便不再自討沒趣,幹脆過著上車睡覺,下車吃飯,沿途的一切都交給幾個男人去打點了。

  後來偶然聽那兩個衙役談起我,居然感歎道:“這東齊的女子就是婉約得多,這麽多日,天天呆馬車裏,硬是不讓男人見一麵。”

  另一個說:“你小子想得倒美。那姑娘也是官家的千金,能是尋常男子能隨便看的嗎?”

  我和封崢到了北遼第三大城洪升後,洪升的官府接待了我們,那兩個貝加的衙役完成了任務,和我們道別後就回去了。

  封崢收到了蒙旭寫來的信,同我說:“公主已經到達上陽,還有三天即可抵達京城了。我們接下來怕是要趕路,盡量在入京前和他們匯合。”

  我眼睛一亮,“那我可以騎馬了?”

  封崢很不情願地點了點頭,“我叫他們給你準備一套男裝。你先同我發誓,一路老老實實跟著,不要又走散了。”

  我心裏毛躁得很,心想你幹嘛不拿根繩子栓我腰上,把我牽著走。又想這封崢雖然不是我爹的親兒子,可他這愛操心、愛管閑事的德性真和我爹如出一轍。

  不過接下來我們兩人,一人一匹馬,一把長劍,白日趕路,夜晚借宿民家,倒頗有點行走江湖的味道。

  要知道我這人也沒啥大追求,又兼小時候聽我師父說江湖故事聽多了,成日不想發財,也不想嫁人,卻希望能做一代女俠。有那麽幾個仰慕者,事跡能被編進說書人的故事裏,倒也不枉此生了。

  我和封崢這一路假扮兄妹,號稱去京城走親戚。我們往東走來,牧場是越來越小,到處都是大片的麥田,又值春耕時節,田裏隨處可見忙碌著的農民。

  我同封崢說:“隻看這景象,還真像回了東齊一樣了。”

  封崢眼神深沉,“北遼這些年來,農耕大為發達,也難怪他們國力昌盛了許多了。”

  “明明都是草原牧民,怎麽想到種田的?收益好嗎?”

  “不清楚了。”封崢也有不知道的時候。

  北遼百姓也十分純樸好客,並不介意我們倆是南人,招待得十分周到。

  我吃飽喝足,便和那家大媽拉家常,問:“你們是種田還是放牧呀?”

  大媽一邊補衣服,一邊用不甚流利的漢話說:“主要是種田啦。我爹娘那輩都還是放牧為生的,後來人漸漸多了,牧場不夠,人也吃不飽。咱們國師出了主意,不知道怎麽地弄來了可以產很多麥子的種子,秋天大豐收,即使種田也就不會餓肚子了。”

  我和封崢對視了一眼。我又說:“那你們這國師可厲害了。”

  “可不是嗎?”大媽顯得十分得意,“大國師那可是神仙之子啊,是可以和上天的神說話的。托他的福呀,我們日子比以前好多了。你看我們家西廂的那三間房,就是後來新蓋的,到時候給我兒娶媳婦的。”

  大媽又同我們說了些他們國師的奇人異事,什麽往地上一指,挖出來就有水呀,什麽醫術絕世,能活死人肉白骨啊,總之是越來越玄乎。

  我本來還一本正經地,聽到後麵便把她的話當笑話了,又問:“你們國師這麽能幹,不知道能否娶親。怕是全北遼的姑娘都想嫁他吧。”

  大媽哈哈一笑,道:“姑娘,我們國師是女的。”

  “女的?”我大吃一驚。

  大媽笑道:“雖然模樣都沒見過,但聽說可是個絕世美人呢。成親自然是可以的,所以不知道多少男兒上門求親呢。”

  “她還沒嫁人?還很年輕咯?”

  “上任國師已經去世,繼任的是她女兒,也就二十多歲一個大姑娘。咱們小老百姓是沒這福分得見她模樣的了,倒是聽說皇帝喜歡她的緊呀。”

  後來趕路的時候我就和封崢說:“這事還真麻煩。北遼皇帝本來的老婆孩子就夠多了,現在還喜歡這個天仙般的國師。嘉月入了宮,日子還真不好過。”

  封崢倒不覺得這有什麽好發愁的,“這本就是一場政治聯姻。像我們這樣的人,嫁娶首先要看家世是否相當,又要聽從長輩調遣,又有幾個能和自己心愛之人結為夫妻的呢?癡心妄想罷了。”

  我看著他英俊的側臉,心跳有點快。

  癡心妄想,是嗎?

  大概真的是不過如此。

  我換了話題,說:“年紀輕輕就有這麽大成就。聽起來似乎真是神人。可惜我們的前國師英年早逝。我聽我師父說,那也是個能呼風喚雨的能人。我師父一直以未能和他見一麵為憾。”

  封崢眼角帶著笑意,“你跟著你師父修行了十年,可學會了點呼風喚雨的本事?”

  我自嘲般哈哈大笑起來,“呼風喚雨不行,算命看風水還湊合。怎麽樣,要我為你算一卦不?”

  封崢不理我,一抽鞭子跑到前麵去了。

  我追上去,逗他道:“我早看出你此生情路坎坷,命中有大劫,十分凶險哦。你最好跟著我回山裏拜我師父為師,潛心修行,必成大果......喂,跑那麽快做什麽?你做不做道士呀?很好玩的......”

  我和封崢時間算得準,三天後,果真就在上陽城郊趕上了正準備進城的公主。

  嘉月見了我,顯得十分的歡喜,眼睛都還有情真意切的淚水。她雖然嬌縱了點,但是人很單純。我對她好,舍身救了她性命,她便也對我好。過去種種糾葛,便讓它們如過眼雲煙了。

  嘉月拉著我的手,擔驚受怕地說:“那夜你突圍之後,突襲我們的賊子也跟著走了。我本以為你們會繞一圈就回來,哪裏想到你和大隊走失了。蒙統領他們後來碰上了趕回來的侍衛和你的侍女,卻沒見著你,大家都嚇壞了。”

  我回想起那夜的情形,也覺得後怕。好在看到夏荷沒有事,我也放心了。

  夏荷說,那晚我和他們走散後,他們被賊人追上,雙方廝殺了起來。她和幾個侍衛快馬一步繞到了賊人身後,見他們沒發覺,又趕緊回了營。

  蒙旭他們把我被擄的事封鎖得相當嚴密,隻對外說走散了一個宮女,又找回來了。我不在的幾日裏,夏荷就穿著我的衣服假扮我,天天坐在車裏不出來。關外風大,女子戴著紗帽,別人也認不出來。

  我如今回來了,嘉月放心了,夏荷也不用繼續扮我了,蒙旭也免責了,大家都高興。於是為了表示慶祝,當晚我們幾個有頭有麵的人做一起聚餐,一人一個小鍋,吃涮羊肉。

  嘉月經曆了這麽一次大事,似乎長大了點,說話做事裏少了一些扭捏。表現在吃飯上,就是她這回自己知道動筷子夾肉,也不嫌棄羊肉的臊味了。

  我們一邊吃肉喝酒,一邊說了一下我被擄後發生的一些事。說到莫桑,我心情立刻低落了下來。

  我逃脫有八、九日了,這一路我也刻意在客棧和茶館裏打聽,卻沒有聽到半點和富查爾有關的消息。莫桑究竟是被抓回去了,還是被他哥徇私殺了,我真是無從得知。

  隻是有時候閉上眼睛,我就又回憶起分別的那幕。他瀟灑地站在水邊,朝我笑著,一身不羈,然後被身後湧上來的火光吞沒。

  我在心裏已把他當成了朋友,舍下朋友逃走,非君子所為。雖然那情形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可我沒辦法放下不去想。

  有人碰了一下我的杯子。我轉頭看,是蒙旭。

  他低聲問:“你是見到了富查爾的大汗了?”

  我點點頭。

  “他看上去怎麽樣?”

  我撇嘴,“快要斷氣的樣子。”

  蒙旭皺了皺眉,“線人說,這老賊重病也有半年了。次次都以為他要斷氣了,偏偏他又能及時吸一口氣回來。”

  我笑,“老賊嘛,老而不死是為賊。”

  蒙旭看了看我,說:“他隻有兩個兒子成年的兒子還活著,就是阿穆罕和莫桑。阿穆罕生性殘暴,你或許見識過了。莫桑這人如何?”

  我想他或許會轉達給北遼皇帝,應該對莫桑有益,我自然撿了好話說:“這人豪爽仗義,頭腦清醒。最開始對我挺凶的,卻幫助封崢救我走了。他和他大哥關係不好。”

  “哦,難怪。放你走後,聽說他受了罰。”

  啊呀!我雖然也估計到他回家後沒好果子吃,可親耳聽到了,還是覺得十分難過愧疚的。

  蒙旭又說:“你或許也知道,富查爾領地廣袤,西邊有一大片鐵礦。他們開采了,卻不想上貢,於是和陛下鬧得不愉快。”

  我說:“這也不怪他們呀。我地裏種出的瓜,你要我平白給你幾個,我也不高興。”

  “上貢這事,是個慣例。他們幾個酋長部落多年來受我們北遼照顧,前年雪災送了多少糧。我們做的不是慈善事,付出是要回報的。他們卻和離國勾結了起來,危害我國邊防。”

  “這次截公主,不就是為了引起兩國內亂嘛。”

  “好在你假扮的公主。”

  我想了想,道:“你們國家的政事,我也不好幹涉。我隻想問問,倘若陛下震怒,何不大軍壓陣?”

  “我正要和你說這個。”蒙旭眼裏激動的光芒閃爍,“你在他們營中,看到他們兵器如何?”

  我努力回想,“還算精良,也沒什麽出眾之處。”

  蒙旭忽然不說話了,隻是笑嘻嘻地,像是知道了什麽好事情一樣。

  我還想追問,封崢忽然叫了我一聲,說:“我們已經和京城裏的接待官員說好,明日一早我們就動身,加快速度,傍晚就可以抵達京城了。到時候肯定有點禮節過場要走,你要記得穿命服。”

  我無語。這人都快趕上我奶娘了。

  連嘉月都笑道:“封大人對瑞雲真是關心得緊呀。瑞雲,那天你走丟了,封大人當時的臉色,你是沒看到呀,大半夜的就難看得像鬼一樣,立刻就想帶人去找你。後來還是蒙統領勸住了他,說危險還沒解除,怕中埋伏,還是天亮再找的好。封大人一宿沒睡,天一亮就帶人去找你了。”

  我聽她說完,隻覺得心裏被什麽東西狠狠撓了一下,不由向封崢望了過去。他正低頭喝酒,仿佛剛才的話一個字都沒聽到一樣,連謙虛話都不說一句。

  我想他冒著危險隻身潛入去救我,也不廢話,帶著我就走。辛苦不辛苦,傷口痛不痛,害怕過沒有?問了他大概也是不答的。

  有種男人,沉默寡言,永遠隻留給你一個堅實的背影。

  我隻記得他控訴我推了晚晴,卻是忘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多大,不過八歲,他也才十歲,都是孩子,又懂得什麽?

  或許是慚愧,我臉上有點發燙,隻好把頭低了下來,也喝酒,大口地喝。

  嗬,今朝有酒今朝醉,這般自在的日子,明日入了京後,就享受不到了。

  蒙旭哎了一聲,“別喝太多了。這酒喝著甜,後勁足得很。”

  可他說晚了,十多碗都已經下肚了。好在我這人酒品非常好,醉了就倒頭睡,不發癲不打架,胡話都不說一句。隻是次日起來,頭痛欲裂,簡直想撞牆死了算了。

  夏荷她們給我穿上厚重繁瑣的命服,又在我沉重無比的腦袋上戴上了一個沉重無比的金冠。我搖搖晃晃地走出去,隻覺得脖子上頂的不是腦袋,是磨盤。

  走到馬車邊,正見封崢在給公主請安。他穿著那武官命服,紗冠玉帶,腰配寶劍,整個人看著英武不凡。

  大概是感受到我的視線,封崢上馬前轉頭朝我望過來。不出意外的,他那眉頭又皺了起來,嘴皮子掀了掀。如果不是蒙旭過來找他說話,他大概又要跑我跟前把我數落一番了。

  我上了馬車,幾乎癱軟在椅子裏。這天行路速度也比以往快很多,車搖晃得有點厲害。我的頭越來越重,越來越暈,感覺腦子裏有個人拿著錐子在一下一下地敲著。

  後來馬車壓過一塊石頭,車身猛地顛了一下,我肚子裏也瞬間翻江倒海。

  我手忙腳亂地爬到車外,張開嘴就哇地吐了一地,早上吃的飯全部混合著酸水奔騰而去了。旁邊騎著馬的小親兵們紛紛拉馬躲開,臉上都露出惡心又惶恐的表情來。

  吐完了,感覺倒好了很多。娟子和夏荷七手八腳地把我扶回了馬車裏,給我擦臉漱口。我還是有點頭暈,心想我這副樣子,一下見了北遼的官員,怕是要丟臉。

  外麵有人敲了敲車門,娟子出去了,回來的時候拿著一個香囊。也不知道裝的什麽藥,氣息刺鼻,但是卻十分醒神。我聞了一陣,頭也不疼了,那天旋地轉的惡心感也消退了許多。

  娟子見我臉色好了起來,開心地說:“封大人的這個香囊果真管用。郡主你再多聞聞吧。”

  我一聽是封崢拿來的,留了個心眼,捏著那個香囊看了看。這玩意兒做工很是一般,像是在藥店裏常賣的那種。確定了不是那個什麽瓜佳什麽文雅姑娘送給封崢的那個繡囊,我才心安理得地繼續聞了聞。

  後來中午下車吃飯,我已經好了很多,便去找封崢道個謝。

  封崢正同胡倫老頭他們幾個北遼官員說話,我一走過去,大家都安靜了,弄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隻好和他們隨便聊了一下明天的天氣會不會好,大家一路都辛苦了等廢話。

  封崢從始至終都很沉默,站在旁邊,目光也不落在我身上。待到要上車繼續趕路的時候,我找了個空檔,朝他笑了笑,想和他道謝,他卻把臉一轉,翻身上馬而去。

  我覺得莫名其妙,而後才想到,或許是就要到京城了,他身為和親使,覺得壓力大也是可以理解的。

  下午日頭偏西的時候,我們的車速終於放慢了下來,親兵們開始整理隊形,旌旗全部都豎立了起來,禮隊又開始吹響了樂曲。

  夏荷她們給我整了衣冠,再給我臉上補了粉。兩人都覺得我血色不好,還硬給我上了點胭脂。我一身香噴噴的,小金在我身邊嗅了嗅,連打了幾個噴嚏。

  大隊就這樣慢悠悠地走了半個時辰,忽然聽到車外的士兵們腳步逐漸整齊了起來,我便知道,大概是看到了迎親的官員了。

  再走了一陣,禮樂歇息片刻,然後換了一首莊嚴肅穆的曲子奏了起來。我們的車馬也就在這聽著像要出殯的樂曲裏停了下來。

  女眷在車裏不必出來,封崢、蒙旭等人則是要和北遼官員做個交接的。然後北遼的禮部官員在公主車駕外磕頭請安,傳達聖意,公主聽完了,說幾句勉勵的話,再是發賞。

  等禮官謝了賞賜,又有唱官高聲念了一段歌頌之詞,我們的車才再度啟動,進了城門。

  我從車窗的小縫裏往外望去,隻見北遼京都城牆宏偉雄壯,竟然是我們東齊京都城牆的兩倍還有餘。過了城門,進入城裏,隻見街道是青石板鋪就,寬敞筆直,兩邊樓宇林立,規整潔淨。京城百姓擁擠在路兩邊,熙熙攘攘地看著熱鬧。

  我們並不能進宮,馬車直接去了迎賓館。公主沐浴更衣,皇帝和皇後派來的太監和女官前來請安,送來了賞賜。等宮人走了,在北遼的東齊使節官員過來拜見公主。

  這些使節常年在北遼,可謂人在屋簷下,偏偏自己祖國又戰敗,想必日子不好過。這下見了來和親的公主,就像見了親人一般,幾個年紀大點的都兩眼熱淚。

  隻聽下人把這些官員一一介紹,這位是張大人,那位是李大人。我對這些官員都不熟悉,我爹隻叫我向那領頭的使節張大人帶了幾句慰問的話。

  那張大人一聽我是魏王的女兒,頓時露出那種我再熟悉不過的疏離冷漠之色來。

  我不以為意,把頭轉向一邊。忽然眼角掃到一張臉,有點眼熟。

  那是個年輕男子,個子高挑,麵色白淨,五官輪廓分明,一雙桃花眼,笑眯眯地,俊秀地驚人。我們倆的視線對上,他眉毛一挑,衝我露出一個狐狸般的笑來。

  我差點當場張口叫出來。

  這這,這個人怎麽在北遼?他不是在山裏幫著師父煉丹的嗎?

  他怎麽跑到這裏來了?還大模大樣地混在一群官員之中。

  張大人見我神色有異,也看了那男子一眼,問道:“郡主和夏公子是舊識?”

  我怔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來,“那個......他是......”

  “小民是郡主師兄。”夏庭秋倒是爽快地替我說了,“小民和郡主都拜在雲虛道長座下,做過幾年俗家弟子。”

  “對,是我師兄!”我忙笑。

  張大人略有點驚訝,重新打量了我一眼,“想不到南海夏家的仲公子竟然還是玄門弟子。郡主也讓下官大吃一驚。”

  我看他也不見哪裏有大吃一驚的跡象,隻笑道:“學藝不精,不值一提。能在這裏見到二師兄,我心中也歡喜。”

  夏庭秋也笑,“見到小師妹,我心中也歡喜。”

  我尷尬地傻笑著,眼睛朝他放刀子。夏庭秋穩穩地接住了,笑得是愈發不正經,滿屋子飛桃花。

  嘉月累了,也就沒留這些官員吃晚飯。我代替她送那幾位大人出門。

  這幾位官員都與我爹不是一派的,與我客氣歸客氣,並不見得多尊重我。我耐著性子禮貌微笑著目送那幾個老頭遠走,然後一把拉著夏庭秋轉進了旁邊的花園。

  “哎喲!”夏庭秋被我拉著一路小跑,“我知道你見了我很激動,可也不至於這麽暴力嘛......”

  我把他甩到到院子裏一處灌木圍起來的隱蔽地。夏庭秋看似狼狽,卻是精巧地一個轉身,穩住了腳步。然後站直身子,理了理被我拉皺的衣服。

  “說罷。”我瞪他,“你怎麽跑這裏來了?”

  夏庭秋揚手就在我額頭敲了一下,“能用這口氣和你師兄我說話嗎?不孝!”

  我摸了摸額頭,撇嘴道:“你沒看我夠亂的了,還跑過來添亂子。師父知道你來找我了嗎?”

  夏庭秋低頭衝我溫柔一笑,那張俊秀的臉猛地靠近,我來不及退步,已經被他的黑影籠罩住了。

  隻見他飛速伸手,揪住我兩邊臉皮,使勁往兩旁扯。

  “你不說還好,一說我就來氣。就是因為你這沒出息的家夥,居然在草原失蹤了,害的師父還把我好一頓數落,怪我當初怎麽沒一直跟著你。你說你當初信誓旦旦拍胸脯的保證到哪裏去了?說啊,小雨兒......”

  我被他捏得哇哇大叫,抬腿踢他,他這才鬆了手。

  我捂著臉,怒道:“你當我想被擄走嗎?又不是請我去做客。我們逃出來的時候差點連命都沒了。你就知道欺負我,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回頭我找師父告狀去!”

  “隨便,隻要你有命回去。”夏庭秋無所謂,抬手折了一枝花,用他那修長的手指拈著。

  “別忙著裝風雅了。”我看不下去,“難道是師父派你來的?”

  夏庭秋點頭,“師父不放心你,恰好我家在北遼有點生意,就派我過來了。”

  “你家的生意怎麽都做到北邊內陸來了?”

  夏庭秋淡淡說:“北朝這兩年興起南珠,商人大量進貨。我家的養珠場打量往這邊供貨,再采購些藥材回去。我就當來視察店鋪,走一趟也是應該的。”

  “難怪那張大人對你這麽客氣,還帶你過來覲見公主。”

  “還不是因為我出手大方,孝敬了一千兩銀子給使館。”夏庭秋說著還很心疼。

  我笑,“都說我爹貪,我看我爹比他們可清廉多了。我這一路北上,要送我珠寶的官員富賈不計其數,我看著眼紅卻都沒敢要。現在想起來,才後悔死了。”

  “送你珍寶,不是明珠暗投嗎?”夏庭秋壞笑,“你打小就那師父煉的丹藥當彈子耍。送你銀票,怕是要拿來墊桌子腳,送你珠寶,估計用來填池子吧。”

  “別說了。”我坐在石凳上,拍了拍衣擺,悄聲歎了口氣,“終於走到這裏了。”

  夏庭秋在我身邊坐下,也歎了口氣,“好了,有我在,你愁什麽。”

  他知道我說的是偷國寶的事。這事不管貼了多少層金皮,本質還是那麽不堪。我還真不好意思提。

  我認真地對他說:“我的事,你別插手。我已經夠麻煩了,不想把你再卷進來。”

  夏庭秋不屑地笑笑,“我既然已經來了,就斷然沒有看著你忙碌而袖手旁觀的。”

  我瞥他一眼,“你這時候倒講手足之情了。”

  “喲,丫頭,我什麽時候不和你講手足之情了?”夏庭秋擺弄著手裏那枝花,笑了笑。俊美公子拈花一笑,色若春曉,倒比那花還奪目幾分。

  隻是我也最清楚,我這二師兄,生了一張潘安般的好皮,肚子裏卻全是黑心腸。

  想我當初第一次被我爹送去拜我師父為徒,那時候我還很小。到了山裏,我被下人抱下車,還穿著綾羅綢緞。

  師父身邊站著一個漂亮的小道士,穿著鬆鬆垮垮的道袍,卻是一臉不羈,反而更像一個小混混。他見了我,噗地吐了叼在嘴巴裏的草,然後被我少年穩重的大師兄在腦袋後麵拍了一巴掌。

  師父和顏悅色,說:“這是你大師兄和二師兄。”

  我卻小聲地說:“我想解手......”

  師父和大師兄麵麵相覷,後來我大師兄帶著我去了茅廁。

  我大為驚奇,這輩子第一次見到搭在豬圈旁邊的茅廁。以前在家裏出恭可都有下人準備著鋪了香灰的木桶的。

  我哆哆嗦嗦地解褲子,就聽到隔壁的豬在哼哼。茅廁裏臭氣熏天,我蹲在那兩快石板上用力,底下就傳來噗通噗通的聲音,黃湯濺了起來。

  那一刻我覺得很奇妙,原來拉屎竟然還可以如此有聲有色。

  我出來後,百思不得其解,終於忍不住問二師兄:“為什麽茅廁要修在豬圈旁邊?”

  我問錯了人,我二師兄雖然生得眉清目秀,卻有著一肚子壞水。他嘿嘿一笑,告訴我道:“因為拉的屎要給豬吃啊。”

  我大驚,結結巴巴地問:“那,那麽,我們吃的豬,其,其實吃的是人屎?”

  “是呀!”二師兄一本正經地誆騙我,“你原來不知道嗎?”

  我當然不知道。我一個王公貴族的千金,怎麽說也是嬌生慣養地長大,隻知道吃,卻從來不知道食物是怎麽來的。現在被人告訴我這個消息,我第一個反應就是衝到路邊吐。

  我吐得昏天黑地,我二師兄在旁邊沒良心地哈哈大笑。我一邊吐一邊哭,隱約知道自己被他戲弄了,又惱又羞。那口氣一衝上來,沒緩過來,我就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了床上。床邊有一個方臉、皮膚黝黑的少年在照顧我。

  這個男孩子敦厚老實,照顧我很細心。他給我擦臉,喂我蜂蜜水,動作輕柔,比我娘都要做得好。

  我覺得餓了,他又給我拿來兩個大包子。

  我嚇怕了,問:“是肉包子嗎?”

  男孩子點了點頭。

  “豬肉的?”我聲音顫抖。

  男孩子似乎知道先前發生的事,笑道:“二師兄騙你,豬是吃雜糧的。茅廁和豬圈修一處,是為了方便取糞澆田而已。”

  我這才放心了,抓過包子大口吃。

  這包子也不知道用什麽法子做的,麵軟餡香,我一口氣吃了兩個還不夠,那個男孩子還給我倒了一大碗粥。

  這個粥也是我從來沒喝過的,裏麵加了黃色的米,吃起來特別香。

  男孩子告訴我:“這黃色的是玉米粒。”

  我長見識了,我知道了豬圈是和茅廁修在一起的,知道了豬吃雜糧,還知道了玉米粥好喝。而這個好心的男孩子就是我三師兄。

  師父過來看我。他見我吃飽了,氣色也不錯,放下心來。

  “你二師兄最頑皮了,說話也是信口胡謅。我已經教訓過他了,罰了他抄經文。”師父摸摸我的頭,“這幾個孩子打小就跟著我在山裏長大,沒和女孩子相處過,不懂的禮數。以後他要再欺負你,你隻管告訴我或者你大師兄。”

  大師兄做事嚴謹認真,十分細致,天冷加衣,過節辦席,接待客人,督促師弟師妹們的學業什麽的,全都是他在操持。師父平日若不是修煉,就是在南瓜架下睡覺,十分清閑。

  玉龍山風景秀麗,植被茂密,山中多鳥獸,更有不少奇珍異果。師兄們帶著我上樹摘果、下河摸魚,教我在後院種菜,教我做陷阱捕獵。我們在山林裏穿梭挖人參,采集各種珍貴藥材,然後下山去換取米麵。

  我很快就適應了老百姓簡樸的生活。我學會了燒火做飯,我會去喂豬喂雞,早上起來也要打掃庭院,還要跟著師父修煉。不過我一沒慧根,二不勤奮,道學很差,好在師父也不勉強我。

  我娘時不時派人給我送衣服用具過來,但是在上裏用不了那麽好的東西。比如綢緞衣服,穿著爬樹,兩下就壞了。三師兄後來給我縫了小道袍,粗棉布做的,還在衣邊上繡了幾朵小花。順便提一句,我三師兄家原來就是裁縫。

  我在上裏的日子過得很逍遙,原先那一點點離家的憂傷轉眼就被我丟在了腦後。。

  我對夏庭秋抱怨,“說真的,二師兄。我覺得我大概天生不是富貴命。在山裏過得好好的,一帆風順,一回京城做回郡主,就什麽烏七八糟的事都找上門來了。”

  夏庭秋笑,“人各有命,現下這事,也不過是個考驗。你當初還跟我自信滿滿的,現在隻差臨門一腳了,倒緊張起來了。”

  “沒做過嘛。”我嘟囔,“我以前行為多光明正大的呀。”

  夏庭秋斜睨我,“偷偷在我床上倒水,栽贓我尿床,這很光明正大嗎?”

  我嘿嘿笑,“可不是沒栽贓成嗎?”

  “說了你還得意了。”夏庭秋哼了哼。

  我沉默片刻,嚴肅道:“二師兄,你非要摻和進來,我也攔不住。不過,將來情況有變,我叫你抽身,你一定要即使抽身,好不好?”

  夏庭秋丟了花,笑著揉了揉我的頭發,“傻丫頭,我有把握得很,為你自己擔心吧。”

  送走了二師兄,我給公主請過安,回了自己的院子。

  夏荷正在教一個小姑娘規矩。見我回來了,夏荷便領著著那個姑娘給我見禮。

  “郡主,今天使館又給您和公主送來了幾名侍女。這孩子叫草兒,婢子安排她日後給您奉茶可好?”

  我一個人,哪裏用得了那麽多人伺候,隻是使館的盛情難卻。

  那個叫草兒的女孩子看上去才十四、五歲,模樣乖巧機靈,聽說是某使官的家奴,十分可靠。我隨意問了幾句話,便把她收下來了。

  晚上沐浴過後,我坐在窗下,一邊擺弄著一個九連環,時不時看幾眼窗外皎潔的月亮。

  忽然發覺,我雖然沒有活多少年,卻一直東奔西跑,過著半流浪的生活。每次都是家裏住不長,又要去山裏。山裏住一陣,我娘想我了,又要把我叫回去。

  現在更好,一口氣跑到異國他鄉來了。

  這異國的月亮,也和家鄉的一般圓。也不知道今夜的玉龍山是否也月色皎潔。師父和大師兄一家坐在院子,抬頭望著同一輪月亮。

  “郡主。”草兒端著冰鎮過的酸乳酪走進來,“您是現在用嗎?”

  “現在用吧。”這北遼特有的吃食,我十分喜歡,每天都要吃一兩碗。

  草兒乖順地站在我旁邊。我一邊吃,一邊問:“將來我若回南邊了,你是跟我走,還是留下來?”

  草兒說:“郡主若喜歡婢子,那就帶著婢子走好了。若是不方便,草兒也可以回原來的李府。李大人對我們下人是極好的。”

  我吃完了乳酪,朝她遞了過去。

  草兒接了碗,行禮告退,臨走之前,似乎是無心地說了一句:“金月若琉璃,光華滿天下。”

  我猛然轉過頭去,瞠目結舌。

  草兒朝我點頭微笑,退出屋子,關上了門。

  我猶豫了一下,沒有追過去。

  “金月若琉璃,光華滿天下。”這句是我爹當初在我臨行前,反複叮囑、耳提麵命過的,“到時候我們的探子會主動找到你,和你說這兩句詩。你記住別忘了!到時候不論對方是誰,都聽令行事!”

  在我的想象中,那會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一個蒙麵黑衣俠客悄悄來拜訪我。我們倆都神秘兮兮地對暗號。夜風吹拂著我們的頭發和衣服,一派蕭索的江湖風度。然後那黑衣俠客由悄無聲息地翻牆離去,我背手站立在月色下,形象高大。

  再不濟,也得是白日裏見過的某個官員,來私下拜訪我,和顏悅色地說,郡主,咱們倆合作愉快,一起把寶來尋找。

  如今卻蹦出這麽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我的江湖憧憬嘩啦一聲碎成千萬片。心裏又不明白,如此重要的任務,怎麽派了一個還一臉稚氣女孩子來?

  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糊裏糊塗地睡下,在夢裏還在嘀咕。

  第二天一早,草兒跟著夏荷服侍我起床更衣。

  我悄悄打量她,見她一臉平靜淡然,十分沉得住氣,就好像昨天的事並沒有發生一般。我看著心裏也佩服。

  既然我爹吩咐我在和他們接上頭後,聽從對方的指揮行事,現在她不表露半點,那我也假裝一無所知。我不會裝聰明,裝笨一直很在行的。

  宮裏的皇後派來女官,給我們講解婚禮上的諸項禮節和宮裏的規矩。那女官穿著窄袖衫,細褶裙,四十多歲了,神情嚴肅,說話做事一絲不苟,一看就知道是個不好應付的人。

  那女官行完了禮,直著脖子,神情冷漠地盯著嘉月,說:“婢子乃是中宮大姑姑,公主可喚婢子明安。皇後娘娘特遣婢子過來給公主請安,娘娘說,公主一路車馬勞頓,應當好好休息才是。無奈大婚吉時已定,所以還請公主多多諒解。而且此樁婚事略有倉促,宮中抓緊應對,也難免又不周之處,屆時也請公主體諒了。”

  嘉月的臉色立刻發白,但她還忍著一口氣,客客氣氣地回道:“皇後娘娘體恤我,讓我好生感激。他日進宮,我自當當麵向娘娘致謝。我初來乍到,諸事不熟,還需要姑姑多多指點。”

  我鬆了口氣。這一路曆練,嘉月也比以往要懂事了許多。我們東齊戰敗和親,北遼肯按照正規程序辦理這樁婚事,已是很給麵子了。聽說當年別國戰敗,送來公主,那是直接抬進後宮,當天就侍寢的。

  後麵學習諸項宮廷禮節,明安雖然嚴厲,卻也沒可以為難嘉月。隻是女醫官檢查身體的時候,嘉月覺得受辱,又嚶嚶哭泣了起來。

  我看著實在難受。覺得堂堂一個公主,到了這個份上,真如砧板上的魚肉,任人作踐。別說嘉月了,若換成我都受不了。

  皇後女官走了後,嘉月一直哭到睡著為止。我等她睡下了,才悄悄從她房裏退了出來。

  北遼京都的夜,很安靜。空氣冷冽,天空明淨,繁星似海。

  我站在院子裏,深深聞了一口夜花的芬芳,捶著酸軟的胳膊,歎了口氣。

  “郡主。”草兒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了回廊角落裏。

  我點了點頭,她無聲地走了過來。

  “郡主,有幾位大人,需要您見一麵。還請隨婢子來。”

  我左右望了望。

  “郡主放心,四下婢子都打點過了。”

  我接過她手裏的黑色披風披上,跟著她從僻靜的小路繞過了仆從和侍衛,走到了後院側門。一個灰衣仆人悄悄開了門,放我們出去。

  草兒低聲道:“那地方並不遠,勞煩郡主隨我走一陣。”

  我跟著她在巷子裏走了一刻多鍾,繞了好幾個圈子,才停在一個普通的紅漆門前。這似乎是戶小戶人家的院子。

  草兒同裏麵的人對上了暗號,門開了,我們走了進去。

  堂屋裏亮著燈,似乎有不少人,我一走進去,眾人紛紛站了起來。

  我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白衣翩翩的俊秀公子,驚呼聲脫口而出:“二師兄!”

  夏庭秋笑著挑了挑眉毛,欠身道:“郡主。”

  張大人走到我跟前,抬了抬手,“郡主,深夜勞您前來會晤,實在是辛苦您了。”

  “不敢!”我忙客氣道,“張大人,劉大人,你們這是......”

  張大人開門見山到:“郡主,正如您所猜測的,今日會麵,正是為了金印一事。”

  果真如我所料,“可是師兄怎麽也在這裏?”

  張大人搶了夏庭秋的話,說:“夏公子雖未有功名在身,卻忠心愛國,捐助重金以支持我等事業。況且夏公子走南闖北,結交廣闊,在北遼有許多路子。所以這次也請了夏公子在場,一同商計。”

  說白了,人不說話錢說話。

  我瞟了夏庭秋一眼,他笑得狡猾黠奸詐,怎麽看都不像個忠心愛國的家夥。

  我正要發話,有人推門進來,道:“抱歉,在下來遲了。”

  這聲音我更是熟悉了。

  “封崢?”

  封崢幽黑的眸子對上我的,露出明顯的驚訝之色。原來他也不知道。

  “郡主?”他微微抬高了聲音,“原來張大人所說的特使,竟然是你!”

  我靦腆地笑了笑,“什麽特使不特使的。不過是盡忠君之能事罷了。你看看,今天一來,居然全是熟人。這也好,話也好說多了。”

  “郡主說的甚是。”張大人把手一延,“郡主請上座,我們開始議事吧。”

  我依他的話,坐了下來。

  張大人將手一抬,道:“郡主,臣和下屬官員經過數年探訪,後又在夏公子的幫助之下,今日終於探出了寶物的下落。”

  我心想就一個小印章,你們卻花了數年的時間才搞清楚在哪裏,皇帝養他們真是浪費糧食。可惜這話不能說,我隻是笑著點頭,作出大為欣慰的模樣。

  “張大人辛苦了。那麽,寶物究竟在哪裏呢?”

  張大人把手一背,頗為得意道:“這方寶印被叛軍帶到北遼後,曾一度輾轉於各位皇室成員之間,後一度流落到民間,最後於十三年前被北遼帝從民間尋了回來。這可謂一路艱辛複雜呀。”

  我繼續笑,“那麽,寶物究竟在哪裏呢?”

  “北遼帝得到了寶物,圍著如何好生安置,也是想盡了辦法。最開始是收藏於佛法寺的寶塔之內,然後又藏在宗廟的祭壇之下。可是他依舊不放心。”

  我耐著性子,“哦,那他究竟把寶物放在哪裏呢?”

  “放在當今國師處。”還是夏庭秋沒了耐心,搶先說了。

  張大人不悅地看了夏庭秋一眼,轉頭對我道:“郡主,正如夏公子所言,那寶物,此刻正在國師手裏。”

  “可是那位極受民眾愛戴,又美麗出眾的國師大人?”

  張大人看我的眼神,似乎寫著“到底是女人,就知道關心人家美不美”這句話,嘴裏倒恭敬地答道:“回郡主,正是這位國師。”

  我問:“那國師將寶物藏在哪裏?”

  張大人麵露難色,“國師她......似乎將寶物隨身收藏著。”

  喲,這可麻煩了。放櫃子、箱子裏,還可以去翻,收藏在身上,那就隻有去搜身了。

  我看了看這幾個男人,問:“那你們可想出了什麽法子接近國師?”

  劉大人上前道:“下官們想了許多法子,可是都接近不了國師啊。我們派出的人花了那麽多時間,如今廚房打雜的升做了廚師,後院喂豬的升做了采購,洗衣服的那個姑娘更倒黴,好不容易升成了前堂奉茶的,卻被來做客的一個王爺世子看中了,要討去做小妾。她隻好連夜逃跑了。這真是......”

  我咬緊牙關憋著笑,揩了下眼角的淚水,“聽說這國師可還是個厲害角色呢。手一指天上就要下雨,腳一跺大地就要開裂,這可怎麽辦喲?”

  幾個官員都露出為難之色,議論紛紛。我二師兄夏庭秋事不關己地坐在一旁,哢嚓哢嚓地吃著瓜子,顯然把這幕當成演戲般看了。

  我借機轉向封崢,低笑道:“真想不到,你居然也摻和進來了。我們一路北上,我竟然都沒看出來。”

  看得出封崢還在驚訝中,他低聲說:“我也沒看出郡主你也參與其中了。”

  “那這事,你有什麽看法?”

  封崢輕輕皺眉,搖了搖頭,“若國師是男子,還有幾個辦法。可惜是女子......”

  “切不可小瞧了女子呀。”夏庭秋丟了手裏的瓜子,湊了過來,“這國師不但主持祭祀,舉國上下都是信徒,而且深受北遼帝信任,可參與朝政。絕對不是尋常女子。”

  我聽得有點慚愧。“她功夫如何?如果把寶物貼身收藏,近她身可容易?”

  “傻丫頭。”夏庭秋笑著,親昵地點了點我的額頭,“人家是國師,多的是招數防身。你那點三腳貓的功夫......”

  “我才沒想親自去她身上掏東西呢。”我翻了個白眼。

  草兒匆匆進來,“諸位大人,就快到宵禁了,屆時走動不方便,還請早點散了吧。”

  “也好。”張大人對我說,“郡主還請早點回去歇息。有什麽消息,下官叫草兒傳達於你。她完全可以值得信任。”

  我要不信她,我今天也就不會跟著她來這裏了。

  我同眾人告辭。封崢與我通路,一道送我回去。

  我們出了院子,草兒在前麵引路,我們倆在後麵跟著。

  我邊走邊說:“公主七日之後進宮。我們時間已經不多了。”

  封崢嗯了一聲,說:“沒想到你二師兄竟然也在北遼。”

  “是呀。”我莞爾,“他是來做生意的,本來應該袖手事外的。我看他還是不放心我。”

  封崢沉默了半晌,說:“似乎很關心你的樣子。”

  我不禁望了他一眼。

  月光從路邊矮牆的瓦頂上流瀉下來,偶爾照在他的臉上。他低垂著眼簾,顯得十分安詳沉靜。我見多了冷漠的他,這樣溫柔的表情,讓我一時移不開眼。

  像封崢這麽好看的人,連憂愁都是動人的。這種男人的憂愁,又是最能直達女人的心扉,像一把利劍,嘩地一下就捅出一個大窟窿。

  娘說,男人越好看,就越能傷人。她又說對了。

  我下意識地抬手想捂胸,好在神智恢複得快,才沒有丟這個臉。

  我喃喃道:“他是我師兄,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他當然關心我了。”

  封崢表情淡淡的,說:“那天你和我說,我們認識了這麽久,我卻一點都不了解你。我後來總想起這句話,發覺你說得果真是對的。”

  若換平時,我肯定一句“和你無關”就頂回去了。可今夜大概是月色光太好,我難得萌生了一點小女兒情懷,低聲細語地說:“我也隻是隨口說說。你一個大好男兒,該關係的是國家大事,我的一點喜好,不足掛齒。”

  封崢淡淡地笑,似乎對我的話不以為意。

  我問:“你想家了嗎?”

  封家似乎挺和睦的,封崢又是他爹的愛子,待遇肯定是比我好的。

  封崢沒回答,反問我:“你呢?”

  我實話實說:“不怎麽想。隻想回師父那裏。”

  “山裏的日子真的那麽快樂?那你將來總要嫁人的,到時候怎麽辦?”

  我莞爾道:“我才不想嫁人。我爹到時候要逼我嫁人,我就逃去師父那裏。”

  “為什麽不想嫁人?”

  “我這身份,我爹肯讓我嫁個去江湖人家嗎?嫁個王公貴族,我不喜歡他,他肯定也不喜歡我。他倒可以娶七、八個小妾,我卻不能另嫁一個丈夫。太不劃算了!”

  封崢歪歪嘴,笑了起來,卻是有點勉強的。

  到了公館,那個灰衣仆人又開了門,放我們進去。院子裏和來時一樣,靜悄悄的,沒人知道我們離開過。

  第二日,明安姑姑繼續來迎賓館給嘉月講解宮裏的規矩和人士。使館又派人給公主送來瓜果茶點,跑腿的那個人居然是夏庭秋。

  夏公子錦衣玉冠,風流倜儻,衝著給他倒茶的侍女微微一笑。那小姑娘手一逗,茶水就潑到了桌子上。

  我在旁邊看著冷笑,虛情假意道:“今天怠慢了夏公子了。公主正跟著宮裏的姑姑學習禮節,抽不開身。您送來的這些點心,回頭我一定轉交給公主的。”

  夏庭秋掛著和善地笑臉,道:“那就有勞郡主了。而且,在下這裏還有一份禮物,是特意送給郡主您的。”

  “我?”

  夏庭秋叫小廝捧上一個紅漆木盒子到我跟前。我揭開來看,倒也不是金銀珠寶,而是七樣精致的糯米點心。有霜糖的,薑糖的,紅豆沙的,還有果餡的,看著十分可口。

  我喜歡吃糯米製的甜點,這個知道的人並不多。夏庭秋同我一起生活那麽多年,當然知道我這點小喜好了。

  “在下知道郡主喜歡糯製點心,便找了個有名的糕點師傅做了這盒吃食。郡主您千裏送親,奔波勞苦,在下這點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我笑著把食盒收了下來,對夏庭秋說:“二師兄有心了。這份禮雖小,卻甚得我心,我很喜歡。”

  我又說:“二師兄,你看窗外院子裏那株開黃花的樹,叫什麽名字?我看它開得好看,卻沒在東齊看到過。”

  夏庭秋順著我的視線望過去,“哦,回郡主,那樹叫黃梅,卻和我們知道的梅樹不同種。這樹春天開花,花朵大,有細微香氣。”

  “有香氣?我怎麽沒聞到?”

  夏庭秋說:“您要走近了聞。”

  我點頭笑道:“春色正好,二師兄陪我在院子裏散散步吧。”

  夏庭秋站起來,把手一抬,“能陪小師妹散步,可是師兄我的榮幸呢。”

  我忍著在他這張狐狸臉上踩一腳的衝動,站起來轉身就往外走。夏庭秋笑嘻嘻地緊跟過來。

  我有心創造和他光明地私下說話的條件,才選了在院子裏散步,然後又打發侍女們遠遠跟著。那幾個侍女眼珠一轉,也不知道想到哪裏去了,竊笑著應下,果真拖在我們後麵二十來步左右。

  我一邊慢慢走,一邊低聲問:“你怎麽都成了使館裏的雜役了?”

  夏庭秋落後我半步,聲音依舊吊兒郎當的,“還不是為了見你罷了。不然我是庶民,你是郡主,來往過密,惹人注意。”

  我瞅了他一眼,“想好怎麽去那個國師大美人那裏取東西了嗎?”

  夏庭秋不正經道:“什麽絕世美人?小師妹,這天下有誰能比得過您的美貌?”

  我關心正事,忍著惡心追問:“那這下怎麽辦?”

  “怎麽辦喲?”夏庭秋苦惱地重複我的話。

  “不如這樣!”我興奮道,“看你還有幾分姿色,去勾引她好了。國師常年清修,想必深閨裏也是寂寞得緊。呆她信任了你,你就趁虛而入,摘下那朵花來。”

  夏庭秋也哈哈大笑,撫掌道:“妙!妙!全天下隻有小雨兒你才說得出這樣的話了!”

  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啊?

  我說風涼話:“雖然欺騙女人感情,特別還是一個絕世大美人的感情,估計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但是二師兄您為國犧牲,師父肯定以你為榮,我回去也定當稟報陛下,保你家族榮華富貴,你也哀榮無限。”

  夏庭秋笑著聽我說完了,點頭附和,“雨兒,你說的是個好法子!那我這就去勾引美人了,告辭,告辭。”

  我笑嘻嘻地同他揮手告別,“好走,好走。祝你馬到成功。”

  其實要他去勾引國師,也不過是說笑話。我是不大樂意看到他被纏進這件事中來的。雖然是為了關照我,可是朝廷秘辛這種事,知道的越少越好。我怕牽連了他。

  不料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封崢就來砰砰敲我的門,我好夢正酣被他吵醒過來。

  我一邊穿衣服一邊心想,我這二師兄雖然桃花拿手,可這效率也太高了點,這麽快就把那國師勾引到手了?

  結果封崢劈頭就說了一句:“富查爾的巴哈圖大汗歿了。”

  我腦子裏第一個想到的是,原來那老頭叫巴哈圖啊,然後才想到,哦,終於死啦?

  我問:“怎麽死的?”

  封崢說:“老死?病死?總之是死了。你趕快收拾一下,宮裏來旨,召你我二人去麵聖。”

  我叫:“怎麽好端端地要進宮麵聖?”

  封崢道:“現在富查爾一片混亂,莫桑和阿穆罕分成兩派,爭奪汗位。北遼帝知道你走失遇到莫桑一事,所以要傳你我去問話。”

  我聽到莫桑和他大哥打起來了更是驚訝。前幾天才聽說他抓回去被關起來,這下就能厲兵秣馬和阿穆罕掐架,我還真小瞧了他。

  封崢催促得急,我立刻換了衣服和他出門。外麵已經有禮部的車馬在等著我了,我坐上去,馬車立刻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