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卷簾海棠紅 第一章 公主和親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13      字數:19607
  天應四年的二月,春寒料峭的清晨,我如同往常一樣,被一陣喧鬧聲吵醒。

  躺在溫暖的被窩裏,我長長歎了一口氣,也如往常一樣,慢慢爬起來,開始穿衣梳頭。

  公主的大侍女依舊不等我穿戴整齊就奔了進來,撲在我的腳下。她說的話,我也早就已經背得出來了。

  “瑞雲郡主,公主又在發脾氣了!還請您趕快過去勸一下。”

  我翻眼望了望天花板,“她今天又是為了什麽呀?”

  “公主覺得天太幹了。婢子們勸了一句,她又大哭起來,開始砸東西。”

  “天幹是嗎?”我看了她一眼,“昨天是時蔬煮得太爛,前天是覺得羊肉腥臊,大前天是覺得乳酪臭,今天覺得天太幹......吃不慣飯菜,大不了換個廚子。覺得天幹,你們覺得我還會呼風喚雨不成?”

  大侍女哭喪著臉,道:“婢子知道郡主您也為難,可也隻有您能勸得了公主了。能讓公主平平安安、開開心心地嫁去北朝,您就功德圓滿了。”

  瞧這話說的。我功德圓滿,還會白日飛升不成?

  同過去數日來一樣,嘉月公主在的地方,永遠是最熱鬧的。一踏進她下榻的屋子,就麵對著滿地狼藉,侍女也早已躲得老遠。

  我稍微走神,迎麵一個碟子就飛了過來。我趕緊抽身一躲。青瓷碟子砸在柱子上,摔了個粉碎。我然後往右邊一閃,一個花瓶摔在我方才立足之地。我再朝左一跳,一個糖果盒子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嘉月臉色鐵青,頭發散亂,如同練功走火入魔一樣,揀著手邊什麽東西都往地上砸去。

  眼見她抓著一個青玉花瓶就要朝我丟過來,我朝前一步,果斷地喝道:“且慢!”

  嘉月愣了一下,左右侍女看準時機,撲過去將她拿下。

  “當心別傷著公主。”我抹了一把汗,轉頭吩咐小太監去掃地。

  嘉月丟了手上的青玉瓶,開始嚎啕大哭。哭的那些話,我也是倒背如流了。

  “我的命就是那麽苦呀!娘死得早,皇帝哥哥不待見,一聲令下就把我嫁去北邊那茹毛飲血的地方去!我們東齊輸了仗就要割地賠款,關我一個女人家什麽事?魏天康你個老賊,專權誤國!陸氏滿門都是貪官庸臣,那陸天康更是欺淩幼主,賣國求榮,不得好死!”

  侍女都噤聲,悄悄拿餘光看我。

  嘉月公主口裏的老賊,就是我親愛的爹魏王。也是屢次救過先帝的命,輔佐先帝登基,再擁立太子,先帝駕崩後又輔佐今上登基的魏王。

  我賠著笑臉,好生好氣道:“公主當心氣壞了身子。家父再有千萬不對,身子總是您自己的。”

  嘉月指著我的鼻子罵:“陸棠雨,你別在這裏站著說話不腰疼。若不是你爹提議和親,我根本就不會落到這個田地。都是你害的我,我恨你一輩子!”

  一輩子還長著呢,換我就不會這麽早就嚷嚷出來。

  “公主息怒。都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您嫁給北遼皇帝,這也是樁好姻緣。陛下也的確是為您著想了的。”

  嘉月叫累了,改成了嗚嗚哭泣:“他為我著想?他派你做喜娘來給我送嫁,還不就是為了管控著我嗎?誰不知道你陸棠雨打小在外拜師學藝,武藝高強。我要有什麽動靜,你就好製服我。”

  “公主您過慮了。您是新娘子,又不是犯人。”我啼笑皆非,“陛下命我為喜娘,一來京中女子裏,隻有我身份最合適。二來,我們路途坎坷,我也可以為您保航護駕。陛下真心疼愛您,才會這樣安排的。”

  嘉月哼道:“誰不知道你同皇帝哥哥交情好,小時候你就幫他打架。你們一個二個都有人疼,可惜就我娘死得早,沒人來疼我。”

  嘉月又哭得死去活來,活像要被賣進土匪窩裏一樣。她才滿十六,生性敏感多疑,又嬌生慣養,吃不得半點苦。自打出京那一天起,一直哭鬧個不停,淚水一路從京城撒到了邊關。

  我看嘉月整張臉都哭腫了,就像一個發酵不均勻的大饅頭。她本來也沒多漂亮,這一腫就更醜,簡直慘不忍睹。雖然說哭不哭是她的事,可是新娘子哭瞎了眼睛總不好。我想人家北遼皇帝也不大樂意娶一個瞎子做老婆的。

  作為近侍,我理當過去安慰她的。可嘉月壓根不賣我的賬,還暴力相向。我還想再說,她嘩啦一下抓著手邊的茶杯就朝我扔了過來。

  我還未閃開,一個人影衝來擋在我麵前。

  茶杯砸他手上,冒著白煙的滾燙茶水潑灑了一片。

  男子一言不發地背對我站在身前,身形高大,巋然不動。

  嘉月提著一口起正準備再度大鬧一場,沒想見了這人,臉一紅,所有氣焰都被一把澆滅了。

  “封......封大人。”

  “公主。”和親使將手一拱,有板有眼地說,“公主千金之軀,還自當多加愛惜。再說公主出門在外,代表著我朝皇室威儀。若公主行為有所不當,不但皇家顏麵受損,我們東齊也會受人恥笑。還請公主三思!”

  嘉月露出惶恐之色。

  我扯了扯封崢的衣擺。隨便說兩句就夠了,扯到什麽家國大義,隻會把嘉月嚇著。

  不過顯然比起我,嘉月更樂意聽封崢的話。她害怕歸害怕,還是羞答答地低著頭,聲音柔軟地說:“封大人說的對,是我做事欠考慮了,還勞大人提醒。封大人放心,我以後會注意,不給皇帝哥哥臉上抹黑了。”

  封崢道:“還請公主繼續用膳。下官告退。”

  嘉月也真的配合,一步一回頭地被侍女扶了回去。

  封崢躬著身退出屋子,我跟在他身後,也灰溜溜地逃了出來。

  外麵一片旭日東升、霜林盡染的美麗景色。和親使就站在這片朝陽金輝中,容顏被襯得十分俊美,卻麵若冰霜。

  一陣風過,封崢的發絲和衣擺都被吹得飄飄蕩蕩,他的眼神更加悠遠,背影更加沉默。

  我望了望猶如一塊煎蛋一樣的晨日,在寒風中打了個哆嗦,出聲打斷了美男的遐思。

  “封崢,方才謝謝你。我被她折騰了快一個月了,到最後還是你一句話就解決了所有後患。早知如此,一開始就該請你出馬去安慰她才是。”

  封崢用餘光淡淡掃了我一眼,不帶感情地,“天色不早了,也請郡主稍做準備。我們今日還要趕路。”

  聲音是一貫缺乏起伏的平板,明明這麽年輕,明明小時候是個羅嗦又愛管閑事的家夥。卻不知怎麽的,越大越發沉默是金,成了這副冰冷冷的性子。

  我扭頭就走,走了兩步,想起不對,又噔噔跑回來。

  “把你手給我看看。”

  封崢刻板的臉上露出一絲疑惑。

  我徑直拉過他的手,把他袖子卷起來,果真看到他胳膊上有一大片燙紅的印子。

  我乍舌,“這麽大一片......”

  封崢不留痕跡地收回了手,放下袖子,淡淡道:“一點小傷罷了。”

  我愧疚道:“其實你不擋著,我也躲得過那茶杯的。這點身手,我還是有的。”

  封崢略為不滿地看著我,似乎覺得我是個笨蛋,“她是公主,衝你潑茶,你是不能躲的。”

  我嗤笑起來,“你怎麽死板到這份上。我是那種站在那裏讓別人潑茶的人嗎?”

  封崢不甘心地閉上了嘴,卻還是一臉意猶未盡的樣子。他這模樣和我爹酷似。我爹也總這般對我恨鐵不成鋼。

  我笑嘻嘻地和他說大道理:“封大人,人各有職。你是和親大使,我是送嫁喜娘。你負責把公主安全送到,我負責伺候公主開心。伺候人,總是要吃點苦的。我能屈能伸,意誌堅強得很。”

  封崢清冷的聲音裏帶著不滿,“話是這麽說沒錯。可你也不用湊到那裏討苦吃,你明知道她不喜歡你。”

  “可這裏又有誰喜歡我?”我自嘲反問,“我是魏王之女,那個賣國老賊的女兒。你們這些愛國誌士,哪個不是恨不能生啖我爹的肉的?你瞧你自己,自打出門到現在,又什麽時候拿正眼看過我?”

  封崢終於露出窘迫的神情。他成天裝著一副老成的樣子,可是一急,臉就立刻紅了,十分好玩。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和你爹並不相同。你若誠心和公主交談,讓她了解你的為人,她一定會改變對你的看法。”

  我“哈”地一聲笑起來,“那,封大人,你我認識這麽多年了,你說我為人如何?”

  封崢緊抿著唇,眉峰輕皺。他這樣的正人君子,對女人再不滿,也不屑於指責的,於是隻好閉嘴。

  我便替他說完:“瑞雲郡主這人,本性不壞,就是頑劣不堪。身為女子,卻從不尊婦道,喜好冶遊,而且行為粗魯,毫無風致可言。封大人,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封崢的眉毛打成一個結,雙眸裏清晰地投出不悅的目光,臉卻更紅了。

  他爹是禦史,大忠臣,彈劾起我爹來,那話簡直滔滔不絕猶如江河水,偏偏生個兒子這麽沉默寡言,猶如一塊冰凍了千年的石頭疙瘩。

  不過他偏偏生得俊秀至極,京城裏的姑娘們都喜歡這位封家郎君,天天給他寫情詩。我妹妹晚晴也喜歡他,成天崢哥哥長,崢哥哥短,我聽得耳朵起繭。

  我娘總說,不要相信男人,越是好看的男人越靠不住,比如你爹,有了新人忘舊人,沒良心得很。

  封崢這種長相,自然也屬於“靠不住”的那類人裏。不過他偏偏年少有為,先是做太子伴讀,再進了禁衛軍,功績卓越。連我爹都私下說,封崢這孩子老沉穩重,得堪大任,很靠得住。

  我爹一直以我是長女而不是長子為憾。

  封崢和晚晴,是標準的青梅竹馬。我爹和封家老爹水火不容,不過倒沒怎麽限製兒女們的來往,於是由得封崢隔三差五跑我家。

  我小時候和廚房下人的小孩偷偷玩沙包,常見他們兩個站在花園水榭裏小大人似的吟詩。封崢說清風,晚晴就對明月,封崢說春花,晚晴就對秋實。總之兩人一唱一和,天衣無縫,有模有樣的。

  我玩得一身泥巴從他們跟前跑過,封崢就會護著晚晴,露出一臉鄙夷也不屑,好像我是個臭蟲似的。

  我和封崢的緊張關係,也是一言難盡。其中一半原因,是我這樣的粗人,最是不屑他這樣的才子。另外一半原因,卻全是他的誤會。

  說起來話就有點長了,要回到十年前,我們都還是孩子的時候。

  晚晴的娘是我爹的寵妾,她自然就是我爹的愛女。從小一家人吃飯,晚晴都是被我爹抱在膝上喂飯的那個。我雖然自幼就大大咧咧,但是也知道嫉妒,於是背地裏邊去欺負妹妹。

  那都不是什麽光明的行徑,我現在也羞於提起。不過那次晚晴跌倒碰破了頭,的確是無意的,並不是我故意用青蛙嚇的她。

  可惜沒人相信,因為那時候封崢站出來指著我說:“是她推了晚晴一把!”

  我挨了我爹一頓鞭子,還被我爹送去出府,跟著我師傅進了山修行。我心裏把封崢恨之入骨,臨行前朝他臉上扔了一大塊馬糞。

  從那以後,我倆對彼此都沒了好印象。我覺得他虛偽浮淺,他覺得我狡詐陰險。我對晚晴說話聲稍微大一點,封崢就會跳出來,一副老母雞的架勢,認為我欺負了他的晚晴妹妹。

  和這樣小心眼的人交談真的挺累的,稍微一不注意就會得罪他,玩笑都不能開。

  後來大家都長大了,封崢從一個雞婆少年居然搖身變成一個沉默寡言的俊美貴公子。我卻依舊是我們老陸家一塊出了名的敷不上牆的爛泥。我跟他徹底有別如雲泥。

  我心想,幸好我是女孩,不然我爹怕真要被我給氣死。

  大清早就被嘉月公主這麽折騰了一回,我這才覺得饑腸轆轆。封崢再好看,也不能當飯吃。我同他告辭,回去用早飯。

  屋子裏有人。

  昏暗中,我抄起了我娘送我的那柄寶劍。

  紗簾輕微晃動,我拔出劍刺了過去,又快又狠。

  紗簾後的人閃過我的劍鋒,跳了出來,壓低聲音叫:“死丫頭下手那麽狠,要你師兄老命啊?”

  我笑嘻嘻地收了劍,“大膽刁民,本郡主的閨房也是你能擅闖的?當心我叫來護衛家丁,捉了你去喂狗!”

  夏庭秋的身影一閃,我的額頭就挨了一記敲。

  我苦著臉抱住腦袋,“二師兄,怎麽是你來?”

  夏庭秋瀟灑地拂了一下衣擺,說:“你來信說你要去北朝送親,師父很吃驚,你大嫂有孕在身,大師兄不便走開,便派我來看看你。”

  我感動地“啊”了一聲。從道觀到這裏可不近,二師兄千裏走單騎,隻為看我好不好。我怎麽不感動?

  窗簾拉起來,屋裏霎時亮堂了起來。夏庭秋笑意盈盈地從窗下走出來。年輕男子修長挺拔,清俊儒雅,眉目如畫。

  我從爐子上提了水,衝好熱茶,然後雙手奉到我二師兄麵前。夏庭秋潤了潤喉嚨,這才開始訓話。

  “師父說,棠雨那丫頭,做事糊裏糊塗的,貪吃又貪玩,叫她去送親,怕要捅婁子。也不知道她爹腦子裏在想什麽?”

  他搖頭晃腦的,把我師父那嘮嘮叨叨的語氣學得了個十足。

  我忍不住哈哈笑,“我是送親,又不是自己嫁人,他老人家緊張什麽?”

  夏庭秋慢慢收起了那副不正經的笑臉,桃花眼輕輕一眯,直直看著我,“你來信裏說這一行有要務,也沒說清什麽要務。我倒是好奇,你爹能有什麽事讓你來做?”

  我也收起了笑臉,起身推門左右看了看,然後又把窗子一一合上,這才坐下來。

  我一本正經道:“我爹要去北遼偷一件東西。”

  “什麽東西?”

  我說:“是鎮國寶印。”

  夏庭秋長眉一挑,“就是一百五十年前,武王叛變時帶走的那方寶印?”

  我點了點頭,“我爹說,是國師說的,這些年來天災人禍不斷,民不聊生,都和寶印遺失在外有關。要想國泰民安,隻有將這鎮國之寶尋回來。”

  “皇帝信了?”

  “不然我怎麽會在這裏。”我苦笑。

  夏庭秋站了起來,背著手在房中踱了幾步,轉頭看我,“你爹叫你......你可有頭緒?”

  “我爹說,朝中已經派人去打探了。到時候會有人將寶物交與我,我負責將它帶回來。”

  夏庭秋眉頭深鎖,神情凝重,“此事還有誰知道?”

  “這裏隻有我一人。”我說,“連公主都不知道。”

  “可你將來怎麽逃脫?”

  “說是會有數支人馬假裝運寶以轉移視線。我爹要我到時候聽從指揮。”

  “若你被抓......”

  我譏諷而笑,“我爹說了,我是郡主,即使被抓了,也不會殺我的。”

  夏庭秋惱怒,低叱道:“簡直胡鬧!”

  “噓——”我伸出食指。

  夏庭秋問:“為什麽偏偏叫你去做這事?”

  “不叫我叫誰?”我反問,幾分自得,“我倒不是自誇,京中貴族之女,誰能有我這樣大膽心細,又會點武功的?”

  夏庭秋嗤笑,“小雨兒,你這人這麽蠢,根本不會耍心眼,性子又倔寧折不彎,肯定死無全屍。”

  “你說得也太直接了。”雖然他說的都是實話。

  “我說錯了?”夏庭秋作天真無知狀。

  “沒有......”我沮喪地趴在桌子上,嘟囔道,“我素來無用,若做成了這事,也可以幫我爹一把。我們陸家近來處境越來越不好了,我總得為這個家做點什麽。”

  “皇帝大了呀。”夏庭秋也搖頭歎氣。

  皇帝蕭政今年十九歲,去年滿十八的時候已經親政,但是大部分權還在我爹手裏。連我都不再把他當作童年的玩伴了,我爹卻還當人家是個不能獨當大局的孩子。

  夏庭秋嚴肅道:“我這次來,也是受了大師兄的囑托,他說你若有半點不願意,隻管把你打暈了帶回山裏就是。不過看樣子,你是不肯跟我走的。”

  我怎麽不想走了,我在內心哭著喊著想回山裏去。可是我不再是十歲小丫頭了,家族有難,到我挺身而出的時刻了。

  我對二師兄笑笑,拍胸脯道:“我知道你們關心我。不用擔心,我有信心安全回來的。”

  夏庭秋正要說話,神色忽然一變,“有人來了。”

  他躲進屏風後麵。過了片刻,我的侍女夏荷在外麵敲了敲門。

  “郡主,封大人問你準備好了嗎?要啟程趕路了。”

  “知道了。你們先過去,我一會兒就到。”

  “是。還有,您要婢子送給封大人的燙傷藥,婢子已經送過去了。封大人很是感激,要婢子代他向您道謝。”

  我這才想起先前隨口的一聲吩咐。我大嫂是醫仙之女,我下山前她給了我不少好藥。封崢到底是保護我才受傷的,送點藥過去也是應該的。

  我打發了侍女,轉頭看夏庭秋正笑得一臉詭異地看著我。

  “還給人家送傷藥啊。我當年掉山溝裏,要你給我端碗湯都不肯。”

  我叉手道:“人家是為了護我才受傷的,我這叫知恩懂禮。還有那個湯,你要念幾年才罷休!是大嫂說了你有傷在身,不給你喝酸辣湯的!”

  “我不過說一句,你立刻炸毛。難怪都說女生外向。”夏庭秋撇了撇嘴,怨婦嘴臉。

  夏庭秋以前送我回京過年時,見過封崢幾麵,對他印象還不錯。他說:“這人是一本正經了點,可是為人剛正,光明磊落,又有真才實學。”

  我就說:“那師兄的意思,是覺得我這人不學無術,卑鄙陰險,又不正經咯?”

  “難得你也有自省的時候。”夏庭秋感動了。

  我氣絕。

  “不多說了。我也給你帶了點東西。”夏庭秋遞給了我一個藍布包。

  我打開看,裏麵是一盒藥,一個羅盤,幾份偽造的通關文牒,還有一套夜行衣。藥是二師兄給的,羅盤和通關文牒肯定是細心的大師兄準備的,衣服自然是三師兄為我做的。

  夏庭秋給我說明了那些藥的各自用途,見天色不早了,他也起身告辭。

  外麵陽光已經大好,天空晴朗,是個趕路的好日子。夏庭秋淺白衣衫在風中輕擺,清俊的臉上清楚地寫著擔憂。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說:“你好好保重。”

  我看著他翻牆而去,身手瀟灑,宛如一陣清風。

  我想他肯定很擔心我的,不過我同他這些年嬉笑怒罵習慣了,那些溫情的關心的話,反而說不出口。

  我想起臨行前,我爹說的話。他說:“讓你去冒險,並非爹的本意。實在是,有這太多不得已了。”

  成年人總是有著很多不得已。我相信我爹是疼惜我的,隻是家族利益擺在前麵,他顧不上那麽多罷了。

  隻是我也不清楚,如果一個家族要衰落,是否是我爹一人可以力挽狂瀾的。

  我們一路北上,沿途風貌漸漸不同。

  京城以北,漸以華、素兩族人雜居居多,房屋建築多帶有民族特色,紅牆金瓦,屋簷厚重翹,窗棱窄小。地貌也由平原轉為丘陵,還隱約可見東北處的山脈綿延。

  此刻恰逢開春,路兩邊的桃花有些已經開了,雖然沒有書裏寫的那般花開三千、灼灼其華,但那幾枝稀疏的粉色在春日寒風之中微微哉哉地搖擺,也格外惹人憐愛。

  嘉月這樣一個嬌養在深宮的女孩子,自然很快就被外麵新奇多彩的世界吸引了過去,終於不再成天哭泣。

  她無意看到菜場裏有人賣山雞,覺得那鳥羽毛豔麗,就想要一隻。

  下人得了懿旨,拿一兩銀子買了一隻山雞和一個籠子回來。

  嘉月還給那山雞起了個名字叫藍鳳,每日拿吃剩的米去喂它。

  那畜生也懂看人臉色,知道嘉月是主子,每次她來了,它都打起精神在籠子裏雄赳赳氣昂昂地踱步,討她開心。

  而我看這山雞就如同看一道辣子雞丁,或是幹筍燜雞。所以雞每次見了我,都縮到籠子一頭發抖。

  越往北走,山脈越多。我們的隊伍也開始爬山涉水。

  我還好,反正坐在車了。封崢他們那些侍衛就比較辛苦了。山路地不好,馬容易崴著腳或者落了鐵掌,所以封崢他們都下馬來徒步。

  我從車窗戶往外望,就時常可以看到封崢的背影。青年人高大挺拔,看著背影,就覺得此人堅實可靠。

  我看封崢現在騎術嫻熟,忽然想起我當年朝他臉上扔馬糞的事。

  聽說封崢被人扔了馬糞後,好一陣子見到馬就反胃,連馬圈都不去。而且還養成了潔癖,進門就要洗手洗臉,身上一絲灰都不沾,身上常備帕子。

  我想幸好他克服了對馬的反感,不然如今他身為京畿衛,經常要巡視京城,不能騎馬,那就隻有騎驢了。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我眼裏自動將封崢胯下那匹精壯的栗色大馬換成了一頭黑皮短腿長耳朵驢。

  那場景太滑稽了,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封崢黑著臉回頭瞪我一眼,“笑什麽?”

  我說:“我在想,假如......”

  “不用說了!”封崢沒好氣地打斷我,“你一假如就沒好事,我不想聽!”

  不說就不說,我自己偷著樂。

  我們此行一路向北,正逢春季,北方春天比南方來的略晚。所以這一路,我們是踏春而行。

  山林茂密森嚴,怪石嶙峋,山泉又自石上流過。泉水匯集成一個小潭,水邊有一株野櫻正開花。粉紅似清雪的花瓣隨風輕輕飄下,落到水麵,再隨著水流蜿蜒而下。

  嘉月那些女孩子們以前隻在畫裏見過這般美景,覺得此處十分適合傷春。於是停了車,在潭邊稍事休息。

  櫻花飄零確實挺美的。水潭裏還有小魚,花瓣落到水麵,魚兒競相吞食。

  嘉月覺得有趣極了,折了一隻花,走到潭邊去逗魚。沒想她腳下石頭一鬆,眼看整個人往潭裏栽去。

  我和封崢幾乎是同時出手,他快我半步,一把拉住嘉月的手,帶著她一個轉身,挽住了她的腰。

  公主是得救了,可是我卻踩著了青苔,沒有站穩,噗通一聲掉進水裏。

  陽春三月,山泉還是冰冷刺骨的,而且潭底的尖石頭還把我膝蓋硌了一下,痛得我臉都扭曲了。

  封崢離我最近。他反應過來,將公主推給侍女,就要跳下來救我。

  我忙喊:“不用!不用!我會水!”

  這麽冷的天,他下來也遭罪。我心腸好,也就不拖著他來受這麽一回了。

  封崢沒跳下來,不過他立刻解了佩劍,把劍鞘伸過來讓我抓。

  我識水性,這潭子也不深。我遊了幾下就踩到了底,自己爬了起來,然後被封崢拉上了岸。

  這下,從頭到腳是全濕透了,衣服還在不斷往下趟水。

  封崢皺著眉頭看我,下一刻,一件還帶著的體溫的披風搭在了我的肩上,將我一下包裹住。

  我不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隻是我凍得直哆嗦,上下牙齒打架,真心想說句謝謝話的,卻隻發得出嘶嘶聲。

  嘉月忙不迭嚷嚷:“還愣著幹嗎?趕緊服侍郡主換衣服啊!”

  侍女們匆匆跑來,要把我從封崢手裏接了過去。

  封崢一放手,我膝蓋劇烈地疼,人往地上滑。他看著我,眉頭一皺,一下將我打橫抱起。

  我渾身冰冷,臉上卻發燙,語無倫次道:“你,你,你,你發什麽神經?快放我下來!”

  封崢神色肅穆,“我放你下來,你走得動嗎?”

  好吧,我忍了。

  封崢抱我回了我的車上。娟子和夏荷已經搬來了幾個暖爐,把車廂裏烘得格外暖和。我散了頭發,再把身上的濕衣服脫了幹淨。夏荷拿熱被子把我裹成一個大蠶蛹,娟子端來薑湯喂我喝。

  我看不上那薑湯,問:“有沒有酒?”

  “女孩子家,喝什麽酒?”封崢在車外聽到了,輕喝道。

  我辯解:“我每次喝薑湯都會吐。”

  我不是騙人。薑放菜裏,我吃著沒關係,煮湯喝就讓我反胃。

  封崢說:“這荒山野嶺的,哪裏來的酒?”

  我一邊哆嗦一邊笑,“別,別說你們不偷,偷藏酒?”

  封崢輕喝了一聲“胡鬧”,然後大步走了,估計是懶得理我。

  我隻好勉強喝了兩口薑湯。聊勝於無,病了最麻煩。

  車門上忽然敲響了兩聲。夏荷拉開一條縫,外麵的人遞進來一個酒壺。

  我大樂,連聲道謝。

  娟子進來笑道:“郡主先別忙著道謝啦,封大人送了酒就走了,您說了也白說。”

  “就走了?”

  “是呀!轉身就走了。”娟子秀氣的五官擠做一團,“封大人生得可真俊,就是總沒個笑臉......”

  “娟子!”夏荷提醒她。

  娟子急忙低下頭。

  我喝著酒笑,“沒事,你說得對。他那人就那樣,好像咱們欠了他五百萬兩銀子沒還似的。”

  兩個侍女都笑了起來。

  我這一落水,鬧了一個大笑話,我爹的老臉泡了湯。

  這事也不知怎麽傳到了他老人家的耳朵裏,過了幾日京城裏有快馬過來給公主送皇帝的信,順便捎了一封我爹給我的家書。

  我爹在家書裏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他甚至在書信裏用了很多成語典故。這對於我爹這個粗人來說,意味著他已經怒到滿口噴髒話了。而幫他書寫潤筆的王書記隻好為尊者諱,自己填了一點文明詞進去。

  我爹還在信裏罵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說的好像我有心淹死公主,卻不小心自己落水似的。我想,偷看這封信的皇帝親信看到這句,不知道什麽想法。

  這次落水倒是有一大好處,就是封崢借口出門在外危機四伏,再不允許中途停靠下來遊山玩水。

  我雖然也少了許多消遣,可是早一日把公主送到北遼,就可早一日偷那個國寶,我也可以早一日回國。

  我們即將前往的邊關是長裕關,就是依山而建,山壁陡峭險峻,壁立千仞。長裕關所在的那條山脈就叫長裕山,東西走向,延綿數十裏,行程一道天然屏障,將南北兩地分隔開來。

  長裕關在山的東頭,前陣子丟的那個長平關在山西頭。本來從長平去北遼要近一點的,但是長平是國恥,在長平嫁公主,恥上加恥,這才改在了長裕關。

  長裕關山下有個縣叫易通,我們就將在易通稍事修整兩日,然後和北遼迎親的官員在長裕關匯合。

  公主的車馬駕到,顯然在易通這裏引起了轟動。我們進城一路,百姓們蜂擁而至,圍在路兩旁。這裏地處兩國邊境,居民混雜,人群裏不乏身材高壯,五官鮮明的北遼人。

  我下了車,遠遠見封崢在和一個年輕白麵文官說話。兩人拱手哈腰,你謙我讓,老實做作。

  後來那文官過來給嘉月行禮,我才知道他是易通知縣廖致遠。

  廖知縣是天福七年的進士,在同期之中,應該也算年少有為的了。邊關居民多混雜,廖致遠這個地道的東齊人被滿大街牛高馬大的北遼漢子一襯托,倒顯得格外斯文。

  出門前,我爹跟我交代此行要接觸的官員時,特別和我提起過他,說此人沉穩機敏,又頗有實幹精神,很可惜不能為己用。

  不能的原因,當然是因為像廖致遠這樣的年輕熱血青年,都是主戰派,視我爹為賣國老賊。我爹還借誇獎他的業績給他親自去過信,廖致遠隻生硬疏離地回了半篇客套話,把我爹給氣得夠嗆。

  所以封崢為他介紹我說:“這位是魏公之女,瑞雲郡主”的時候,廖致遠輕微一頓,抬頭看我。

  這要換成別的女官,早罵他流氓了。不過我為人寬容豁達,隨便他看。而且為了讓他對我爹多點好印象,我還很親切地笑了笑。

  封崢本來一身秋風蕭瑟地站在旁邊不言不語,這時突然眉頭一皺,兩道犀利的視線就朝我射了過來。

  廖致遠愣了一下,急忙又把頭埋了下去,規規矩矩行了一禮。

  這場合本用不著我說話,不過我想到我爹那一顆惜才的心,忍不住說了兩句:“此行人數眾多,要勞煩廖大人好生安頓。耽誤了您的公事了吧?”

  廖致遠怔了一怔,說:“回郡主,送公主出嫁,也是下官的公事。”

  哦,我怎麽忘了?

  封崢又狠狠瞪我,表情真和我爹如出一轍。我心想你瞪個毛啊,你又不是我爹。那麽愛管閑事你做什麽官,你就該去城南賣菜去。

  倒是廖致遠,見我一下黑了臉,還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怪是尷尬的。

  北遼迎親的官員幾日前就已經到了關那頭。聽說來了當官的不算,還帶來了兩千壯士,厲兵秣馬的,不像來迎親,倒像是來搶親的。

  守關的曹大將軍神經很緊張。當然,普通人如果鄰居才被搶劫,自家門口又來了一群土匪,也會緊張。

  曹將軍隻放了北遼官員和十名近衛入內,讓他們住驛站裏。

  那幾名官員次日也過來給公主請安。嘉月昨天哭了一晚,臉又腫成了饅頭。好在外臣覲見,要掛一道紗簾,誰也看不清誰。

  那幾個官員都是中年人,穿著補服,穩重得體,對公主還挺尊敬的。北遼人也沒長著三頭六臂,就是個子高大些,輪廓硬朗些。

  大叔們此次來請安,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送來了北遼皇帝給公主的見麵禮。

  這禮是什麽呢?

  是一隻貓。

  一隻黃色絨毛,白色耳尖,雙眼如藍寶石,比巴掌略大,絨毛柔軟,一身奶香,叫聲軟綿綿的小貓。

  北遼那個迎親使,姓胡倫還是什麽的,說這貓是他們北遼特有的、最為名貴的貓了。

  名貴不名貴,我也看不出來。再值錢也隻是一隻貓。

  嘉月倒挺喜歡這小東西的,給貓起了個名字叫金兒。

  小貓吃飽了魚,舔舔爪子洗洗臉,然後就滿院子亂竄,勘察地形。恰好嘉月原來養的那個山雞藍鳳也在飯後被放出來散步。一雞一貓,狹路相逢。

  這場雞貓鬥法真是弄得院子裏烏煙瘴氣,擺設東倒西歪,花木無一不殘。侍女太監們叫苦連天,趕緊去捉。

  偏偏嘉月還在那裏火上澆油,大喊:“別傷了他們!”

  隻見藍鳳羽翅大張,伸直了脖子,朝著金兒猛啄。金兒小小年紀,身手敏捷,左閃右避,竄到藍鳳腹下,一口咬住它的爪子,將這雞撲翻在地。

  藍鳳畢竟是隻雞,不是鳳凰,所以沒辦法高歌,隻能咯咯大叫,拚命撲騰,一時雞毛亂飛。

  我小瞧了金兒。看它孱弱傲嬌的模樣,不想捕獵起來竟然如此凶悍。它奮起一躍,躲過山雞一記啄,回頭就咬住了雞脖子。

  嘉月一聲尖叫,這邊隻聽細微地哢嚓一聲,雞腦袋已經垂了下來。

  獲勝方金兒舔了舔嘴邊的雞毛,得意洋洋地衝我們喵了一聲,大有以功邀寵之意。

  嘉月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眾人呼啦啦圍過去,小貓被冷落了,歪著腦袋表示不解,又恢複了它先前嬌弱無辜,一派天真的模樣。

  得,還沒嫁呢,這北遼的貓就咬死了我們東齊的雞。

  還有,北遼帝送的是什麽貓?即便是野貓,也沒有才滿月就能咬死一隻大它四、五倍的獵物吧。

  公主受驚,人盡皆知。北遼官員立刻過來請罪。

  公主還昏迷著,隻有我出去招待他們。

  我也懶得叫人擺紗簾,直接走過去問:“胡倫大人,貴國這貓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如此凶悍?”

  那胡倫大人麵路為難之色,解釋道:“郡主息怒。這貓品種名為伏虎,可搏蛇、捕獵,忠心堪比犬。我朝婦人曆來愛豢養在室,一可逗樂,二可防身。陛下送此貓給公主,也是我朝習俗。”

  我就說。這虎都能伏的,還在乎區區山雞乎?

  胡倫大人滿頭大汗地說:“小貓見了新主,隻想表現一番,以博得主人信任獎賞。公主不知情,受了驚嚇,實乃下官未曾將事情說明之錯。”

  我冷笑。沒有說,是故意的吧。

  好一個下馬威。

  等胡倫他們走了,我氣呼呼地去找封崢。

  “簡直欺人太甚!”我掌拍桌麵,桌上茶壺茶杯跳起。

  封崢連眉毛都沒抬一下,修長的手平穩地端著茶杯,再優雅地將茶杯送到唇邊,輕輕一抿。他的小姑姑是京都最為出名的才女,茶藝一絕,我們這些女孩子,當年都跟著她學過一二。我自然是沒學到什麽,不過顯然封崢把他姑姑的本事是繼承了個十成十。

  一個男人,一個舞刀弄劍的大老爺們,喝個茶都那麽斯文做什麽?

  我義憤填膺,“萬一那貓咬的不是雞,是人呢?萬一咬的不是侍女,是公主呢?萬一公主逗它,它一時發狂,劃花了公主的臉呢?”

  封崢輕描淡寫,“你想得太多了。”

  我怒,轉頭拉著旁邊做書記的小官問:“你說,我多心了嗎?”

  “不多!不多!”那人連忙道,“這事的確凶險!北遼帝果真陰險狠毒!想我們長平關,就是被此等奸詐之人一卑劣手段搶奪而去的。我們如今反倒送公主跳這刀山火海,簡直就是”

  “所以,你說怎麽辦?”我轉頭問封崢。

  封崢歎了一聲,終於抬頭看我,“你要我怎麽辦?因為受了氣,帶著公主往回走?”

  他的話裏帶著點十分難得的妥協和哄勸,讓我一下軟了下來。

  封崢有說:“大局當前,能忍則忍,這可是魏王爺的原話。”

  怎麽把我爹搬出來了?

  我一聽就來氣,“是,都是我爹的錯。我爹賣國求榮。那場仗是我爹輸的嗎?長平關是在我爹手裏丟的嗎?我爹費盡心思補窟窿,吃力不討好。你們想打,倒是去打呀!萬裏良田變修羅場,也是一眨眼的功夫。哦,你們才不用擔心,都是皇親貴胄,餓不到你們頭上。與民休息不過十來年,養個女兒都還沒嫁人呢,這又要抄家,換你,你受得了?你們瞧不起我爹,可我要說,我爹在軍,紀律嚴明,軍風剛正,士兵勇猛,將領有謀。我爹在政,朝綱肅穆,新政利民,舉國繁榮。我爹忠心耿耿,愛國愛民,而且他說到也做出來了。不服?倒退二十年,到前朝亂世吃糠咽菜去啊!你們這幫盲目自大、虛浮空洞的才子們,又做了什麽?成天嚷嚷著,主意倒是一籮筐,哪條切合實際?哪條派上過用場?說了那麽多,全都是——放屁!”

  我罵完最後兩個髒字,一吐胸臆間那股壓抑已久的惡氣。

  其實我已經很文雅了,還用了那麽多成語。不然按照我以往習慣,都是從問候對方母係親屬開始的。

  封崢坐在那裏,一言不發,隻有寒冰般的眼神裏透露出不滿。他總是這樣永遠冷漠而高傲,蔑視一切。

  說話啊!我在心裏叫喊著。

  可是封崢隻是緊抿著唇,依舊那副嚴謹自製的模樣。

  我再無話說,轉身就走。

  門口卻還站著一個人。

  廖致遠驚愕地盯著我,說不出話來。

  顯然我剛才說的話,他也一字不落地聽到了。恰好他也屬於我罵的那群“盲目自大、虛浮空洞”的才子一流,如果他開口說話,那他就是在放屁。所以在場三個男人都閉著嘴。

  我不想廢話,不過此人恰好把大門堵著了。

  我張口,話還沒出來,廖致遠回過神來,身子一閃,退到旁邊,又做出一副謙恭拘謹的模樣。

  我沒理他,揚長而去,留下身後一室寂靜。

  等到見不到人了,我這才脖子一縮,渾身冒汗,趕緊跳上馬車跑走了。

  回了女眷下榻的院子,打聽到公主已經醒了過來,正在哭著,說自己去國遠嫁,沒想到還未出關就遭此欺侮。聯想到將來的後宮生涯,人生還有什麽意義啊,活著還有什麽盼頭啊,嗚嗚嗚嗚......

  我在外麵都聽著頭疼,就沒進去請安。

  回了我自己的屋子,夏荷過來給我換衣服,一邊說:“那隻貓闖了禍,公主也不肯再要,叫人抓起來關進柴房,說是要殺了來祭奠藍鳳。”

  我歎氣。公主糊塗也就罷了,下人也跟著糊塗。

  那貓好歹是北遼帝賜下來的,別說它殺的是雞,它今天就是咬了人的喉嚨,它也仍然是禦賜之物。而公主是一定要嫁給北遼帝的。她要殺了未來丈夫送的貓,這要人家北遼怎麽想?這婚後夫妻又怎麽相處?

  嘉月也是被嬌慣壞了,還當自己是東齊宮廷中那個萬般寵愛於一身的金枝玉葉呢。受這點氣就要尋死覓活的,那等到了北遼宮中,上有太後、皇後,下有得寵的美人,派係複雜,人心險惡,而且沒人再當你是寶,你哭都沒地方。

  我顧不上吃晚飯,匆匆趕去柴房。

  那黃毛小畜生被關在一個竹籠子裏,柔弱無力地喵喵叫著,大眼睛水汪汪,看上去無比無辜又可愛。我要事先沒見過它那鋒利的爪子和牙,我也肯定會愛心泛濫。

  北遼帝也不厚道,欺負女人算什麽好漢?

  那負責看守貓的太監把滿是爪痕的胳膊伸給我看,哭訴道:“這畜生看著個小,卻極機靈,小人抓它挨了不少下。郡主千萬要小心,莫走近了。”

  小貓似乎聽得懂人話,喵嗚叫了一聲,走到籠子著頭蹲著,盯著我瞧。

  我和它對視片刻,樂了,吩咐:“把籠子打開吧。”

  左右大驚,“郡主,使不得!這畜生十分凶悍。”

  我不管,幹脆自己去把籠子打開了。眾人立刻後退三尺。

  小貓慢慢吞吞地從籠子裏走了出來。我蹲它麵前,它就過來聞了聞我的手。

  就那瞬間,這畜生渾身黃毛一炸,張嘴露出獠牙,直撲向我的左手。

  我不慌不忙,順勢一轉身,右手抄過去,抓住了它後頸那塊軟皮,把它整個拎了起來。

  不管你是伏虎還是伏龍,這天下的貓被抓住了這個地方,沒有誰還能咬人的。小家夥大怒,呲牙咧嘴,使勁在我手裏翻騰,就像一條剛上岸的魚。可是不論它怎麽折騰,都沒有辦法掙脫。

  我笑嘻嘻地站起來,看了看它那窘樣,然後捏著它就像抖帕子一樣使勁抖起來。貓跟著我手的節奏發出陣陣怪叫。

  眾人見我如此虐貓,紛紛頭冒冷汗,麵麵相覷。

  我抖了一陣,停了下來。此刻手裏的貓已經蔫了,耳朵四肢都耷拉著。

  “有意思。”我笑道,問它,“還咬我不?”

  小貓小聲地喵了一下。

  我又問:“以後聽我話不?”

  貓又喵了一聲。

  我把左手食指伸過去。旁人抽氣,可是小貓卻伸出爪子抱著我的手指,然後用它粉紅冰涼的小舌頭舔了舔,無比乖順。

  “這才乖嘛。”我哈哈一笑,將小東西揣進了懷裏。貓兒安份得很,隻發出愜意的咕嚕聲。

  當晚,我帶著貓去見了嘉月,把殺貓的厲害關係簡單地和她說了。大概她身邊的大姑姑也勸過她,她便打消了殺貓祭雞的念頭。

  隻是她不肯再養這貓。我們也覺得這麽凶的東西留在她身邊也不好。主人和寵物之間,是講究一個氣的。嘉月氣弱,這貓氣強,貓壓人一頭,不吉利。

  於是我就成了這貓實際上的主人,名義上的飼主。

  這貓這麽彪悍,叫金兒也怪怪的,我就擅自做主給它改名叫做小金。等它長大了,就是大金,等老了,還可以叫老金。總之很方便。

  三天過後,良辰吉日,和親的公主要出關了。

  嘉月一身公主禮服格外隆重,我們這些命婦女官也換上了命服。送嫁的隊伍重整旗鼓,吹吹打打,整個縣城裏彩旗飄揚,空前熱鬧。

  公主出發前最後一次朝南焚香祭拜,又哭得梨花帶雨的,一聲長歎:“娘,哥哥,嘉月再也回不來了!”

  北遼官員麵麵相覷,又不好說什麽。

  我心裏也在想:爹,娘,女兒這就到敵國做賊去了,保佑我平安回家吧。

  震耳欲聾的炮仗聲中,我們登上車,封崢帶隊在前引路,北遼迎親的官員跟在車駕後麵,浩浩蕩蕩出了內城門,沿著山路而上。

  晌午時分,我們到達了長裕關,更衣祭祀。下午,吉時一到,城門大開,在關外迎接我們的是精壯的北遼士兵。我們的儀仗隊留在了關內,北遼的衛隊和儀仗隊加入進來。公主原先乘坐的車也不能再用,而改乘北遼準備的鳳輦。

  北遼衛隊統領下馬上前,來給公主請安。

  隻見這人二十出頭,五官硬朗英俊,身材高大挺拔,舉手投足散發著勇將剽悍之氣。

  我忍不住瞟了封崢一眼。他在我們東齊,也算是陽剛氣十足的年輕男子了,如今和這北遼漢子一比,立刻顯得斯文了許多。

  那個統領說話聲音又渾厚響亮,一聲:“臣,蒙旭叩請公主金安!”

  嘉月被嚇得花容失色,連聲叫:“瑞雲,瑞雲在哪裏?”

  眾人詫異。我也二仗摸不著頭腦地被請到了鳳輦上。

  嘉月撲過來抓著我的手,“瑞雲,從今天起,你就和我同乘。我知道你自小習武,我準你佩劍同乘。”

  我驚訝,“公主,您的鳳輦,小女是沒資格日日乘坐的呀。”

  開玩笑,要我天天聽你又哭又彈琴,我也沒法活著回東齊了。

  嘉月立刻哭給我看,“外麵那些壯漢,魁梧似熊,我心裏著實害怕!”

  我安慰她:“公主,那些是衛兵是來保護您的。”

  “可我們如今已在北遼境內,任人魚肉。萬一走到中途,他們受指使突然發難......”

  您想象力還真豐富。我頓時無語。

  公主害怕,沒我守著不肯走。我也沒辦法,隻好帶著劍搬來公主鳳輦上。好在這北遼人做的車,出奇地寬大,坐了我和公主外,還可以坐兩、三個女官。女官們陪公主說話,也就沒我什麽事了。

  北遼行軍要比我們原來快上許多,車隊隻花了兩個多時辰就下了山。山下就是北遼的平原,北遼人世世代代就在這塊土地上放牧。

  身後是漸漸遠去的崇山峻嶺,眼前一望無垠的牧場。小河在低矮的山坡間蜿蜒流淌,一片片茂密的樹林將打的分成了天然的牧場。頭頂雲朵如堆絮,襯托得天空蔚藍如洗。鳥兒展翅飛翔,鳴叫聲悠長尖銳。

  雖然隻有一山之隔,風土麵貌就有如此大的詫異。我也是第一次見到草原放牧,不禁為這遼闊的景象讚歎。

  這時,蒙旭吹了一聲口哨,揚起了手。天上的鳥兒調了一個頭,直飛了下來,輕飄飄地停在他戴了皮腕的手腕上。那原來是一隻海冬青。

  我不禁讚道:“真是一隻好鳥!”

  蒙旭回頭看我,拉了拉韁繩,放慢馬速,“郡主可喜歡這草原景色?”

  我笑,“的確遼闊壯觀,讓人想放聲高歌。”

  蒙旭哈哈一笑,“您想要聽歌也容易,在下這次帶來迎接公主的女官之中,多的是能歌善舞的姑娘。”

  我興致高漲,“真能唱一曲?”

  “咱們草原的姑娘一唱起歌,一首接一首,能唱上百首呢!”蒙旭高聲叫道,“伊蓮蘇娜!”

  一個騎著白色小母馬的女孩子從後麵的隊伍裏匆匆趕了上來。十七、八歲的模樣,鵝蛋臉,大眼睛,辮子烏黑油亮,發裏紮著五彩絲條。

  蒙旭說:“伊蓮蘇娜,郡主想聽歌,你給大夥唱兩首。”

  伊蓮蘇娜笑顏如花,臉頰泛著紅暈。她用力點頭,問我:“郡主想聽那首?”

  我說:“我都沒聽過。你挑最拿手的唱吧。”

  伊蓮蘇娜把辮子一甩,放開喉嚨高聲歌唱起來。草原姑娘的嗓子高亢嘹亮,悠揚的歌聲直衝雲霄,又婉轉流暢,在這萬裏晴空和廣袤草原之間回蕩。

  一曲畢,喝彩聲四起,連封崢都麵露欣賞的笑容。

  蒙旭大聲誇獎了伊蓮蘇娜幾句。少女臉上兩片火燒雲,朝著蒙旭拋了一個秋波,打馬又跑了回去。

  我笑嗬嗬道:“蒙將軍好豔福呀!”

  蒙旭竟然有幾分羞澀,抓了抓頭,“讓郡主見笑了。其實隻是我們北遼女子更為爽朗直率罷了。”

  漸漸,日頭偏西。我們的車隊也停了下來。

  還沒等派人去問,那個胡倫大人已經過來匯報,說天色不早了,這裏又背風,今天是不是就在這裏休息。

  嘉月出了車,左右張望,視線所及之處,都是樹林和草原。她問:“客棧呢?”

  胡倫老頭說:“公主,我們安營紮寨。”

  我從小跟著師兄們進山挖人參,一去數天,晚上也是在背風處紮帳篷過夜。所以聽到胡倫說要紮帳篷,我一時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可是嘉月一聽要露宿荒地,登時驚得麵如白紙。

  她身邊一個大姑姑搶先叫了起來:“這裏荒郊野外,連口井都沒有,竟然要我們尊貴的公主露宿在此?你們北遼真是欺人太甚!”

  嘉月照舊掩麵哭泣不休。

  胡倫老頭也十分為難,解釋道:“公主息怒。這並不是臣等為難公主,乃是我們北遼習俗就是如此。我國地域廣袤,城鎮不及南國稠密,多是這樣的牧場。即便是皇帝出行,中途歇息,也住帳篷。”

  嘉月聽他提起了皇帝,倒沒辦法繼續鬧。

  日落十分,火紅的太陽掛在西麵地線之山,連綿起伏的低矮山丘都被夕陽鍍上了一層金邊。極遠處,牧羊人騎著馬,將成群的牛羊往家裏趕去。

  “他們張了皇家錦旗,百姓們看到了,就沒過來。”封崢說。

  我多看了他幾眼。自打上次我發火罵人後,他們幾個男人見了我就格外老實。封崢雖然依舊不苟言笑,不過也沒對我冷著臉了。

  如今出了關,我們都身在異國他鄉。這一路接下來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我們倆關係好點,彼此有個照應也是好的。

  我看封崢對著絢麗的夕陽出神,不免竊笑。

  封崢習慣性地拿餘光掃我,“你笑什麽。”

  我說:“你想晚晴了吧?”

  “晚晴?”封崢皺眉,然後才明白過來,“哦......晚晴。我沒事想她幹嗎?”

  我不悅,“她可是在家裏日日盼著你回去呢。你想想她又不會少一塊肉。”

  封崢的臉被夕陽染染上一層薄薄的粉紅,讓他略有惱怒的神情竟然顯得有點羞澀,“一派胡言亂語。”

  我不免掃興,“我妹妹這麽好的姑娘喜歡你,是你的福分。”

  封崢低沉著聲音到:“晚晴就像我妹妹一樣。”

  我“哈”地一聲笑,“你娘和姨娘們給你生了四個妹妹,你還嫌不夠,還要跑到你爹的老對頭家去認妹妹。我要是你爹,腿都給你打斷去。”

  封崢的耐心似乎給我磨得差不多了,似乎翻了一個白眼,“我要不把她當妹妹,我爹才更要打斷我的腿。”

  “原來是害怕了。”我鄙夷,“我二師兄說的對,你們這種公子哥兒,總是最怯懦的。天大地大,都比不過榮華富貴。”

  封崢氣道:“你在胡說八道什麽?我對晚晴,本沒有其他想法。”

  “那你怎麽三天兩頭往我家跑?你沒看中她,難道你看中了我?”

  封崢氣得頭頂起滾滾黑煙,蔚為壯觀。他和我說話,總是講不了三句就黑臉。他自詡是君子,不和女人吵架,所以轉身就走。他身後不遠正有幾個士兵在搭柴升火——原來煙是從這裏來的。

  我正看那幾個人升火,習武之人的敏銳讓我感覺到身側有人接近。猛地回頭,看到蒙旭正走近來。

  蒙旭也被我嚇了一跳,“郡主好生敏銳啊。”

  我不免得意,“蒙統領過獎啦。對了,不知道帳篷要怎麽搭,公主派我過來看看。”

  當然是假話。嘉月此刻在車裏哭得正開心,哪裏有精力關心外麵的人如何搭建帳篷。

  蒙旭自從先前與我一同聽了歌,就熟絡了起來。他見我不像別的東齊女子那麽矜持拘束,便也不同我講那些虛禮。我一說想看搭帳篷,他帶著我就去看。

  我這下開了眼界。這個帳篷與我當年和師兄他們搭的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二十多根碗口粗的木樁打進地裏,圍成一個圓,在用厚重結實的白氈布包住。帳篷頂是架起來的,邊角都和柱子紮在一起。帳篷裏再用屏風隔出裏外間。然後侍從們在帳篷裏鋪上粗毛地毯,擺設上桌椅臥具。我看席上鋪著虎皮、熊皮,還有上好的狐裘墊在椅子上。

  看著複雜的工序,在士兵熟練的操作下,花了兩刻就完成了。

  “郡主可滿意?”蒙旭問我。

  我不由點頭,“這樣的帳篷,住著倒也舒服。”

  蒙旭很高興,說:“郡主初來,還有很多事沒領教過呢。這草原生活,其實遠比貴國所想的要好。我們東麵也有大片良田,種植麥子,西麵則出產瓜果和礦石。生活或許不及南邊舒適,但絕對富足安逸。”

  我笑道:“蒙統領放心,這話我會一字不落地轉給公主聽的。”

  天色暗了,女官們左勸右勸,終於把嘉月從車裏請了下來,送她進帳篷。

  嘉月見到帳篷並沒她所想的那麽簡陋,又見皮草華麗,器皿精致,也漸漸收了眼淚。

  夜幕降臨,篝火熊熊燃燒,浸入味了的羊架在火上,鐵架一邊旋轉,一邊有人往羊身上塗抹野蜂蜜。烤出來的油滴到火裏,發出滋滋聲。很快,誘人的濃香散發了出來。

  我們坐在大帳之中,嘉月坐首席,我占著喜娘的身份,坐她右首,封崢還要坐在我後麵。

  烤好了的羊被整個抬了上來,放在嘉月麵前的案上。

  嘉月看著整羊,心驚膽戰,但是聞著又覺得香,猶豫不決。我趕緊切了一快上好的前腿肉,切成小塊,叉好了遞給她。

  嘉月嚐了嚐,覺得的確美味,這才放心大膽地吃了起來。

  蒙旭等北遼官員見公主肯吃東西了,也鬆了口氣。男人們很快放開手腳吃喝起來,北遼女官則走到席中央偏偏起舞。

  酒正酣時,跳舞的姑娘們紛紛下來,拉著男人們一同起舞。我看居然有兩、三個姑娘去拉封崢,果真都愛小白臉。封崢這人古板得要死,很不給人家女孩子麵子,堅持不肯去。

  蒙旭大概覺得我們東齊人都太不解風情,幹脆推開桌子自己上場。他們北遼男人的舞蹈,剛毅中帶著奔放,大開大闔,舉手投足有著說不出的瀟灑意味。

  我吃著肉,喝著酒,一邊大力鼓掌,為蒙旭喝彩。

  蒙旭舞完一曲,居然過來拉我。

  我急忙跳開,笑嘻嘻道:“蒙統領,我的舞,你可受不起的喲。”

  蒙旭也笑嘻嘻道:“那就請郡主給在下這個榮幸好了。”

  他拉著我的手腕不放,我們倆拉拉扯扯。忽然有人伸手過來,扣住蒙旭的手腕,然後將我拎了開去。

  我定睛一看,果真是封崢。這人真堪比我家老媽子了。

  封崢麵若冰霜。蒙旭一臉莫名其妙,反問:“封大人,怎麽了?”

  封崢鬆開他的手,生硬道:“蒙統領的盛情,我們卻之不敏。郡主千金之軀,不便在人前獻舞。”

  蒙旭一臉遺憾,對我說:“咱們北遼女子倒不介意這個。”

  封崢搶了我話,道:“瑞雲郡主乃是東齊女子。”

  哎呀呀!都說了做人不可太認真。大家吃喝玩樂,開開心心有什麽不好?非要扯到民族大義上去,弄得大家不高興。

  蒙旭掃興而去。

  我使勁瞪封崢,給他吃白眼,“關你什麽事?你自己不娛樂就罷了,還非要出來攪得別人也不能盡興!”

  封崢也怒,壓低聲音道:“你還有臉說我!你和敵國的將領在眾目睽睽之下打情罵俏,你還有沒有一點廉恥之心?我們東齊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我立刻就想回頂一句“那我們公主還要和敵國皇帝睡覺呢!”。不過這話實在太難聽,連我這樣的粗人都說不出口。

  所以我隻好改口說:“什麽打情罵俏?明明是他來拉我,我拒絕罷了。再說這不過是善意友好的表示,武人不拘小節。人家不像你,滿腦子男盜女娼,看到什麽都會往那方麵想!”

  封崢氣得臉色發青,“虧你還是堂堂禦封的郡主,談吐竟然如此粗俗!”

  我冷笑,“我們倆認識都十多年了,你今天才知道我這人粗俗?”

  封崢眼神如刀,“我不想在這裏和你吵。”

  “那你剛才何必跳出來指手劃腳?”

  “難道要我見你繼續丟臉不成?”

  “我就不明白,我怎麽丟臉了?難道是我巴上去要人家跳舞不成?”

  “你明明欲迎還拒。”封崢從牙縫裏擠出話來,“誰看了都當你們在打情罵俏。”

  “誰?還有誰?”我立刻回頭問坐我後麵的娟子,“你也這麽認為嗎?”

  娟子一臉茫然,八成沒聽到我們之前的爭吵,不過她很機靈,看我臉色不對,立刻搖頭。

  我得意,瞟了封崢一眼,“看來說白了,還是你心術不正。”

  封崢額頭冒青筋,“是,我心術不正。反正你丟的是你們陸家的臉,與我何幹?”

  我也怒,“你幹嗎不承認是你一直對我有偏見,不肯見我好,也不肯相信我好?從小到大,你都認為我頑劣不堪、粗鄙輕浮!”

  夏荷微弱的聲音插了進來,“二位貴人,都消消火吧!要是讓北遼人看到咱們吵架,那就丟的是皇帝的臉了。”

  封崢使勁捏著叉子,最後瞪我一眼,“我才不屑與這等不知廉恥的婦人說話。”

  我也火冒三丈,“我更不屑與這種虛偽君子交談!”

  我倆同時一哼,頭往兩邊轉,一直到這頓飯散夥都沒再理睬對方。

  次日清晨我們拔營,頭頂還有啟明星掛在天空,早晨清冽的空氣裏有著青草的芬芳。

  蒙旭那隻海冬青剛送了信,此刻正站在一根木樁上梳理羽毛。小金匍匐在草叢裏,慢慢向它靠近。那海冬青也不是等閑之輩,稍有風吹草動,就撲騰著飛走了。

  小金空手而回,垂頭喪氣地爬回我膝蓋上。

  我揉了揉它的腦袋,“你傻的呀!人家長翅膀的,你能飛嗎?”

  蒙旭看了鳥兒送來的信,對我說:“我們陛下來信問候公主了,我得去給公主說一下。”

  我喝著熱騰騰的奶茶,啃著新烤出來的饃,胡亂點了點頭。

  蒙旭走了幾步,又跑回來問我:“聽說你和封統領吵架了?”

  我盯著這個草原壯漢瞧。看不出來這人原來這麽八卦嘛。

  “也不是吵架。我們倆的交談方式就是那樣。”

  蒙旭嘻嘻道:“你們東齊男人真奇怪,居然會和女人計較。”

  是呀!我連忙點頭,“他那個人,簡直像個婆娘,什麽雞毛蒜皮的事都愛管。”

  “你是郡主,他隻是個小官。他怎麽管得到你頭上?”

  “他自大狂妄呀。”我損封崢損得很開心。

  蒙旭用力點頭,“你們東齊男人真不尊重女人。”

  “是呀,他可瞧不起我了。”

  “那是他傻。”蒙旭朝公主帳篷走了幾步,又回頭對我說,“是他不懂欣賞你的好。你不要傷心。”

  蒙旭大搖大擺地走了,留下我傻傻地坐在原地,慢慢回味他那最後一句話。

  我傷心?我傷心個什麽?

  這個蒙旭神神叨叨,亂說閑話,比女人還八卦。

  又走了幾日,一路平安。除了我和封崢一直冷戰不說話外,也沒有什麽其他事。

  那夜我喝多了羊肉湯,睡下後覺得燥熱,便爬了起來,走帳篷走走。

  外麵已是一片安靜。草原曠野,天高地闊,此刻渾沌如一體,黑暗中隻聽得到蟲在低鳴。頭頂,缺了一角的月亮高高懸掛在天空之中,明淨的夜空裏,除了月亮,就隻有天邊那顆永遠明亮的天啟星。

  我深深呼吸著草原上帶著青草芳香的空氣,空氣冰涼,嗆得我咳嗽。

  簾子忽然一動,小金從帳篷裏竄了出來,撲著我的小腿,喵嗚地叫個不停。

  “怎麽啦?”我把它抱起來。小貓又抓著我的頭發,一個勁在我懷裏撲騰。

  “奇怪了。吃錯東西鬧肚子了嗎?”我抱著貓走進帳篷,忽然感覺到不對。

  那感覺起初很模糊,是我多年來山林生活中培養出來敏銳。然後我的腳就感覺到大地有輕微的顫抖,那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的震動。

  我衝出帳篷,舉目四望,可是周圍一片黑暗,什麽都看不到。

  衛兵過來問我:“郡主,出什麽事了?”

  我問:“你沒感覺到嗎?”

  “感覺什麽?”

  夏荷她們被吵醒了,從帳篷裏鑽了出來,“郡主,可是哪裏不對?”

  我也說不上來,幹脆朝封崢的帳篷跑去。

  我剛跑到他的帳前,封崢就從裏麵跑了出來,居然衣衫端整,頭發都沒亂,顯然是和衣而眠的。

  他一見我,就問:“你也察覺了。”

  我急忙點頭,“怎麽回事?地震?”

  這時蒙旭也帶著衛兵大步趕了過來,張口就說:“有人朝這邊來了,來者不善。”

  封崢立刻轉頭對我說:“你趕快去保護公主。”

  我點了點頭,問蒙旭,“來的什麽人?是強盜?”

  蒙旭俊朗的臉上籠罩了一層陰翳,“不管是誰,在這北遼境內,還沒人敢在我蒙旭頭上動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