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夾縫脫困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14      字數:15993
  賀蘭夫人溫柔體貼,知道我餓,又叫人給我端來烤肉和水果。我毫不客氣地大吃一番,然後被人領去了旁邊一個小帳篷裏。

  尼瑪黑著臉說:“你暫時住這裏。我會守著你的,你別想著逃跑。”

  我心想,我人生地不熟的,跑出去到了草原裏沒吃沒喝的,萬一再遇到狼,那才是死路一條。白癡了才會逃跑。

  一個圓臉的小姑娘走進來給我鋪好床。然後尼瑪掏出一個鐐銬,一頭扣著我的手,一頭扣在帳篷中央的柱子上。

  我才不在乎。這樣簡單的鐐銬,我用一根牙簽就可以解開。我讓她扣著,不過做個樣子。

  尼瑪出去了就沒再進來。外麵天暗了下去,家家開始做飯。我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心想不知道封崢他們此刻怎麽樣了。還有護送我突圍的衛兵和夏荷,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被那群強盜捉住。

  我聽了那莫桑的話,似乎他和昨天捉人的劫匪並不是一夥,但也互相認識。這其間到底什麽關係,我現在也弄不明白。

  北遼看著繁榮穩定,沒想到草原裏還隱藏著這麽多勢力,連嫁過來的公主都敢搶。我爹還指望我來給他偷國寶呢,我活著有命見北遼皇帝就該燒高香了。

  小金在帳篷裏到處嗅了一圈,跳到我枕頭邊,綣成一團,很快打起了呼嚕。我也一邊胡思亂想著,眼睛慢慢合上。

  我差不多兩天一夜都沒有好好休息,現在吃飽喝足,躺在柔軟幹淨的毛毯裏,很快就放鬆下來,墜入黑甜鄉。

  我這一覺睡得極沉,就像剛閉上眼睛,就被人推醒了。

  張開眼,小金咬著我的頭發在嗚嗚叫。我剛坐起來,尼瑪就掀開簾子走了進來。原來外麵已經天光大亮了。

  尼瑪把我拉起來,解了手銬,“夫人要見你。你若和她說我銬你的事,回頭有得你苦頭吃。”

  這姑娘,威脅人都說不出什麽狠話,我壓根就不怕她。

  尼瑪推著我去見賀蘭夫人。夫人已經穿戴整齊,正在用早飯。小矮桌上擺著熱奶茶和糕點,還有一大盤烤魚。

  “公主起來了?”夫人看到我,笑眯眯地招我過去,“這魚是他們一大早去湖裏捉的,是咱們這裏的特產,肉質細嫩,抹了點鹽烤一下,可好吃了。你昨天晚飯吃得簡單,今天早飯要多吃點。”

  我聞著那香,肚子也開始打鼓,“夫人,您人真好。”

  賀蘭夫人憐愛地摸了摸我的頭發,說:“我若不照顧你,誰還能照顧你呢?”

  我聽了心裏又暖又酸,說不出來的感覺。

  吃完了飯,夫人對我說:“公主平日裏都喜歡做什麽?”

  我努力回憶嘉月平時做的事,想說彈琴,但又怕她真弄個琴要我彈,隻好說:“在家裏沒什麽特殊的消遣,就是來了草原後,學會了騎馬。”

  夫人便笑道:“那要不我們就出去騎馬走走。”

  話音一落,尼瑪立刻叫起來:“夫人,大人出門前命令過,說不可以放她出去的。”

  賀蘭夫人道:“我帶著她,又能出什麽事?她一個女孩子,你們還放心不過。”

  然後她又轉頭對我說:“你也別急。我想這其間肯定也有誤會。等莫桑回來了,我叫他來同你說清楚。”

  我倒是半點都不在乎。反正我又不是真公主,不急著和北遼皇帝結婚。而且封崢說了要來找我的。他這人就這點好,言出必行,我雖然也不知道他怎麽能找到我,但是心裏卻是放心的,相信他終究會來救我。

  吃完了早飯,夫人帶著我出了帳篷。下人牽來兩匹溫馴的母馬,我們都上了馬。

  夫人說:“我們正處在撒布丹草原中央,這一段景色最美了。我帶你去看看。”

  我聽得動了心,緊跟著她。尼瑪生怕我溜了,也騎上馬跟緊我。

  春天的草原正從冬日寒冷中複蘇過來,大片的嫩綠取代了枯黃。迎麵吹來的春風已帶著暖意,向陽處的草地裏,甚至已有粉嫩的小花開放。遠遠看去,就像撒了一地珍珠。

  早春的太陽曬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湖水折射著陽光,微風吹起粼粼波光。

  “這湖叫白頭海。”夫人說,“草原人沒見過海,有這麽大片水都已經很稀罕了。這片海子是草原裏最大的,我們這部落常年定居湖邊,捕魚,放牧,也會種植點蔬菜瓜果。”

  我問:“夫人,這裏是哪裏?我們還在北遼嗎?”

  尼瑪咳了兩聲,不過賀蘭夫人沒理她。

  “咱們現在正處與北遼西邊,這裏都是各部酋長的屬地。咱們腳下這塊,就屬於富查爾。”

  我搖頭,表示沒聽說過。

  夫人笑笑,“不過是個小部落罷了。”

  這種客套謙虛的話,我打小跟著我爹身邊,聽那些達官貴人說得太多了。越說地方小,其實越不小。這富查爾準是一個相當大的酋長國了。

  我陪著賀蘭夫人在湖邊一邊散步一邊閑談,大部分時間是在聽她說家常。說她年輕時候被擄來草原,嫁是富查爾的大汗,然後生了兒子莫桑。然後又說她兒子如何聰穎過人,英勇強悍。

  這母親眼裏看兒子,沒有不十全十美的。我就不覺得那魯莽粗暴的人熊有什麽可取之處。

  我們走著走著,頭頂忽然傳來一聲鳥叫。

  抬頭望去,隻見一隻海冬青正在我們頭上高空裏盤旋。

  夫人問:“我眼神不好,可是莫桑的那隻青羽?”

  尼瑪眯著眼睛看了看,忽然神色突變,大叫一聲不好,猛地一把從旁邊侍衛手裏奪過一把弓箭,拉弓就朝那隻海冬青射去。

  那海冬青也極是機靈,一見地麵情況不對,立刻調轉身子,堪堪躲過那一箭,然後長鳴一聲,朝東飛去。

  變故太快,我還沒弄明白。這時我懷裏一動,小金猛地鑽了出來,跳到地上。它看了我一眼,然後往草叢裏一鑽。我再看到那點金色,已經離我們有一丈多遠了。

  “小金,回來!”我大不解,連聲叫它。

  尼瑪衝過來,再度張開弓,把箭頭對準了小金遠去的方向。

  “住手!”我大驚,撲了過去,將她撲倒在地上。

  那支箭斜斜地射了出去,釘在賀蘭夫人腳邊的草地裏。夫人的侍女嚇得驚叫,急忙把夫人拉開。

  尼瑪狠狠推開我,氣呼呼地坐了起來。這時候草地裏早就不見了小金的身影。它那麽小一隻貓,又是隻“伏虎”,跑進茫茫大草原裏,找它真如海底撈針。

  夫人揚聲問:“你們倆都沒事吧?剛才那是怎麽了?”

  “我也不知道。”我轉頭看尼瑪,“夫人問你呢!”

  尼瑪兩眼冒火光,“都是你幹的好事!”

  “關我什麽事?”我無辜,“本來好好的,是你又要殺鳥又要殺貓的,真暴力。我還能真讓你殺了我的貓不成?”

  “嗬!”尼瑪惡狠狠道,“公主是真不知道?剛才那隻海冬青就是來找你的。現在它找到你了,連你的貓都跟著回去報信了。你可高興了?”

  我還真高興了,我笑道:“是嗎?那可太好了!”

  尼瑪氣得要撲過來。

  夫人大喝一聲:“尼瑪,不可對公主無禮!”

  “就是!”我急忙爬起來,跑到夫人身後躲著。

  尼瑪氣鼓鼓地對賀蘭夫人說:“夫人,現在公主在我們這裏的事已經暴露。怕是不多久就有人要尋上門來!”

  夫人看了看我。我立刻露出一副又彷徨又可憐的模樣。

  夫人不由歎了一聲:“都是命中注定。倘若莫桑早把公主送了回去,又怎麽會惹來這些麻煩呢?唉,兒子大了不由娘,我也說不過他。隻是你不可再對公主無禮了。這事本就是我們錯在前的。”

  尼瑪還想說話,卻忽然停了下來。過了片刻,我也察覺出了動靜。那是熟悉的大地的顫抖,表示著有大量人馬正朝我們這裏而來。

  我又驚又喜。封崢這回辦事效率也未免太高了,前一刻才發現我,下一刻就大軍壓陣了?

  一個侍女忽然朝山丘那裏一指,“夫人,你看!”

  我們紛紛望了過去,隻見山坡那麵湧現出無數人馬,旌旗飄揚,聲勢相當浩大。那些漢子都是草原民族的打扮,顯然不是封崢手下的兵。我不免失望。

  尼瑪雙眼一亮,得意地對我說:“是王旗,大汗來了。”

  “什麽?”什麽大汗?

  夫人說:“就是咱們富查爾的大汗呀。想是莫桑把找到你的消息傳了過去,大汗便親自來看你了。”

  我卻一點都不感激。當初捉公主沒準就是這個大汗的主意,他現在過來看我,就和以前在道觀裏,買了新豬仔後我師父都要去看一眼一樣,不過是為了驗貨。

  去!我幹嗎把自己比做豬啊?

  大汗來了,我們也不能繼續留在湖邊。夫人急匆匆地拉著我回了帳篷裏,給我洗臉更衣梳頭發。

  才收拾清楚,外麵就有一個人大步流星地闖進帳篷來,劈頭就問:“阿媽,剛才那隻鳥是怎麽回事?”

  夫人一邊把帳篷裏的無關下人打發了出去,一邊說:“不知道哪裏飛來一隻海冬青。尼瑪要射它,它又飛走了。你倒不如問尼瑪。”

  那人有點焦急,“你剛才帶著公主外出了?”

  “是呀。”夫人依舊有條不紊地說著,“天氣這麽好,她又是貴客,悶在屋裏多無聊。”

  “您......”做兒子的也不好指責母親,隻好自己歎氣。

  我看過去。這人聲音聽著耳熟,怎麽人沒見過啊。

  男人一頭烏黑微卷的頭發梳向腦後,皮膚微褐,五官鮮明,劍眉鷹目,高直的鼻梁下是一雙薄唇。我娘總說薄唇的男人多薄情,還拿我爹舉例。我想我爹的麵相和這人的比起來,可顯得忠厚老實多了。

  男人這時也把視線轉移了過來。他走近了,我才注意到他那雙湛藍如湖水的眼睛,心裏一咯噔。不會吧?

  夫人說:“莫桑,你別嚇著公主了。”

  果真。我呆呆看著這脫了毛的人熊。胡子是昨天刮的吧,下巴上還是一片青色呢。

  莫桑盯著我,嘴唇彎成一個冰冷的弧度,好像隨時都會撲上來咬掉我一塊肉似的。我見慣了一本正經的官員,頭一次知道男人也可以這樣充滿邪氣,心裏說不忐忑是騙人的。

  “公主的人動作倒挺快的,這才兩天就把你找到了。”

  我幹巴巴地笑了兩聲,“過獎了。”

  “你的貓呢?”莫桑突然問。

  我老實說:“也跑走了。”

  莫桑冷笑,“果真機靈。”

  他轉頭對夫人說:“父汗和大哥都來了,要見她。”

  夫人皺眉,“我還想問你呢。我還要勸你把公主送回去,你怎麽就把你父汗和大哥叫來了?”

  “哪裏是兒子叫的!”莫桑懊惱道,“營中有大哥的探子。我昨天把公主帶回來,大哥當晚就知道了消息。不過......”

  他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現在官府怕是快知道公主在咱們這兒的消息了。我倒看大哥到時候怎麽應付。”

  夫人擔憂地問:“會不會起衝突?”

  “難說。”莫桑說,“阿媽,我叫人先送你離開去,等事情過了你再回來。”

  我聽了半晌,這時插話,“莫桑大人,如果你肯送我離開和我的人匯合,我會和北遼皇帝說,你是救了我,不是捉了我。”

  夫人眼睛一亮,“真的?”她到底不希望兒子和勢力強大的官府為敵。

  莫桑斜睨我一眼,“公主,你說的好聽。我送你走了,怎麽向我父親交代?”

  我深吸了一口氣,壯著膽子說:“莫桑,我隻說一個最簡單的道理。你爹雖然是大汗,可也大不過北遼皇帝。有了皇帝做靠背,你還怕你爹和你大哥?別說你和夫人這些年被排斥在外,帶著這些部人在草原流浪,日子過得很好。”

  莫桑臉色一分分黑了下去,夫人也臉色蒼白地瞪著我看。

  我朝火裏再倒一杯油,“你要是個笨蛋還好說,可惜你看起來也算是個英才。你爹死了,你覺得你大哥會對你親切友好嗎?”

  夫人聽我這麽一說,顯得十分緊張,立刻伸手拉了拉兒子。

  莫桑的臉黑如鍋底。我不免得意。我肯定說中了他的心思,不然他臉色也不會這麽難看。

  夫人小聲對兒子說:“你大哥劫持公主,已經得罪了北遼帝了。這本不是你的過錯,我卻怕到時候你會被牽連進去啊。”

  莫桑咬牙,“阿媽,這我都懂......”

  我也不想逼他,“你不妨考慮一下吧。不是要帶我去見大汗嗎?”

  “你急什麽?”莫桑道,“我話還沒說完呢。今天早上收到線報。上麵說,迎親的隊伍經曆了前日襲擊後,很快就和來護駕的衛兵匯合。蒙旭等人護送著公主加急往北,今天已經到達了下池城了。”

  他說完,抱著饒有興致的眼神看著我。很可惜我不是真公主,也裝不出大驚失色的表情。我十分鎮定道:“瞧,我早說了,我不是公主。”

  夫人低聲驚呼,又旋即捂住了嘴。莫桑看上去倒還比較冷靜理智,估計是有心理準備了。

  莫桑問:“若你不是公主,又是誰?蒙旭他們到達下池,立刻在城裏暗中張貼尋人告示,要找一個年輕姑娘。如此大張旗鼓,別說你隻是個普通宮女?”

  他又抽出一張羊皮卷,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定睛一看,上麵畫的那個長辮子大眼睛,倒還真和我神似。這麽好的畫技,想必是出自封崢之手的。他們果真在找我。

  我用十分誠懇的語氣說:“看樣子是找我。”

  莫桑一把將那張紙揉成一團。“既然官府出如此高的價格找你,你就算不是公主,也身份貴重。聽說東齊公主和親,喜娘是魏王的瑞雲郡主......”

  夫人一聽,疑惑地看著我。

  我坦蕩蕩地點頭承認:“啊呀,我就是郡主啊!”

  莫桑什麽話都沒說,他隻坐了下來,扶著腦門歎氣。我幾乎可以看到他頭頂籠罩的一團黑霧。

  我還反過來安慰他,“是你大哥的探子說你捉到了公主,又不是你說的。你大可和你爹說這隻不過是一場誤會。再說了,我雖然不是公主,卻也是堂堂魏王的郡主。你若放我回去,我爹自然感激你的大恩大德。人在江湖,總少不了各方打點,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的好。你說是不是呀?”

  我一臉可掬的笑容,倒把賀蘭夫人打動了十成十。她立刻對兒子說:“公主......郡主說的有道理。你大哥的為人,你也清楚的。”

  莫桑抬頭問我:“你知道那些人捉公主,是為了什麽嗎?”

  我聳肩,“公主沒了,親結不成了。東齊會責怪北遼守護不力,北遼或許會反說劫持公主之人是東齊派的。然後兩國又開始打仗。蚌鶴相爭,漁翁得利。我想想,誰最能從這場戰爭裏撈得好處?哦,對了,自然是離國了。我還聽說其實草原不少部落和離國都有勾結,私開礦產,北遼帝已經十分不滿......”

  莫桑眼神如箭。我識趣地閉上了嘴,無所謂地笑了笑。

  莫桑眼眸深如寒潭一般。他斟酌片刻,低聲道:“要我送你回去也可以,但是有條件。”

  “大人請說。”

  “我要你假扮公主。”

  我噗哧一笑,眼珠一轉,“公主不用假扮,隻要你們把我當真公主就是。”

  莫桑也陰惻惻地一笑。我倆當即達成共識,一錘定音。

  他們那種部落內部事務,我也懶得過問。莫桑又告訴我,公主一行呆在城了遲遲未繼續趕路。官府又增派了幾千精兵,到草原裏到處搜索。因為城中的公主從來不露麵,所以各界都對那位公主的真實身份抱有懷疑,這也才讓莫桑有機可乘。

  莫桑帶著我去見他父汗。

  大汗已經下榻在王帳裏,門口經黑壓壓地站著許多人,像是專程在等我們。

  見我們來了,一個高大的身穿華麗皮草的男子從人群裏走了出來。我見莫桑把右手握拳放在胸口,道了一聲:“大哥!”

  那個男子哈哈一笑,十分熱情地搭著莫桑的肩膀,“弟弟,你這次立了大功,父汗很是高興。哥哥我也為你高興啊!”

  莫桑的聲音清清淡淡,並不為這次重逢而歡喜,“小弟隻是運氣好。”

  男子看到我,頓了頓,彎腰行禮,“公主,在下是莫桑的兄長,您可以稱呼我阿穆罕。”

  阿穆罕和莫桑到底是兄弟,容貌有三分相似,都有一雙藍眼睛。不過莫桑五官俊美精致,人也年輕,阿穆罕年長十來歲,輪廓顯得粗獷滄桑許多,鷹鉤鼻和薄唇給他麵相添加了一股陰翳冷酷之氣,一看就常年浸淫在腥風血雨中的。

  阿穆罕目不轉睛地打量我,那眼神猶如蛇信子一般讓我渾身不舒服。

  阿穆罕嘴角別有意味地微微一彎,“公主請隨在下來吧。在下的父親身體不適,此刻正在帳中,等著拜見公主呢。”

  我被他領著走到王帳篷前,他親手掀起簾子,延我進去。

  帳篷裏鋪設華麗,火盆熊熊燃燒,把空氣烘得十分溫暖。正中一架軟榻上,有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斜靠著,身上裹著厚重的皮草。

  “公主來了?”老人吃力地在左右侍從的扶持下坐了起來,他聲音低沉雄厚,略有點沙啞,“公主,請恕老夫失禮了。老人家上了年紀,腿腳不便,不能出迎公主。還望公主體諒。”

  他這一把年紀了,說兩句喘三喘的樣子,要他給我下跪磕頭,我才承受不起呢。

  老人臉上的皺紋就猶如山脈溝壑一般,記載著歲月的流逝。病痛將他折磨的十分憔悴,不過他老眼卻並不昏花。那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依舊清醒銳利。

  “用這種方式將公主請來,實非老夫本意。公主請放心,老夫並沒有傷害您的意思。您隻需要在這裏小住幾日,等事情一過,老夫就著人將您平安送回東齊。”

  東齊?

  我說:“大汗,我此次來北遼,是為和親。”

  “我知道。”老頭笑眯眯,“可是,公主,許多事是不可勉強的。”

  我說:“北遼皇帝知我失蹤,已派兵來尋找我。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我在貴地的消息,相信很快就會傳出去的。”

  老頭嗯嗯點頭,卻說:“公主,您被囚數日,名節有損,即便能回去,您覺得北遼的宇文皇帝還會迎娶你嗎?”

  老不死的東西。我在心裏暗罵。幸好被捉的是我不是嘉月,不然,兩國間的這門親事,還真的結不成。

  我也不同他爭辯,爭辯了也沒用。萬一一不小心說漏嘴,暴露了真實身份,吃虧的也是自己。

  老頭見我沉默,以為我畏懼了,露出滿意的神色來。

  “公主,老夫還有幾件事想詢問一下,不知公主能否為老夫解答一二。聽說貴國皇帝年幼,大權旁落,那權傾朝野的魏王,是個怎樣的人?”

  這個問題我聽到一半,就猜出他要問什麽。聽他說完,我胸中窩火,直想脫了鞋子朝著他光亮的腦門抽去。

  這老賊打的什麽主意,劫持北遼皇帝未過門的媳婦還不休,還想煽動東齊內政不成?

  我克製著情緒,斟酌道:“我自幼長在深宮之中,雖然習得點拳馬功夫,也不過圖個好玩。我皇帝哥哥雖然年少,但是英明睿智,將來必是一代明君。魏王忠心耿耿,輔助我兄長主持天下,其忠心可昭日月。外人不解內情,又有有心人士散布謠言,大汗請勿輕信。”

  老頭說:“聽你這麽一說,貴國君臣之間,倒和諧得很了。”

  這不廢話?

  “大汗,我累了。”我不打算再和他廢話。這種老狐狸,和他說得越多,越容易錯。

  老頭盯著我看了片刻,點了點頭,“公主還請恕罪,為了確認您的身份,還需檢查一樣東西。”

  “什麽?”我戒備。

  “探子來報,說嘉月公主後頸有一處拇指大的胎記,老朽還需要確認一下。”

  雖然我知道他不會親自來扒我衣服,可是堂堂一個王公之女被人檢查身子,也是奇恥大辱。我當即拍案而起,怒道:“簡直欺人太甚!”

  “公主若是本尊,又何懼檢查呢?”

  “我的身子也是你們能看的?”

  老頭子不緊不慢地指了一下跪在一側的美姬,“這兩個雖是我側室,卻也是部落族長之女,由她們來看一眼,想必不算辱沒公主您的千金之軀。”

  那兩個女子不等下令就已經圍了上來,我半推半就地被她們拉去了隔壁帳篷裏。一個女子道了一聲“冒犯了”,一下拉開了我半個領子。

  皮膚接觸到清涼的空氣,我打了一個激靈。

  兩個女子交換了一下眼神,又將我的衣服掩了回來。

  我氣道:“看清楚了?滿意了吧?”

  女子跪下來,“小女冒犯公主了,還請公主恕罪。公主可以回去歇息了。”

  我緊捏著的拳頭緩緩放鬆下來。有備無患,幸好我留了個心眼,昨天晚上悄悄在後頸掐了一個印子出來。胎記和淤青本來也很像,這兩個女人分辨不出來也不奇怪。

  老頭又把兩個兒子招去說話。我在賀蘭夫人的帳篷裏坐了半日,莫桑才回來。

  夫人問:“你父汗都說了點什麽?”

  莫桑說:“家裏那點事,您不知道的好。”

  “那你打算怎麽安置郡主?”

  “父汗讓她先由您照顧著。”莫桑轉向我,“我父汗和大哥並不知道你在這裏的消息已泄露,而且也對你的身份深信不疑。我不會主動放你走,但官府派人來救你,我會給你方便。你知道要把握時機。”

  “好!”我道,“不過你沒收的我的劍,最好還給我。那是我娘給我的。”

  莫桑叫尼瑪把劍取來還給了我。我捧著劍係在腰上。

  折騰了一番,太陽也落山了。大汗派人來請了夫人過去一起吃飯,我便和莫桑留在了帳中用晚飯。

  侍從端上了熱奶茶和吃食,烤得滋滋響的羊腿擺在我麵前,讓我食指大動。帳中就我們兩人,我也不講究,抓起來烤羊腿就啃,吃得十分暢快。

  莫桑看了我半晌,終於忍不住問:“別說你是公主或是郡主,就說你是普通宮女,我看都沒人相信。你別是騙我的吧?”

  我瞟了他一眼,“有什麽奇怪的?你去打聽打聽,誰不知道魏王的瑞雲郡主自幼在外修行。”

  莫桑問:“都修行點什麽?”

  我笑:“什麽都學。洗衣做飯,喂豬喂雞,上山砍柴挖藥,下地插秧種菜。你別小瞧我,若把我們倆丟到深山裏,我活得比你滋潤多了。”

  莫桑聽了,驚奇地上下打量我一番,“東齊皇帝要你來送公主和親,倒是選對了人。”

  “可不是嗎?誰家姑娘這麽無私,冒著自己名節受損的危險,假扮公主引開追兵?”

  我說到這裏,忽然想到,將來真相大白,嘉月的名節是保住了,可我的名節則徹底泡湯。我爹怕是要雷霆震怒,抽我一頓鞭子都是輕的了。

  想到這裏我懊悔萬分。我當初幹嗎一時熱血沸騰,要假扮公主演這場戲。我的主要任務是偷寶又不是送親,她嫁不嫁得成和我無關,我偷到寶物帶回去就算大功告成。

  真是的,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大師兄總說我做事欠思考,一點都沒說錯。現在倒是後悔都來不及了。也不知道我若提前通知師父,讓他老人家來救場,可以保住我的小命不?

  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抬頭,看到莫桑的臉湊得很近。他很是同情地說:“你不用太擔憂。倘若你名節受損,回去沒人娶你,我便娶你好了。”

  我張大嘴,“什麽?”

  “我可以娶你呀。”莫桑咧嘴笑,仿佛自己做了天大的慈善事一樣。

  “哦?我還該謝你嗎?”我揚著手,幾次三番都想把手裏啃了一半的羊腿朝他臉上砸過去。

  莫桑高傲地抬起下巴,“你這什麽話?我們富查爾是草原第一大部落,我是堂堂二王子,又已自立分部,封地廣袤。就算你是魏王的女兒,配我也不吃虧。”

  “是呀!”我咬牙切齒,“你哥哥害我身陷囹圄,我名節沒了,你又來揀我這個破鞋。我爹知道了,怕是要感激的老淚縱橫。”

  莫桑也不知道是真傻還是故意的,洋洋得意道:“你不用擔心,到時候我會送上最隆重的聘禮。”

  我譏諷道:“什麽樣的聘禮?一千頭牛,兩千頭羊?”

  莫桑嗤笑,“娶你哪需要那麽多牛羊?”

  我怒。莫桑急忙拉住我,“哎呀呀,不過開個玩笑!這麽容易就生氣了......”

  這個人,先前冷酷無情又魯莽,沒想私下也是個二百五。

  那晚,我躺在被褥裏,久久不能成眠。外麵的火光印在帳子上,像個跳動的精怪。哨兵巡邏從帳篷前經過,腳步沙沙作響。大汗派來“服侍”我的幾個侍女人都睡在外隔間,偶爾聽到她們低聲交談兩句。

  我輕歎。也不知道封崢他們收到了消息沒,他們又準備怎麽來營救我?我翻了個身,一閉上眼,就想起了那夜匆忙分別時,他看我的眼神。

  他從來沒用那種眼神看過我。平日裏他看我,多半是不屑的,冷漠的,或者徹底忽視我的存在。他從來沒用那種不舍和愧疚的眼神看過我。

  那夜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我夢到送親大隊終於等得不耐煩,要放棄找我而繼續北行。封崢這樣顧全大局的人,也隻好跟著走了。

  我就這樣被留在了草原裏,想逃又逃不走,過一陣子,被嫁給了一個草原牧民,生了七、八個孩子。再過個十來年,封崢出使北遼,路過碰到我。我已經是個中年婦人,穿著皮衣,披著頭發。大孩子要吃糖,小孩子要拉屎,我兩手都是老繭,滿麵風霜。

  封崢竟還是十年前那清俊文雅的公子形象,華服大馬,儀態高傲。他當然沒認出我,隻向我要碗水喝。

  我拉著他說:是我啊,我是陸棠雨!

  他說:瑞雲郡主早就死了。你這刁婦休要冒充郡主!

  他打馬而去,我便追著他跑,一邊跑一邊喊:不要走!你說了回來找我的!你怎麽可以說話不算話?

  我追著追著,一腳踩空,狠狠跌了下去。

  然後我就驚醒了,而且還嚇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拍拍胸口,裏麵那顆心還在狂跳不止,籠罩在心頭的恐懼也還沒消散。

  我先是唾棄自己,怎麽可以如此窩囊,做了農婦就算了,居然還會追在封崢屁股後麵跑。然後又想,如果封崢這廝真的不來救我,我死了都要去找他,然後變做厲鬼,盤踞在他家屋梁上,夜夜哀號泣血,讓他連上茅廁都不得安寧。

  我平靜下來,忽然察覺了一絲異樣。

  安靜,非常安靜。

  外麵火把的光依舊在帳幔上跳躍,睡在外隔間的侍從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我掀開被子坐了起來。黑暗中突然伸出來一雙手,捂住了我的嘴巴。那雙手滾燙,那個聲音也是那麽的熟悉親切。

  “噓!是我!”

  我心髒劇烈跳動起來。

  是封崢!

  我知道他會來救我,我卻沒想到他會親自來。

  我點了點頭,封崢鬆開了手。

  黑暗裏,依稀可見他一身黑衣勁裝,黑巾蒙麵,隻露一雙輕亮如晨星般的眼睛。他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略微放心地點了點頭。

  我從床上起來,迅速穿上外衣和鞋子,拿起寶劍,然後跟在封崢身後走了出去。

  外間的侍女全部沉睡著,顯然被下了藥。

  封崢掀起簾子看了看外麵,然後抓著我的手,拉著我溜出去。

  這人真的是,又不是小孩子了,幹嗎還要拉著手。

  我下意識掙了掙,封崢不悅地皺起了眉頭,卻將我的手抓得跟緊了。

  現在正是日出前天最黑暗的時候,營地裏的人除了哨兵,都在沉睡,大地靜悄悄的,連蟲叫聲都聽不到。

  我跟在封崢身後穿過營地往東走,腳踩在草地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封崢突然停了下來,拉著我躲進一戶帳篷的陰影裏。

  我們倆屏住呼吸,片刻之後,一小隊衛兵從我們剛才站著的地方走過。

  等他們走了,封崢這才拉著我繼續前進。

  剛走沒幾步,不知道哪裏竄出一隻黃狗,衝著我們兩人大聲吠了起來。

  還未走遠的衛兵喝了一聲,朝我們這裏趕來。

  封崢拉著我就要跑,我卻搶先把這隻礙事的狗一腳踢飛。

  狗跌到遠處另外一家人的帳篷上,引來那家人的呼聲。

  “你搞什麽?”封崢低吼,使勁拽著我跑。

  我說:“還不是引開士兵!”我又不是那麽沒愛心的人,特殊情況嘛。

  果真,那隊士兵誤以為騷動發生在另外一個方向,紛紛朝那邊跑了去。我和封崢順利地逃出了營地。

  山坡下,有兩匹黑馬正靜靜地站著吃草。天色這麽黑,如果不是封崢指給我看,我還發現不了。

  我們朝馬奔去。突然草地裏竄出一團金毛,直直跳到我肩上。

  我驚喜地低呼:“小金。”

  貓兒焦躁不安地低吼,爪子抓著我的衣服。

  我和封崢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封崢他皺起了眉毛,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接應的人呢?”我也察覺不對。

  封崢突然猛地一把將我推到身後,自己則刷地抽出佩劍。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火光從四麵八方亮了起來。舉著火把的富查爾士兵從四麵八方湧了出來,將我們團團圍住。

  我腦子裏警鍾大作,當即也拔出了劍來。

  有了火光,我這才看見山坡上方橫七豎八地倒著幾個黑衣人,想必是跟著封崢來解救我的侍衛。

  “當心!”封崢低聲說,“他們會使藥。”

  阿穆罕從士兵之中慢慢走了出來,臉上盡是得意誌滿的笑容。

  “公主,你以為我真的就不知道白天那隻鳥兒的事?”

  我暗罵了一聲,問封崢:“怎麽辦?”

  封崢沒答,阿穆罕已搶先道:“我勸二位還是放下兵器,乖乖就擒的好。特別是公主,您可是金枝玉葉,萬一刀劍無眼傷到了您,我們罪過可就大了。”

  他說得很有道理。我們兩人一貓,他們一百來人。以一敵百,說著好聽罷了,真拚起來,我大不了重新被抓住,封崢卻不一定能否保住小命了。

  他們既然都已經抓了東齊公主,再殺個把東齊朝廷命官,想也不在話下。

  阿穆罕看出我們的猶豫。他仰頭哈哈大笑,把手揚了起來。

  “給我拿——”

  “且慢!”

  千鈞一發之際,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人群分開,莫桑氣勢磅礴地帶著自己的衛兵,擠進了包圍圈。呼啦啦一大批人湧過來,一下就把火炬陣衝出一個缺口。

  阿穆罕怒道:“莫桑,你在搞什麽名堂?”

  莫桑走上前,先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然後才轉頭對他大哥說:“大哥,弟弟有事要和你說。”

  阿穆罕氣道:“有什麽事不能回去說?”

  “大哥!”莫桑固執道,“這事和公主有關,你必須知道。”

  我打了個冷顫,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隻聽莫桑聲情並茂地說:“小弟自從昨日遇到公主,就被公主的絕世風華所吸引,可謂一見傾心、再見鍾情,如今已是深陷情網不能自拔了。今日和公主一談,才知她對我也報著同樣心思,我們竟是兩情相悅......”

  我在心裏狂罵:相你大爺!

  “公主願意不去和親,而想和小弟雙宿雙飛、浪跡天涯。大哥,小弟當著這麽多兄弟的麵求你不要傷害公主,成全了我們吧!”

  他話音一落,四周鴉雀無聲,我隻聽得到我自己的磨牙聲。

  封崢的視線移了過來。依舊是冰冷的目光,依舊一言不發,可是我卻能感覺到冰霜後麵的炙熱怒火。

  我悄聲說:“你別這樣看我。我壓根就不知道這事!”

  封崢平板的聲音帶著難以言喻的陰陽怪氣,“都要和人家浪跡天涯了,還不知道?”

  我翻個白眼。這人小肚雞腸,不和他計較。

  阿穆罕倒是哈哈一笑,“原來如此!這樣也好,反正公主和不成親,嫁了你也是樁美事。那你趕快把你媳婦帶回去好生看管起來吧。”

  莫桑道了謝,像個毛頭小夥子一樣,興衝衝地就朝我走過來。

  他離我還有兩、三步遠的時候,開口道:“公主,放心吧,以後我們可以在一起,放舟湖上了。”

  我聽得莫名其妙,身旁封崢卻突然暴起,身手矯健,一柄長劍直刺響莫桑。莫桑小退一步,抽出貼身短刀擋了下來。

  他們一個是武科探花,一個是草原壯漢,身手應該不相上下才是。可是莫桑卻處處表現得招架不住,節節敗退。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之際,我已經明白了過來,立刻提著劍跳過去,幫襯著封崢一起,把劍架到了莫桑的脖子上,再裝模作樣地點了他周身大穴。

  士兵見狀,要衝過來。我大喝一聲:“都別動!”

  阿穆罕下意識喝住手下,“先住手!”

  莫桑背對著眾人,臉都要笑歪了,聲音卻十分悲壯,“公主,你......你竟然......”

  我決定報他那“兩情相悅”之仇,扯著嗓門道:“對不住了,二王子,我騙了你。”

  “噢——”周圍眾人皆發出一聲充滿同情的感歎。

  我看了一眼臉色發青的封崢,忍不住添油加醋道:“我和這位公子青梅竹馬,早就私定終身。我們說好了在草原的時候借機私奔的。是我利用了你。”

  一時間,封崢的臉色精彩極了,嘴角抽搐,額頭青筋曝露。他掀了掀嘴皮子,也不知道是想罵人,還是想一口咬死我。

  莫桑憋笑憋得很辛苦,他佯作驚呼:“你們竟然......”

  “好大的膽子!”阿穆罕一聲怒喝,“竟然敢欺騙我部,挾持我部王子。來人啊,快將這對狗男女拿下!”

  “都別動!”我把手裏的劍收緊,“刀劍不長眼,傷了你們二王子可不好。”

  眾人忌憚,果真不敢上前。

  阿穆罕大怒,張開弓箭就朝這邊射過來。

  封崢揚劍敏捷一擋,將那支箭砍成兩截。

  他冷笑道:“大王子要射親弟弟,竟是絲毫不顧及手足之情啊。”

  莫桑急忙大叫:“大哥!快去叫父汗!”

  阿穆罕見他把老子搬了出來,氣得哆嗦,咆哮著催促手下捉人。這時莫桑帶來的手下起了作用。他們一邊叫著“不可傷害二王子”,率先衝了過來,和封崢交上手。

  顯然是受了莫桑的指示,這群侍衛的攻擊聲勢浩大,實際卻不過做個樣子,一招一式都隻是比劃到而已。而且他們又把阿穆罕的手下阻擋在了後麵,確保了我們安全撤退。

  封崢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那兩匹黑馬揚起蹄子踢翻了抓著它們的士兵,越過人群衝了進來。

  莫桑不用我丟就跳上了馬,他還想把我拉上馬,卻被封崢搶了先。

  封崢拉我上馬,將我摟緊,然後一夾馬腹,衝出了包圍。

  我們三個一突圍,身後的箭就如驟雨一般急射而來,支支奪命。封崢猛地伏低身子將我壓在馬背上,兩支利劍從我們頭頂劃過。

  不用莫桑多說,我們鞭策著馬朝湖邊奔去。

  半炷香的功夫,我們到了湖邊。莫桑跳下馬,從一人高的蘆葦蕩裏拉出一艘小船來。我和封崢上了船,莫桑卻站在岸邊。

  封崢問:“二王子不上來?”

  莫桑搖頭,“船隻能坐兩個人。”

  我忙問:“你怎麽辦?”

  “你們逃走了,阿穆罕沒了‘誤殺’我的理由,他不會傷我的。”

  追兵的火光翻過了山坡,已經清晰可見。

  “你們快走吧。”莫桑把手一指,“一直朝西北劃,看到城鎮再上岸。有城的地方就不是我們部落的勢力範圍,你們就安全了。”

  封崢衝莫桑重重點了點頭,“王子的救命之恩,我封崢銘記在心。”

  莫桑收了狂放之色,一本正經道:“還望封兄和郡主回去後,不要忘了對我的承諾。”

  “自然不會!”我慎重道。

  封崢劃槳,船很快離岸而去。

  莫桑背著手站在岸邊,身形修長挺拔,發絲在清風裏飛揚,身後閃動的火光襯得他眸子更加湛藍。

  我想起他這兩日來雖然言行粗魯,實際上卻對我多有照顧,心裏不免發熱。

  我站起來,揚聲道:“喂!我叫陸棠雨!海棠的棠,下雨的雨。”

  莫桑側耳聽了,蘊含著內力的聲音飄過水麵傳過來:“陸姑娘,待我做了這草原王,就帶著牛羊到東齊向你求親去!”

  好端端的怎麽又來這套?我暗罵:“不正經!”

  封崢瞟了我一眼,“不正經你還笑得一臉燦爛的。”

  我張口要狡辯,他忽然把船槳一丟,將我壓住。我臉騰地紅了,卻見數支利劍嗖嗖射了過來,幾支釘在船上,其餘的都落進了水裏。

  我被封崢壓在身下,很明顯地感受到他身體一僵。我試著伸手朝他後背摸過去,他卻一把捉住了我的手。

  我急道:“你怎麽了?受傷了嗎?”

  “我沒事!”封崢低聲說,“我裏麵穿了鎖甲。你好生趴著,不要亂動。”

  我還想問,可封崢已經起身,大力劃起漿來。

  我知道此刻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就該老實呆著不給他添麻煩。我看封崢劃船動作流暢有力,也不大像受傷,隻有強製讓自己放心下來。

  岸那邊,莫桑的身影已經被一片火光包圍住。

  不少士兵騎著馬要追,可是我們的船已經劃到深水處,他們的馬不肯過來。

  封崢把船越劃越遠,我們漸漸被水包圍,岸上的火光也逐漸微弱,最後看不到了。此刻天已經有點蒙蒙亮,月亮猶如一塊白玉掛在天邊,東邊雲彩也染上了粉紅。

  我靜靜忍了又忍,直到耳朵裏隻聽得到水聲和封崢粗重的呼吸聲,終於忍不住了。

  “好像......好像他們沒追過來。”我坐了起來。

  黎明微弱的光線下,我看到了封崢蒼白如紙的臉。

  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封崢!”

  封崢被我一扯,身子晃了晃,鬆開了船槳。我急忙扶住他的肩,讓他身子軟軟倒在我懷裏。

  越過他的肩膀,我看到他背後插著兩支箭羽!

  我腦子裏仿佛有一個雷轟隆隆地炸開,手腳冰涼,心髒瞬間漏跳了一拍。

  “封崢!”我大吼大叫,“你不是說穿了鎖甲的嗎?”

  封崢喘息著,嘟囔道:“煩死了!鎖甲又......又不是萬能的!”

  “閉嘴!”我把他放下,抽出小刀挑開他背上的衣服看。

  他倒的確穿了鎖甲,隻是這草原士兵的箭比我們南方的要大要尖銳很多。不過因為有鎖甲保護,傷並很深,隻是流了不少血。

  血腥之中,我聞到了一股辛辣之氣,登時神色大變。

  我當即砍斷箭羽,一手點了他幾個大穴止血,然後說了一聲“忍著點”,下手如飛,割肉挑箭頭,一氣嗬成。兩個帶著血的箭頭落到腳邊。

  封崢疼得抽氣,渾身肌肉繃緊,可卻硬是一聲都沒哼。

  “箭上有毒。你先別亂動。”我按住他,然後低下頭去,吮吸他傷口上的毒血。

  我每吮吸一口,封崢的身體就要繃緊一下,想必是很痛的。不過痛也沒辦法,總比被毒死的好。我一連吸了半柱香的功夫,弄得滿嘴血腥,直到新湧出來的血是鮮紅的,也不再帶有辛辣氣了,這才停住。

  封崢麵無血色,汗出如漿,貼身衣服已經濕透了。不過他意識還算清醒,拉了一下我的衣角,說:“我們還沒脫險,萬一他們乘船追上來,那就糟了。”

  我明白他的道理。好在我隨身帶著二師兄給我的療傷藥,因為裝在香囊裏,之前才沒被搜走。二師兄的藥非同一般,封崢的箭傷很快就止了血。我撕衣服給他簡單包紮一下,又喂他吃了點解百毒的藥丸。

  我這下渾身鼓勁,握著船槳,朝著西北方向劃去。當初在山裏修行時,夏天偶爾會下山去河裏遊水劃船,如今終於派上了大用場。

  雖然身後沒有追兵過來,可我也絲毫不敢懈怠。我一直劃了一個多時辰,直到天光大亮,我也氣喘籲籲,不得不停下來休息片刻。

  此刻我們大概正置身於湖泊中央,四周除了水還是水。微風一過,吹起千層波浪,小金跳到船舷上,探頭朝水裏叫了幾聲,估計看到了魚。

  我抹了一把汗,再去看封崢。

  不看不打緊,一看又嚇一跳。封崢失血有點多,之前就昏睡了過去。現在天色亮了,我看清他雙目禁閉,麵色青白,臉頰上有抹不正常的紅暈。

  我伸手摸摸他額頭。乖乖,燙得要命!

  真是禍不單行!

  這時小金忽然直著脖子喵喵叫。我抬頭望,天上飛過一對白鷺似的鳥。它們朝南飛去,沒飛多遠就拍著翅膀下降,然後消失在水平麵下。

  太好了!鳥築巢的地方就有岸,總比在水裏呆著好。

  我把船劃了過去,果真見一大片蘆葦蕩出現在眼前。

  那似乎是個湖心小島,島上有幾對野鳥安家。它們倒也不怕人,我把船劃近了,它們就飛到旁邊去,停在一株枯樹上打量我們。

  我先上岸看了看。這島還不小,呈一個凹字形,岸邊長滿了蘆葦,中間是草地。我轉到那頭,驚喜地發現那裏有個小木屋。

  這屋子大概是漁人留下的,年久失修,已經破爛不堪。裏麵有一張破床榻和一口爛鐵鍋,地上堆著幾塊石頭,估計是生火做飯用的。

  我把那張床略微收拾了一下,然後回到船上,使出吃奶的力氣把封崢背上了岸,放在床上。封崢正在發高燒,渾身細微地抽搐著。好在我身上穿著厚重的皮衣,脫下來正好給他當被子蓋。

  我安置好封崢,又回去把船劃到小島凹口裏的蘆葦裏藏起來。然後用那口鐵鍋盛了水,給封崢把傷口重新處理過,上好藥,再撕了裏衣,仔細包裹好。

  中途封崢醒來過一次,迷迷糊糊地問:“我們上岸了?”

  我不想他擔心,哄道:“上岸了。你好生休息,噓,別說話。”

  封崢還算聽話,乖乖地繼續睡覺。我撕了一隻裏衣的袖子,打濕了涼水放在他滾燙的額頭上。

  一邊敷一邊我在他耳朵邊碎碎念:“大爺的,姑娘我金枝玉葉、冰清玉潔,如今卻不得不寬衣解帶撕衣服,給你又是裹傷又是擦臉的。他日我們逃出升天回了家,你若不送我十大箱子的衣服道謝,我就一劍捅你個對穿。”

  封崢在夢裏哼了兩聲,似乎是聽進去了。

  折騰到了下午,封崢的燒還是沒有退的跡象,我也有點急了。手裏的藥已經用完了,剩下的隻能靠他自己。

  我見他燒得滿臉通紅,在昏迷中還不停掙紮的樣子,知道他難受。我也沒辦法,隻有硬著頭皮脫他衣服,用布巾沾著涼水給他擦身子。

  男人的身子我早見過。但那畢竟是小時候的事了,師兄他們光著屁股在捉魚,我就在旁邊岸上烤紅薯。而且我好歹跟著師父學了幾天醫術,男女生理構造都清楚。

  不過心裏清楚不等於看得清楚。現在封崢衣衫半解地躺在我麵前,我膽子再大,臉也跟著紅了。

  臉紅歸臉紅,救人才要緊。我耐著性子給他一遍遍擦身子,鐵鍋裏的水換了無數回,終於到了日頭西斜的時候,封崢的溫度降了下來。

  這時候我也一身大汗,餓得前胸貼後背,兩眼冒金星。

  小金倒體貼,自己捉了魚吃完了,還帶了一條大魚給我。可惜我怕火光和煙子會引來追兵,揣著火石都不敢用,隻好把魚切片生吃了。好在這當地特產的魚肉質細嫩,生吃也不覺得多腥,反倒有股甜。

  我是吃飽了,封崢還躺在床上。他昏著又沒辦法嚼東西,我隻好不停地給他喂水。他也算配合,我喂什麽他喝什麽,有時候呢喃兩句我聽不懂的話。

  到底是早春,天色一暗,水麵就起了冷風,吹得人寒毛一根根立起來。我借著夕陽割了一大堆蘆葦,一部分鋪在地上,一部分把木屋的縫隙塞住。風吹不進屋子裏來了,夜晚也好過點。

  這夜過得極其漫長。床讓給了封崢,我隻有蜷縮在地上,睡一陣醒一下。一半是因為冷的,一半也是不放心封崢,要起來探一下他的溫度。好在他雖然一直有點低熱,溫度卻沒再升上去。這樣折騰到後半夜,我實在累得不行,盡管冷得直哆嗦,還是倒頭睡死了過去。

  到了早上,我頂著一雙青腫的眼睛從草裏爬起來,忽然一件皮衣從我身上滑落。我打了一個哆嗦,看清那衣服是我蓋在封崢身上的那件。

  我急忙抬頭往床上望。

  封崢已經醒了,正半靠在床上,一雙溫潤明亮的眼睛注視著我。他的臉還是一絲血色都沒有,但是精神卻顯得很好,麵帶微笑,大概昨夜做了什麽好夢。

  我順勢穿好衣服爬了起來,伸手摸摸他的頭,“不燒了吧?再燒就要燒熟了。”

  封崢輕微怔了一下,便由著我動手動腳,“天亮的時候出了汗,已經不燒了。”

  我重新擰了帕子給他擦臉,一邊問:“你餓不?我不敢升火,不過這湖裏的魚生吃也還不錯,我叫小金給你捉一條去。”

  “也好。”封崢接過帕子擦了臉和脖子,忽然覺得不對,拿著帕子翻過來看,“這是......”

  “我的衣服啦。”我說,“你當給你包紮傷口的布條是我憑空變出來的?”

  “這布料......是你的裏衣?”

  我沒好氣,“還嫌棄?這可是上好的軟綢。荒郊野外的,能找到布就不錯了。”

  “不是的!”封崢急忙道,“那你......你......”

  “我什麽我?”我莫名其妙,端著鐵鍋往外走,“你沒事就好,吃了早飯我們就出發,這裏也不是久留之地。”

  我倒水去了,留下封崢一個人在那裏不知道嘀咕個什麽。

  小金捉了兩條魚,我和封崢吃了,然後去蘆葦裏把小船找到,繼續逃命。

  身後小島越來越遠,最後消失成水麵的一個小黑點。隻有一兩隻小鳥被我們從蘆葦裏驚了起來,沿著水麵朝遠方飛去。

  封崢原本要劃船,被我嚴厲拒絕了。他身上的傷還在出血呢,萬一再弄發燒多麻煩。封崢拗不過我,隻好讓我劃。

  好在這一路過得十分平穩,沒有遇到追兵,封崢的傷也沒再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