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09      字數:5041
  他若是出言要挾,許風再不情願也隻能應下了,可他偏偏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一下將許風的心架在了火上,進也不得退也不得。

  許風還在猶豫,賀汀州已先笑起來,道:“那就這麽定下了。”

  他終於鬆開許風的手,道:“這幾日記得塗藥。”

  許風自覺吃了大虧,怎麽想都不劃算,暗自琢磨了一番,道:“既然中秋前見不著我哥哥,那我能不能叫人捎些月餅給他?”

  賀汀州微微垂著眼睛,道:“行。”

  許風又追問道:“那地方離得遠不遠?一日裏送得到嗎?”

  賀汀州當然不會透口風給他,模棱兩可地說:“就算離得再遠,快馬加鞭地送過去,一日也就到了。”

  許風心中有數,知道軟禁他兄長的地方絕不會太遠,說不定就在臨安。隻是他自打離開慕容府後,幾個月來一直被困在這一方小院裏,就算知道他哥哥被關在何處,也沒辦法逃出去救人。

  如今隻能希望一切都是真的,等過完了中秋,賀汀州當真讓他們兄弟相見。

  若這一次又是假的……

  許風簡直不敢想下去。

  離得中秋越近,他越是患得患失,連著幾夜都沒睡好。到了八月十四那天,許風一大早就起來了,跟錦書倆人摘了些桂花,接著和麵、做餡、擀麵皮,忙活了一個上午,才做出來一爐月餅。

  月餅餡裏加了新鮮的桂花,聞著香氣撲鼻,錦書在旁邊直咽口水。許風就讓他吃了兩個,自己挑了一些留給他哥哥,剩下的則裝在食盒裏送去給徐神醫。許風的右手能夠痊愈,多虧了徐神醫盡心醫治,他不像賀汀州那樣能漫天撒銀子,隻能送點月餅表表心意了。

  徐神醫吃人的嘴軟,嚐了許風做的月餅,連說話都變得和氣多了,還主動給他診了脈,叮囑他好生調養身體。

  許風連聲應是。他跟徐神醫天南地北地聊了會兒,這才繞到正題上,問起那一對蠱蟲來。

  提到那對蠱蟲,徐神醫又是一臉心疼,“想當初啊,我聽說極南之地有這麽一對綠頭蠱,就不遠千裏跋涉而去。南方多瘴氣,當地人又會用蠱又會使毒,我可是曆經九死一生才得到這對蠱蟲,萬萬沒有料到……”

  徐神醫一嘮叨起來就滔滔不絕,許風耐著性子聽了半天,總算尋到機會問他:“你說過那雄蠱的毒性甚為霸道,若一直留在體內,會不會傷人性命?”

  “這是保命的靈蠱,豈會害人性命?就算鑽進心脈之中,也不過是啃噬血肉罷了。若是有人撐不住,硬生生給疼死了,那也不是蠱蟲的錯。”

  “會有這麽疼嗎?”

  “那雌蠱在你體內待了半年,當中滋味如何,你自己不是最清楚嗎?”

  許風的右手不禁一顫。

  蠱蟲發作時那種刻骨的疼痛,他至今記憶猶新,而雄蠱毒性更烈,自然遠勝於此了。若換作是他,恐怕早疼得在床上打滾了,而那人談笑自若,竟是半點聲色不露。

  許風發覺自己從來看不透他。

  “我不明白……他為何如此?”

  為何甘願受他當胸一劍?為何扮作周衍與他相識?為何一心一意治好他的手?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究竟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

  徐神醫見許風麵色不佳,道:“你若想知道原因,當麵問他不就成了?”

  “我從前問過,但是他不肯說。”

  “俗話說酒後吐真言,明日又正好是中秋佳節,你將他灌醉了……”

  許風苦笑道:“他酒量甚好,我怕是灌不醉他。”

  難得有兩次看似醉了,也不過是那人裝出來哄他的。

  徐神醫笑道:“這有何難?”

  他站起身來,在屋裏一陣兒翻箱倒櫃,最後找出一隻瓷瓶遞給許風,道:“這是我閑著無聊……不對,是我精心研製的‘一杯倒’,喝下後如飲醇酒,一杯能抵一壇,任他再好的酒量也要醉了。”

  許風開了瓷瓶一看,見裏頭有一枚指甲蓋大小的藥丸,聞著就是一股酒香。

  徐神醫說:“你將這藥化在水裏,嚐起來跟尋常的美酒無異,喝得多了也不傷身。”

  許風知道徐神醫素來喜歡鑽研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想來確有此效,便謝著收下了。他在徐神醫處耽擱得久了,也是時候告辭了,隻是臨走之前,還是忍不住多問一句:“那蠱蟲入了心脈,當真再也取不出來了?”

  “原本還有其他法子的。”徐神醫苦著臉道,“但我聽說那人自幼被極樂宮收養,並無父母親人,那法子也就等於沒有了。”

  “沒有親人嗎?可我記得他說過……”

  許風說到這裏,眼皮倏地一跳,沒來由一陣心慌。他抬手按了按額角,沒再說下去。

  徐神醫問:“他說過什麽?”

  “沒什麽,”許風搖搖頭,近似自言自語地說,“是他捏造的假身份,自然一切都是假的……”

  許風離開徐神醫的住處,一路往自己住的小院走去,眼皮一直跳個不停。

  他記得初次遇見周衍的時候,那人就說他是出門找尋弟弟的,之後也多次提及他有個失散多年的兄弟。後來他的身份被揭穿,許風隻當一切都是假的,甚至不願去回想他編造的那些謊話。

  但……萬一是真的呢?

  若那人當真有一個弟弟……

  許風覺得頭疼欲裂。明知道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但他心裏空茫茫的,竟不敢再想下去。

  他住的地方離得不遠,走一會兒也就到了。錦書一直在院子裏等著,見他回來,忙迎上來道:“公子,你怎麽去了這麽久?這天都快黑了,你晚上想吃些什麽?”

  “不吃了,”許風擺擺手道,“我頭有些疼,先進屋躺一下。”

  “公子早上還好好的,怎麽突然頭疼起來了?是不是吹了風著涼了?我早說這幾日天涼,該多加件衣服的。”錦書跟上來念叨了幾句,道,“對了,那月餅已有人來取走了,可惜沒給宮主留上兩個……”

  許風聽了這話,不由得停下腳步,慢慢轉回頭來。

  錦書覺著他神色有些嚇人,忙問:“公子,你怎麽了?”

  “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若有一個人原本視你如草芥,但有一日,忽然就待你好起來,為了你連性命也可不要,你說這是為什麽?”

  錦書服侍得許風久了,多少猜到一些端倪,道:“那人必是真心在意公子的。”

  “若不是因為在意我呢?”

  “這、這我可猜不出來了。”

  許風就自己答道:“或許是因為……”

  他頓了頓,心中隱隱有一個猜測,卻不敢再說下去了。甚至隻是想上一想,都讓人覺得恐懼。

  “罷了,”許風摸了摸他藏在袖中的那隻瓷瓶,輕聲自語道,“反正到了明日,就能知道真相了。”

  他說完轉身進了屋子,換過身衣服就躺下睡了。他這一覺睡得挺沉,晚上錦書叫他吃飯也沒醒,第二天醒過來時,日頭已經透過窗子照進來了。

  又是一個萬裏無雲的好天氣。

  許風記起去年中秋,天氣也是這樣好,那一晚的月色格外動人。沒想到隔了一年,兜兜轉轉,他又落回到同樣的境地。

  早知如此,他何必千方百計地逃出極樂宮?安安分分地當一個階下囚,也好過現在這般了。

  許風披衣起身,在窗前站了站,中午同錦書胡亂吃了些東西,下午也沒做什麽事,一日就快過完了。天剛剛暗下來,賀汀州就派了人來接他過去。

  錦書早等著這一刻了,喜滋滋地翻出許風壓箱底的一套衣服,要伺候他換上,“雖然不在極樂宮裏,但中秋夜宮主選了公子相伴,可見是把林公子比下去了。”

  許風覺得好笑,心想,如何比得過?

  他沒換衣服,隻把頭上的一支木簪換作了碧玉的,隨後就踏著暮色出了門。

  賀汀州傷勢未愈,這一頓中秋宴就沒擺在外頭,隻在他屋裏設了一席。許風走進去一看,見桌上擺了幾樣家常菜,雖然菜色普通,但都是他平日裏愛吃的。

  賀汀州隨意得很,已握著筷子先吃起來了,見他進來,就抬起眼將他打量一遍,說:“坐。”

  又說:“今日的菜做得不錯,隻是不及你的手藝。”

  許風心一動,問:“那月餅好吃嗎?”

  賀汀州握著筷子的手停了一停。

  許風手心裏滲出來一點汗,道:“昨日送去給我哥哥的月餅,你沒有截下來幾個嗎?”

  賀汀州盯著他,忽地一笑,反問道:“何必費這個勁,徐神醫處不是也有嗎?”

  許風給他將了一軍,心裏突突直跳。他袖子裏還揣著徐神醫給的那枚藥,但賀汀州怕是什麽都已知道了,他當然沒機會再動手腳了。

  賀汀州又說了一遍:“坐。”

  許風才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賀汀州動手給兩人都斟了杯酒,舉起酒杯道:“徐神醫說我不可飲酒,看來今日隻能喝這一杯了。”

  許風沒有跟他碰杯,隻看著他問:“去年的中秋夜,你究竟是真醉還是假醉?”

  賀汀州捏著酒杯的手在半空中轉一圈,最後送回到自己嘴邊,道:“你覺得是真的就是真的,你覺得是假的……那就是假的。”

  說著,正要仰頭飲酒,許風卻伸手奪過了他的杯子,自己一口氣喝盡了。他酒量不佳,一杯下去就有了些醉意,借著酒勁直視賀汀州,道:“你現在滴酒未沾,應當清醒得很吧?我隻要你一句真話。”

  賀汀州空出了一隻手,竟像是無處安置,隻能疊在另一隻手上,問道:“你想問什麽?”

  “至今為止……你所做的一切,總該有一個理由吧?”

  賀汀州歪著頭瞧住許風,分明沒有飲酒,卻像是有點醉意的樣子,道:“我若是說了,你可會信?”

  “隻有今夜,隻這一次。”

  賀汀州點點頭:“反正今日不說,明日也是要說的。”

  他說罷站起身,打開了屋裏的一扇窗子。

  此時月華如練,映著窗外一株稀疏的桂樹,依稀聞得見醉人的香氣。

  賀汀州倚著窗賞了會兒月,然後轉回頭來,那目光也如月色一般,道:“難得今日相聚,咱們吃完了這頓飯再說。”

  也不管許風答不答應,就坐下來重新拿起筷子,往許風碗裏夾了許多菜。

  許風心裏裝著事,自是食之無味。

  賀汀州卻吃得極慢,把每樣菜都細細嚐了一遍,這才放下筷子道:“這些都是我娘的拿手菜,我小時候愛吃得很。”

  他話鋒一轉,接著又說:“那月餅我嚐過了,味道確實不錯。”

  許風愣了一下,而賀汀州已伸出手來,慢慢捉住了他的手。

  月光溫柔地傾灑下來,許風聽見他在耳邊說:“阿弟,我抓著你了。”

  許風小時候特別貪玩。

  屋裏的大水缸,屋外的草垛子,都曾是他玩耍的地方。但無論他藏在哪裏,有個人總能找到他。那個人個子比他高,力氣比他大,一把就能將他抱起來,懷抱溫暖得不可思議。

  有一回許風爬到樹上去玩,玩夠了卻下不來了,抱著樹幹哇哇地哭。那個人就站樹底下,伸開雙臂等著接他。陽光落下來,在他眼底鋪滿了細碎的光。

  許風就閉著眼睛跳下去。

  兄弟兩個抱成一團,骨碌骨碌地滾了好幾圈。

  地上亂石嶙峋,但許風完全不覺得疼,那個人牢牢地抱著他,一點也沒讓他傷著。他自己肩膀上卻被石頭豁開一個口子,汩汩地往外冒著血。

  許風急得又哭起來。

  那個人沒有叫疼,隻是摸了摸他的頭發,說:“阿弟,我抓著你了。”

  許風由回憶中驚醒過來,猛地推甩開了賀汀州的手。他力氣用得太大,碰翻了桌上的酒壺,帶出“嘩啦啦”的一聲響。

  月光白慘慘的一片,映得他臉色也是慘白,像是溺了水的人,猶自掙紮著問:“我哥在哪裏?我已陪你吃完了這頓飯,什麽時候讓我見他?”

  賀汀州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裏,瞧不清臉上神色,隻平靜道:“我就是你哥哥。”

  許風的心徹底沉進了冷水裏。

  他茫然四顧,一時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或許一切都是假的,他隻不過是又落進了一個騙局中。

  “你是不是又在騙我?你根本就沒有尋著我哥哥,所以隨便找了個借口冒充他,是不是?”

  “別的事都可做假,隻這一樁,如何冒充得來?當初在極樂宮裏,我已取了你的血,請我師叔滴血驗親了,你若不信,也可讓徐神醫再試一次。”

  許風麵無血色地站起來,說:“我不信……我哥哥在哪?我自己去找他。”

  他說完就轉過身,開了房門跑出去。

  院子裏沒有點燈,但月色太好,照得四下裏亮堂堂的。

  天地茫茫,許風也不知要去何處找這樣一個人。找那個會抱他會哄他,會輕聲細語地講故事,也會威風凜凜地打跑惡犬的兄長。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經過那一株桂樹時,聽見身後有人叫:“風弟,小心!”

  話音剛落,他已被地上的石頭絆了下,身不由己地倒下去。

  但他並不覺得疼。

  有個人抱著他在地上滾了兩圈,一點也沒讓他傷著。

  “怎麽樣?摔疼了嗎?”賀汀州將許風扶起來,仔仔細細地看他的臉。

  許風嘴唇發顫,還是說:“放開……我要去找我哥哥……”

  賀汀州氣極反笑:“我就在這兒,你還要去哪裏找?”

  他說著解開了自己的衣襟。

  月光照著他的胸膛,那上頭布滿了已經結痂的傷口,是他被慕容慎用刑時受的傷。而胸口那處劍傷仍未痊愈,此刻還纏著厚厚的繃帶。

  賀汀州捉了許風的手按上他的肩膀,道:“記不記得有一回你爬到樹上去玩,跳下來時我接住了你,肩上卻摔出了一道口子?當時你抱著我哭了許久。你自己摸一摸,這傷疤到底是真是假?”

  許風的手微微退縮,卻被賀汀州強按著摸上去,觸到一處凹凸不平的舊傷。

  賀汀州接著道:“當年我倆走散之後,我被極樂宮的人收養了,這些年來一直都在找你。直到一年前,我由探子那裏得到消息……”

  他似是說不下去,歇了一會兒才道:“後來的事你都知曉了,我怕你一時接受不了,才假借周衍的身份接近你,誰知弄巧成拙,反而……”

  賀汀州說到這裏,聲音驀地頓住了。

  有溫熱的液體一滴一滴地落下來,正打在他的肩膀上,燙得那處舊傷一片灼熱的疼。

  “是假的。”

  許風緩緩抬起頭來,看著他道:“我親生的哥哥早就死了,我的周大哥……也已被你害死了。”